夏笳作品
2003-05-12 21:30:18
<br/>[em01]<br/>[align=right][color=#000066][此贴子已经被桃花仙于2003-9-23 22:24:31编辑过][/color][/ali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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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中日月存心近,岛外烟霞入梦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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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笳作品
2003-05-12 21:3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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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中日月存心近,岛外烟霞入梦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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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
2003-05-12 21:33:35
<br/>雨 季<br/>『那司』<br/>雨季已经来临了一个多月,并似乎打算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br/>那司将横在他眼前的那些蛇一样细长的叶子拨到一旁,向着前方望去。路已经被新长出来的苦蕨遮蔽了,丛林里浮动着牛奶一般浓稠的水雾,他在雾里穿行,乌黑的树影逐一从那些厚重的毡幕后面显现出来。<br/>雨水窸窸窣窣地落着,偶尔从某个方位传来一声鸟的鸣叫。那司站住了——这确实是来时的那棵树,又粗又长的须状藤蔓从几十丈高的地方垂荡下来,树干上附着厚达几寸的青苔和色彩鲜艳的菌类,在树洞和枝杈的凹陷处点缀着一丛丛灰白,蓝的和紫黑的兰花。<br/>他停下脚步,坐在大树突起于地表的根基旁休息片刻,一只树蛙从他旁边蹦跳着逃开。<br/>他的双腿沾满了泥,掺杂着苦蕨的汁液和低等爬虫破碎的躯体,湿嗒嗒地往下淌着水。于是他拽下一大把灰绿色的苦蕨叶子来蹭掉腿上的泥,努力让饱受辛苦的腿舒服一些。<br/>雨声稍微稀疏了一些,那司站起来,从一个树洞里小心地揪下几棵开得正旺的兰花。攥在手里继续向前走。如果好运气继续跟随他的话,他将在天黑之前走出丛林。<br/>『小屋』<br/>傍晚提前来临了,更糟的是,雨点变得密集起来。那司在泥泞的小路上一步三滑,雨水沿着不同的道路从他的头发里成股流下。当他最终触碰到吱呀作响的门板时,感觉到自己好像已经耗尽了浑身的力气。<br/>恩嘉坐在桌子旁边等他。小屋里仍旧是安静的,温暖而干燥的,桔黄色的火苗在灯盏里幽幽浮动。他在进门的同时也携带进雨水的气息和苦蕨清冽的草汁味道。<br/>他忙着抖落身上的水,但是脸上的专注神情远远超出实际需要。温和舒适的气氛下隐藏着某些东西,微妙地存在于两个人周围的空间里。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些天,但是他总感到没有足够的经验来处理它。<br/>恩嘉一言不发,只是端上盛着热汤的瓦盆,然后忙着清理掉陶罐里萎蔫成一团的枝蔓,换上新的兰花。<br/>热汤和食物蒸腾起来的气息冲淡了僵持不自然的感觉,那司用木勺在汤盆里搅来搅去,还故意发出很响的啜吸声。他又累又饿,所以其他想法可以先放一放。但是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事情最迟会在明天有一个结果,虽然决定权不在他。<br/>夜里,门窗在风雨敲打下吱吱作响。那司先是在风雨声中辗转反侧了一阵,但精疲力竭的感觉很快抓住了他,将他拖入沉沉的睡梦中。<br/>『恩嘉』<br/>清晨,雨似乎稍微停住了。<br/>那司站在门口向四处张望,看到了恩嘉的背影,她低着头,赤足站在不远处的树丛里。他一直走到她后面,她才回过头望着他,随手把一缕被露水浸湿的额发掠到耳后。<br/>她的目光清明动人,无袖短褂包裹下的身体温暖而干爽,进入雨季之后,恩嘉就像一枚吸饱了水分的籽实,变得丰盈水嫩,而那司自己却逐渐虚软,苍白,手掌上的皮肤被雨水浸泡得皱皱巴巴。<br/>她的双眸沉静如水,却仿佛穿越了他,望向更远处的一个虚无的所在,开口说道:<br/>“今天我跟你一起去。”<br/>那司沉默着,即不表示惊奇也不反对,恩嘉已经作了决定,就是这样。他反而感到身体里面某一根经脉慢慢地松弛下来。<br/>于是他们一起回到屋里做些准备。那司把包裹挽到肩上,向雾气弥漫的的丛林深处走去,恩嘉紧跟在他后面,两人仍是一言不发,只听见远远近近的鸟鸣交错着一声接一声。<br/>『雨林』<br/>雨声又逐渐响起了,伴随着那些喜爱潮湿的低等植物疯狂生长的声音,新的苦蕨和羊齿苋取代了昨天的,灰暗的叶片开开合合,一寸一寸地向上长,直达膝盖以上。那司每迈出一步都会踩倒一些挺立的植株,但它们几乎立刻就开始缓缓地竖起来。恩嘉不得不紧跟着他,尽可能踩进他的脚印里以节省体力,在她身后,又是一片茂盛的仿佛从未有人涉足过的林地。<br/>走过很长一段时间后,他们会找一棵树停下来稍作休息,各自清理腿脚上的泥浆,也吃些冰冷的馅饼以补充体力。同时,那司必须仔细把他们驻足过的树的外形记在心里。做记号是没有用的,那些苔藓、地衣、以及像蛇一样攀爬在树干上的藤蔓会迅速遮盖他们留下的任何记号。<br/>周围的景色在逐渐发生改变。他们穿过一片竹林,所有的竹子都高达数十丈,从叶子到竹竿都是泛着白的灰绿,仿佛被雨水漂洗得褪了色。在他们周围全都是着了魔一样向上窜的竹笋,不时有脱落的笋衣在空中翻转着,哑暗地落到不知积了多厚的落叶层上,里面蓄满了水。他们不仅要努力使自己不陷在落叶里,还要提防突然从脚下刺出的新笋。<br/>接着他们进入一片更加奇异的树丛里。岩石间、树枝上、草柯里,到处缠挂着长长短短,色彩斑斓的长带。恩嘉本能地屏住呼吸,尽管她也明白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这些只是蛇蜕而已。丛林中的蛇在雨季前聚集到这里褪下皮,之后就藏匿得无影无踪,它们留下的恶臭在雨季来临后的半个月里就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这些质地坚韧又不怕水浸泡的蜕皮在空中相互拍击,发出空空落落的响声。<br/>那司注意着身后的脚步,他能感觉到恩嘉已经及其疲惫了,尽管她一声不吭,但是喘气声愈加粗重。<br/>“我们已经走了有一多半路。”<br/>那司回过头说道,这是今天早上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在雾气里显得沉闷、低缓。<br/>恩嘉抿紧削薄的嘴唇,然后点点头。<br/>『沼地里的花』<br/>临近中午的时候,随着禽鸟的鸣叫逐渐远离,他们进入了一片氤氲弥漫的沼泽。这是一片从这大陆创始之初就已存在的,潮湿而寂静的魔潭。谷地里开满血红色的野百合,低洼处积着一片又一片潭水。有一段粗大的树干横搭在水泽上方,表面像煤一样漆黑,枝叶早已剥落干净,躯干也成了菌类和爬虫们的乐园,所幸内部还没有腐朽。树干疏松的表皮又腻又滑。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攀爬上曾经是树根的一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对面移动。<br/>走到正中间的时候,恩嘉突然停下了。她直起身子,向四周张望。<br/>“雨停了。”她说。<br/>雨的确停了,危险的地形占去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以至没有感受到这一变化。<br/>丛林里一片寂静,只听见草叶相互摩擦的细碎的声音,让人耳朵很不习惯。那司环视四周,然后向头顶上方望去,千万簇交错起来的枝叶间逐渐透出一种奇异的颜色。<br/>那是阳光。<br/>无数的光点愈加闪耀,像流动的金属一样筛落下来,尽管数量稀少,仍然在这里或那里溅开几小块不规则的斑点。<br/>那司屏住呼吸向远处望去。沼泽里的潭水异常平静,映出明亮而奇异的倒影,一片连一片向远处延伸。就在这时,恩嘉抓住他的手。<br/>“你看。”她指着。<br/>在他们面前,有一个曾经是树洞的凹坑,里面积满灰色的絮状苔藓,但是一小簇鲜亮的绿色正从里面冒出来。它摇摇晃晃,噼噼啪啪地弹开一片又一片柔嫩的小叶,上面覆盖着一层银白色的绒毛。<br/>周围嘈杂起来,无数棵青翠的幼苗叽叽喳喳地争着向上窜,抢夺一星半点阳光,但站在那里的两个人无暇他顾,就在一瞬间,树洞里的植株已抽出几个晶莹的花苞,由上到下依次绽开。<br/>小小的白花在空气里颤动着,金黄色的花蕊星星点点,像是融进了阳光。<br/>空气中涌动着一种激扬的气息,如同一曲流淌翻滚的旋律,把两个人包围在中间,他们对视着,手紧紧地攥在一起,连姿势都不曾改变一下。<br/>一道光束落到恩嘉的眼睫上,合着睫毛的影子一起跳跃不止。一瞬间,她的唇颤了一下,又突然抿住,那司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但是她只是抬起双眸,目光闪耀着,带着几点忧郁。紧接着,他们周围的光芒随着她眼中的亮斑一同黯淡下去了。<br/>几点雨声响起。<br/>丛林上方,新的流云填补了被疏忽的小小空隙,重新把丛林包围在浓密的雨帘里。<br/>盛开的花儿将路过的阳光误解成雨季结束的信号。在雨点的敲击下它们迅速萎蔫,茎叶都缩成墨色的一团。各种颜色的花瓣飘零着,连同金子般的花蕊坠落进泥水里。刚刚升起的绿色幄幕比来时更快速地落下,仿佛只是上演了一场明艳而静谧的梦。<br/>两个人静静地站立在雨中。恩嘉把目光移开,说:“我们走吧。”<br/>她湿冷的手从他的手心里滑出来。那司转过身,沿着树干搭成的桥走向对岸。<br/>『树,道路,以及……』<br/>他们又在从林里跋涉了很久,在纠缠错结的树根中间连爬带钻。随着地势的逐渐低洼,水雾像河流一样涌动着,愈加汇积起来,把他们带入一片笼罩在阴霾中的谷地里。<br/>“快到了。”那司停下脚步。这几个字跟随雨滴一起从唇边滚落,两个人站直身子,一时间,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心跳声和骤然变得幽远的雨声一起蔓延开来。<br/>他们现在身处一片快要过人头的灌木中,加上光线阴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只有那司清楚。<br/>“就在那后面。”他感觉稍有点不自然,这片孤寂而又阴郁的林地,到底有多少外人到访过呢?但是至少直到现在,他一直当作是自己一个人的秘密,一瞬间他像一个孩子般羞涩,又有点骄傲,正准备揭开幕布。<br/>他向后仰起头,深吸一口气,然后把最后一道屏障拨向一边,转过身来面对着恩嘉。<br/>他们走出了那片灌木,恩嘉在前面踟蹰着前进,最初她似乎有些迷惑不解,接着浓重的雾气后巨大的黑影开始慢慢浮现出来,于是在一刹那间,呼吸停止了。<br/>雨水仍在缠缠绵绵地落着,恩嘉仰起头往前看,再往远处看,她头发上温热的湿气就在那司的颌下徘徊,稍一低头就能用嘴唇碰触到。他站在那里,等待着恩嘉对所看到的一切能在脑海中形成一个概念,这个过程似乎用了很久。<br/>“……树……道路……”恩嘉嗓音嘶哑地说。<br/>那司点点头,“树。”<br/>乌黑的,露出地表的根系在他们面前绵延了很远,几乎覆盖了整片泥淖的谷底,那些隆起的部分远远高出一人的高度,像是土地自身的起伏一样,被其他灰鸦鸦的繁茂植物所覆盖。根系全都来自一棵树,坐落在这片宏伟的迷宫的中央。他们现在还离树很远,涌动的雾气模糊了距离感,让人无法估量树的尺度,只看到黑沉沉的树干像远处的一道墙,树冠在无限高的地方展开,把整片谷地包裹在下面,从下面望去,就如同一片黑暗的,轮廓不清的云。<br/>树的根系间有无数条道路,随着最高的隆起处蜿蜒曲折,从树干的方向放射性地向四面八方散开,像是一幅浮荡在空中的苍白的立体脉络图案。那些道路明显是人工的痕迹,它们的精致纤巧与作为背景的宏伟构造相比显得微不足道,然而正是它们清晰无比地标出了每一道树根分叉的走向——从树干基部,一直随着根系在谷地的边缘隐入地下。<br/>那司从后面搭上恩嘉的肩头,在湿润的水层之上他感到了自己掌心的热度。<br/>“来,这边。”他说。<br/>他们绕着树走了几百步,找到了一个道路入口,它有一部分被暗绿色的污泥吞没了,从泥沼下面矗立起一段倾斜的长杆,也许曾经是路标或是旗杆,更高的部分都保存得很完好。<br/>两人踏上了那条道路,恩嘉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路面不可思议地又宽又平,脚下感觉很是光滑,修建它的人似乎用了某种清漆来保护木质的路面不受潮气侵蚀,再加上庞大的树冠遮蔽了雨帘,使路的寿命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br/>“我们……去哪儿?”恩嘉抱着肩膀问,她一直泡在泥水里的双脚在光洁的路面上不安地滑动。<br/>“那儿。”那司伸出手,顺着道路的方向划出一条弧线,沿着树干,一直移向他们的头顶上方。他把这姿势保持了一会儿,等待恩嘉收回目光。<br/>“跟我来。”<br/>于是他们沿着盘旋上升的路向中心地带前进,留下两串残缺的污浊的脚印。两列不到半人高的路灯排列在路旁,间距约有一里左右,居然全部是木质的,形态古朴而又精巧;在一些特别陡峭的地方,有专门修出的台阶。恩嘉惊异地望着这不可思议的工程,然后又用同样惊异的目光望着那司,那司则始终一言不发,埋头领路。<br/>风从这里吹过,将雾气逐一兑浓而后冲淡,道路两旁是不知繁衍了几百年的寄生菌和蕨,不时妖冶地攀爬上灯柱,紫色的藤萝从高处垂荡下来,有些搭在了路面上,仿佛毛茸茸的巨虫在这个寂静得出奇的世界中沉睡。<br/>没有雨,雾气仍旧在皮肤上凝结成水珠,两个人在沉默中走了很远。路开始不断汇聚起来,变得更宽广。现在,转过一个大弯,树干已经很近了,愈发像一座碉堡的墙壁般呈现在眼前,回头望去,一大片盘根错节的根系仍静静地匍匐在脚下的泥沼里,伸展向无穷远。对任何人来说,这一切都如同一个没有尽头的奇异的梦境。<br/>恩嘉仍在琢磨那司手势的含义,很快她便明白了,道路在树干基部并没有中断,而是连接上了几道沿着树干盘旋而上的楼梯,它们都是在树干上直接建造而成的,同样用清漆防腐,并且在外侧加上了栏杆和扶手,路灯则安装在靠近树干的一侧。<br/>走完这些楼梯同样用了很久的时间,他们不得不中途休息了几次。恩嘉精疲力竭,但是她的嘴唇张开着,闪闪发光的眼睛里毫无倦意,向着远处和下面张望着,随着高度的增加,整片阴沉的谷底逐渐被雾气掩盖了,退成一片高低起伏的阴影,似乎很难想象他们是从那令人窒息的地方走上来的。头顶上方,垂荡着一环环须状长藤的树冠已经近在咫尺了。<br/>他们走到了旋梯的尽头,那里是树杈伸展开的地方,像是一大片平地一样宽阔,在边缘处才有迅速增加的弧度。这片平地中央,被一座精美的二层小楼占据着,以及围绕在它周围的庭院。<br/>恩嘉又一次屏住了呼吸,没有什么比这个奇异的地方出现的一座人类的憩所更令人如坠梦中了,它仿佛一座遗忘在丛林里的魔宅,或者仅仅是幻术营造出的蜃楼,那么安逸,静谧,在冷漠的外表下不知隐藏着怎样甜蜜的诱惑。他们像梦游一样向房子走去,在它的门廊前留连。房子也几乎完全是木质结构,但是在工程上的细致程度远不是刚才的道路和楼梯所比得上的,墙壁和窗台贴着具有天然美丽花纹的银桦树皮,琥珀色的漆层光可鉴人,紧闭的门窗厚重结实而不失灵巧。周围的庭院用小径和扶栏优美地分隔开,填充在其间的泥土和地面上的没有什么两样,上面显然曾经绽放过主人精心栽培的花朵,一架秋千静静地憩息在庭院一角,绳索是用古藤拧成的,一些已经萎蔫得辨认不出原色的残叶还在幽暗的光线里颤动。<br/>恩嘉也抖动得和那些残叶一样,周围的雾气比下面稀薄了很多,她的身体逐渐变干,但是依旧是冰冷的。那司握住了她的一只手。<br/>“这只是一小部分。”他说。<br/>四周,沿着上升的树枝还有各式各样依据起伏的形态修建出的楼梯和道路,通向更高的地方,通向四面八方,通向无数枝干分叉处的结点。<br/>“这是……”<br/>“这是一座……城……”那司说,“树上的城。”<br/>“到底……有多大……”<br/>“不知道。”<br/>他们一直向上望,望到脖子发酸。氛围寂静得恐怖而又优美,只有风吹过树叶传出的细碎的低语。<br/>“来。”他握了握她的手,“我们继续往上走。”<br/>『城』<br/>内陷的旋梯。<br/>幽暗的洞穴。<br/>垂荡的绳索。<br/>那司启动一座又一座吊桥,穿越在枝干间。繁茂的枝干掩映下,形态各异的建筑物坐落在不同层次的空间里,庭院,长廊,扶梯,屋顶的阁楼和旗杆,没有任何累赘的装饰和雕刻,只是凭借本身完美的构造和工艺便拥有令人如坠梦中的魔力。它们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群疲倦的小鸟散落在树丛中,却仿佛可以将居住在这其间的居民的全部生活展现给你看一般。<br/>一座不可思议的树城,一座沉睡中的魔城,然而却是空的。<br/>“一个人都没有。”恩嘉望着那些一尘不染的窗台和门廊,却不敢伸出手去触碰一下。几只暗红的瓦罐被遗忘在窗台上,边缘略有些残破不全,里面盛着深浅不同的,清亮的积水。<br/>他们还在向上走,楼梯没有了,只能利用绳索和吊篮垂直上下,然后手脚并用地在纤细的树干上爬行。周围的建筑物也变得愈加小巧,大都是圆形的单间,有着矮矮的尖顶和向外延伸的,宽大的窗台。<br/>隐隐地重又传来了雨声,那司停下来。<br/>“到了。”<br/>“什么?”<br/>“我们到顶了。”他扶着一簇树枝以保持平衡,小心地站起来,把头伸到枝叶外面去,恩嘉也站了起来。<br/>他们像两只鸟一样身体没在茂密的树丛里,只把脑袋探到整个树冠上面,浓密的雨帘,光亮和流动的空气让人一时无法适应。树冠的顶部像是一片被暗绿色地衣覆盖的,起伏不定的原野,几乎望不到边际。头顶上方,铅灰色的流云从近在咫尺的地方涌过,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翻腾变幻着。<br/>在他们面前是一座小屋,它的上半部分连同窗台露出树冠,窗台如同其他房屋的一样宽大而结实,可以容好几个人坐在上面,两扇窗户在风雨的侵袭中咯吱作响。<br/>“来,窗户没有锁。”那司说。<br/>他们挽着手,小心翼翼地移动过去,像是在齐胸高的灌木丛里跋涉。那司爬上窗台,用力推开窗,把恩嘉拉进去。<br/>关上窗,两个人浑身淌着水站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屋里温暖而宁静的空气被他们所带进来的气息搅乱了,又晃晃悠悠地荡漾着沉淀下来。小屋的陈设很简朴,但是同样整洁清爽。桌,椅,床铺和墙上的木架上都空荡荡的,散发着温暖淡雅的原木光泽。<br/>恩嘉呆呆地望着墙角的床,窗户在她身后不堪重负地呻吟着。<br/>“为什么没上锁?”<br/>“……不知道,只有这么一座,是我无意间发现的。”<br/>“……到底……是谁……”<br/>“……不知道……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全部。”那司疲惫地闭上眼睛,这一天实在是太漫长了。<br/>“我什么……也……不知道……”<br/>『雨夜』<br/>幽暗的夜色弥漫开来,他们两个坐在桌边,不声不响地吃着冰冷的腌豆和咸肉,然后背靠背挤在光秃秃的床上,几乎一夜未眠。<br/>小屋随着树枝在肆虐的风雨声中有韵律地颠簸着,恩嘉睁大眼睛凝视着黑暗,身体蜷成一团。冰冷的指尖沿着墙根缓缓滑动,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她把它掂到眼前,用手指轻轻搓动着。<br/>是一片洁白的羽毛。<br/>“我想……”<br/>“嗯?”<br/>“他们……走了……”<br/>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她的声音像一线幽蓝的轻烟,袅袅上升,然后盘旋游荡在空气里。<br/>“去了……没有雨的地方。”<br/>『少女』<br/>阳光照进窗口,铺洒在少女颤动的眼睫上。<br/>深绿色的双眸睁开了,像是二月兰的草叶一般明艳而晶莹。少女把一只手伸向光线中,被惊动的灰尘在指缝间悠扬地舞着。<br/>窗外的红嘴雀滚落一串银色的啁啾,少女坐起来,赤裸的胳膊支在窗台上。<br/>在屋外唱了一夜情歌的那三位青年已经回去了,树丛中正开放着大团大团晶莹的白花,馥郁的芬芳融在阳光里。鸟儿们拍打着翅膀,梳干羽毛上的露水,少女敲敲窗子,它们就吱吱喳喳地聚拢过来,小小的脑袋向一边歪着。<br/>“我……作了一个梦。”<br/>她也侧过脑袋,银白色的短发拂过面颊。<br/>“梦见……雨神……到了我的小屋里,赤着苍白的脚,头发里缠绕着泥沼里的雾气,眼睛像没有月光的夜一样黑。”<br/>清晨的阳光与树影在窗台上绘出曼妙的图案,少女坐到鸟儿中间,双腿在风里摇荡着。脚下的城已经醒了,琴声,歌声和早茶的香气飘上来。<br/>她拨开一道树枝,湛蓝的天空就在面前铺展开,周围是龙璜连成一片的树冠,盛开的白花挤挤挨挨地浮荡在绿海表面。山崖绝壁上的龙璜远没有谷底中的高大,然而仅是三棵也容得下整座羽城。更远处,黛青色山峰伫立在云层上,孤傲沧桑,像是一座座遥不可及的孤岛。<br/>小鸟在她赤裸的膝头蹦跳着,少女迎着阳光伸展开双翅,残存的羽毛依旧洁白如雪。她是多么辛苦才靠着它们飞到这山崖之上啊。一片羽毛悠缓地飘荡下来,越过树梢,一直飘向那片未知的云海。雨季似乎永远不会结束,距离下一个飞回去的月夜还遥遥无期。<br/>微风拂面,少女轻轻唱起一支歌谣,鸟儿们展开小小的翅膀,随着风和歌声,随着还未完全消散的迷蒙的梦境,一起飞向无尽的碧空之中。<br/> <完><br/> 构思于01年十月,前半部分完成于02年五月,最终成稿于03年四月<br/><br/>
壶中日月存心近,岛外烟霞入梦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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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行》
2003-05-12 21:43:12
<br/>罪 行<br/> “你看见那个人了吗,萨姆?”咖啡店老板悄悄地问他手下的伙计。<br/> 那是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中年男人,衣着寒酸,但相貌还算端正。他把自己藏在一大堆旧报纸后面,面前的桌子上却空无一物。<br/> “他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啦,可什么都没叫。”<br/> “没准儿是在等什么人吧。”<br/> 老板耸耸肩:“要是每个客人都像他那样,我就得关门了。”<br/> “我过去问问好了。不过,头儿,”伙计迟疑地说,“或许是看错了,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br/> 于是萨姆向那位顾客走过去,在他面前鞠一躬:“您在等人吗,先生?”<br/> 男人被吓一跳似的把头从过期报纸后猛抽出来,真的,从近处看,他的样貌还颇有——颇有几分像个大人物。不过在眼睛转动的一瞬间,萨姆已经看见了某些东西,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拨开他的眼睑,男人并没有抵抗,巩膜上的条形码展露无遗。<br/> “我明白了。”萨姆惊异地瞪着他,“你是他的‘替换者’。”<br/> 他要来了,到这个小城市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br/> 男人站在街角的寒风里,他又冷又饿,但是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所以说,这次必须成功。他在心里说,今天之后,一切就可以改变了。<br/> 下午五点种之前,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又过了十分钟,小城逐渐开始沸腾。男人随着欢腾的人群一起涌上街道两旁,许多高大的警察在维持秩序,所有人都眺望着同一个方向。<br/> 五点十五分,车队开过来了,人们终于看见那个坐在敞篷车里的人,他戴着墨镜,浑身充满无可比拟的风度,向热情的民众们挥动手臂。男人目光紧随着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震颤。他把领子竖起来,以免周围人突然发现身边的这个男人与上面那个神采奕奕的家伙有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br/> 那就是“主体”。<br/> 一样的脸,一样的身量,一样的遗传物质控制下的两个个体,但有着本质的区别。那个坐在车里的才是真正的大人物,是主宰一切的皇帝,他光芒万丈,才华横溢,他所到之处的人们都为之疯狂。而自己只来自他身上的某一个细胞。男人看看自己的手。是的,他只是新鲜的,活生生的器官库,全世界不知散布着多少他这样的人。<br/> 人群跟着车队的方向尾随而去,男人混在人群里,然后在一个拐弯处小心地钻进一条小巷里,从这里可以比他的目标提早半个多小时到达那座大楼。<br/> 这完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没有钱,因此不能用狙击步枪从几公里以外向坐在敞篷车里的主体射击;也不能用炸弹炸断他的一条腿,但他仍然是有办法的,凭借精密的计算和保安人员们的某些微小的疏忽,今天晚上他就可以达到目的。<br/> 那个光彩夺目的人走进全市最豪华的大楼里,而他的一个分身则坐在这栋大楼的地下室里静静地等。本来男人是应该离开现场的,但是,出于某种心理的驱使,他想要亲自看到结果。<br/> 他上了电梯,男人看着表计算时间。他进入了顶楼的露天大厅。好了,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他该沿着大厅里最错综复杂的雕花长梯走下来了。<br/> 两柱灯光汇聚在楼梯上,那个全场注目的焦点满面笑容,像一位真正的皇帝一样缓缓地向下走,四位保镖在他的两侧保护他。<br/> 成败在此一举。<br/> 突然间,随着一声巨响,楼梯中央的人猛然消失在一片浓密的白烟当中。男人很快听见了他的惨叫和沉重的落地声。是的,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尊贵的人当着大厅中所有人的面,在一片白烟中从顶楼的长梯一直掉进地下室里。坐在角落里的男人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br/> 这是这座大楼唯一的一个疏忽点。本来这也不奇怪,因为这座原本破旧的楼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大人物才匆忙装修起来的。而那奢华之极的楼梯,男人边神经质地来回抚弄身旁的闸门边想,是他亲自组装的。<br/> 终于成功了,男人站起来,保安人员还要再过一会儿才能明白发生什么事,而且他们还要先疏散人群,他可以离开了。但是他却不由自主地做了完全在计划之外的行为:向着那具扭动呻吟着的躯体走过去。<br/> 他落地的姿势还可以,没砸破头,只是一条左腿被摔得严重变了形。好极了,这正是他最期望的结果。男人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左腿,又向前走了几步。<br/> 那个人的墨镜摔碎了,他看见了他。<br/> “你好。”男人开口说,他觉得有点儿不自然,“初次见面,我是‘iscg 3-78096-576-4’,是你的‘替换者’。”<br/> 对方只是看着他,于是男人继续说:“不错,这一切都是我干的。但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恨得处心积虑想要杀你,我也没有资格,我只是希望你受伤而已。”<br/>对方仍旧没有开口,他的目光让男人很不舒服。是的,对面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孔因为痛苦而扭曲,但即使在这时,他还要保持他帝王般的风度。男人禁不住恨恨地说:<br/> “没错,受伤。就像现在这样,你,在意外中少了一条腿,所以,我,”他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就可以把我的腿卖给医院。有了这笔钱,我的妻子孩子们就不用挨饿。”他越说越激动,“当然,你不会明白,你高高在上,从生下来起就养尊处优,从不为饿肚子发愁。你是主体,而我,只是你的器官库罢了。在今天之前,你甚至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br/> 躺在地上的人用细弱的声音打断他:“对不起,我想你搞错了。”<br/> 男人惊诧地停住了,他看着对方缓缓地用一只手撑起身体,并移动头的位置,让光线更好地照亮他的面部,于是男人看见了他巩膜上的条形码。<br/> “我是‘iscg 3-78030-892-7 ’,是他的‘替代者’。很高兴认识你。”他抽出右手握了握男人僵硬地垂在半空中的手。<br/> 男人像见了魔鬼一样地瞪着对方。“替代者”,与他同样来自于那个人身上的细胞,但却从小接受严格的训练,模仿主体的一言一行,用以代替他出席危险的,或者是不重要的场合。他并不知道“替代者”的存在,但他原本应该想到。<br/> 对面的人对他说:“我很抱歉,你的目标或许落空了,但我要感谢你。从今天开始,我就可以退休了,而且有了这笔抚恤金,我的妻子和孩子也不必再挨饿。”<br/> 男人的头脑仍是一片空白。这时候,许多保安人员从外面陆续地冲进来,他们迅速地分别检查了两人的巩膜。于是几个高大的警察将犯下了罪行的男人铐起来,另一些人则把躺在地上的人抬上担架。<br/> “请放轻一点儿。”那人像个真正的大人物一样安详地吩咐,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br/> 〈完〉 <br/> 2001年1月 <br/><br/>
壶中日月存心近,岛外烟霞入梦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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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韦妖——《关妖精的瓶子》
2003-09-23 10:37:45
<br/><br/>——擂台赛九月作品<br/> 詹姆斯•C•麦克斯韦先生虽然是一位严谨的物理学家,但是在面对超自然现象时却相当能沉得住气,这或许要多亏了他的妻子对一切民间传说的多年爱好。<br/> 眼下不速之客正坐在壁炉旁边,样子多少有点寒酸。经过主人的再三请求,他才勉强摘下头上那顶又厚又皱的暗绿色尖顶帽放在膝盖上揉捏着,露出汗涔涔的额头和那双标志性的毛茸茸的耳朵。<br/> “抱歉,失陪一下。”麦克斯韦先生说着,起身离开了客厅,这时玛丽正端着咖啡站在走廊尽头。<br/> “那就是妖精?”她好奇地问。<br/>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br/> “个头倒挺大的。”玛丽评价道,“就是样子好像不太中用。”<br/> 的确,那个坐在壁炉旁的……(该怎么称呼呢?东西?)完全没有任何可以称作是威严、<br/>神奇甚至是可怕的仪容,披着一件破旧的外套,倒像一个刚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的农场工人,尽管他确实是像传说中那样,“嘭”地一声,伴随着一阵烟雾凭空出现在麦克斯韦先生的实验室里的。<br/> “我想这是个玩笑。”麦克斯韦先生耸耸肩,“尽管不明白为什么。”<br/> “不过你还是小心点,妖精的力量没准儿并不像外表看上去一样。”玛丽说道,语气中却听<br/>不出什么担忧之意。他们一起回到了客厅。<br/> 喝下一杯热乎乎的黑咖啡后,妖精看上去放松了一些,于是麦克斯韦先生重新挑起话题:<br/> “龙……抱歉,这位先生,您一开始说您的全名是?”<br/> “科鲁耐里亚斯•古斯塔夫•龙佩尔斯迪尔钦。①”妖精回答道,表情几乎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后来人家给我起的,一个非常古老的德国姓氏。”<br/> “是的,是的,先生,不过还是让我们继续吧,我记得刚才我们谈到阿基米德。”<br/> “对,他是我的第一个主人,实话说吧,一个不折不扣的老疯子。”妖精板着脸说,“我被他使唤了几十年,造了不知道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罗马兵进叙拉城的前一天晚上,他把我封到石板里面,一封就是一百多年哪。”②说到这里,妖精的眼睛居然有点湿润了,他连忙用长满毛的手背胡乱摸了两下。<br/> 麦克斯韦先生清了清嗓子:“我明白,不过您还没说你们当时打的什么赌呢。”<br/> “打赌?哦,是的……太久啦,我……我记不清了。”妖精结结巴巴地说,继续低头揉捏他的破帽子,“其实那件事儿从开头就注定是我吃亏,您也知道他是个多难缠的老头。”<br/> “好吧,那么您又是怎么从法拉第先生的实验笔记里冒出来的呢?”<br/> “这个说起来话可长,中间经历了好多事儿哪,您要是知道了我那一串儿主人的名字准能猜到是怎么个过程,我也不跟您在这儿废话。”妖精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怨的眼神望着对方,“总之你们这些搞物理的没几个正常人,就拿那位法拉第先生来说吧,我那天正帮他缠线圈缠得好好的,他就突然跟我来一句:‘你跟着我已经够久了吧,我也没什么事儿要你做了。’连声告别都没有,就这么着拿个本子把我封起来,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到了你这儿。千真万确,跟了他这么久,除了线圈就是线圈,连一个铜板也没想起来向我要过。”<br/> 麦克斯韦先生刚想对此事发表一下评论,因为,众所周知,法拉第先生是他的老师,但是玛丽仪态款款地出现在门口。<br/> “詹,要留这位先生吃晚饭吗?”<br/> 妖精顿时坐立不安起来,“不……不用麻烦了,先生,太太,我想我们还是尽快把事儿办了吧。”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卷油腻腻的羊皮纸,因为年代久远而残缺不全。<br/> 麦克斯韦先生展开细细地看,妖精在旁边继续说:“总的来说就是这么回事儿,咱们俩打个赌,我输了,我就供您差遣,要是您输了,您的灵魂和一切财产就归我,而我就从此自由了。”<br/> “一定得这么办?”玛丽斜过身子问道。<br/> “老规矩啦,太太,几千年来大家都是这么办的,您大概多少听说过。”<br/> “和妖精打赌未必是件有利可图的事。”麦克斯韦先生抬起头,“你能带给我什么?”<br/> “很多。”妖精伸出毛茸茸的爪子,亮闪闪的金币从掌心里冒出来,他故意让它们叮叮咚咚地落在地上,“财富,权势,地位,只要是你所要求的。”<br/> 麦克斯韦先生好奇地望着他的手掌,“不管怎么说,这似乎是个机会……”他喃喃自语道,“好吧,玛丽,我们迟会儿再开饭,现在先拿只笔来。”<br/> <br/>打赌的规则是这样的,麦克斯韦先生提出一个难题,如果妖精在二十四小时内无法解决,胜利就归麦克斯韦先生,否则就是妖精赢得一切,当然,前提条件是这个难题必须是有某种特定解法的。<br/> “这事儿怕没那么容易,亲爱的。”麦克斯韦夫人心中多少有点忐忑不安,“你怎么能有把握赢过妖精呢?”<br/> “听我说,玛丽。”麦克斯韦先生小心地压低声音,“我仔细看过契约书了,猜猜我发现的最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是那一长串签名,亚里士多德,伽利略,牛顿,哥白尼,几乎我所知道的物理学家都在上面,齐全得可以编进百科全书了。这倒不稀奇,可是你想想看,几千年来,从没听说这上面的哪个人是因为和妖精订了什么契约而输掉性命的,我想我还不至于是第一个。”<br/> 玛丽迅速地眨眨眼睛。<br/> “可怜的妖精。”她叹出一口气,“你打算怎么怎么为难它?”<br/> “说实话,我倒是想趁这次机会做个实验。”<br/> 就在妖精把它汗涔涔的尖顶帽揉到一百零八次的时候,麦克斯韦夫人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把它请进丈夫的实验室,顺便小心翼翼地从它手里抢救出饱经蹂躏的帽子挂到衣帽架上,这时候麦克斯韦先生正在对初具雏形的仪器设备进行进一步调试。<br/> “我想这样就可以了。”麦克斯韦先生将塞有橡胶塞的一端从水槽里取出来③,说道,“来吧,这边是入口。”<br/> 妖精用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这堆闪闪发光的玻璃器皿,它的主体是一个两端有橡胶塞的大玻璃瓶子,瓶子中间被一道竖直的的玻璃隔片隔成两半,其中一边装有一些液态乙醚。<br/>“你要把我关进去?”妖精有气无力地问。<br/> “不错,让我们来看看你能不能找到出来的办法。”麦克斯韦先生回答道,“这将是很有意义的一次实验。”<br/> “妖精站在空瓶子的那一头犹豫了一阵,带着听天由命的神情缩小身躯钻进瓶子里,随着一阵响动瓶口被塞住了。<br/> 他飘浮在空气里向四周张望着,玻璃瓶壁展开一个圆滑的弧度,将外面的景物放大了很多倍,麦克斯韦先生及夫人正在向里面好奇地张望着。<br/> 直接出去是不可能的。众所周知,在任何一个童话里,一个妖精再怎么神通广大,只要被人关进了玻璃瓶就再也别想出去。(这个奇怪的事实或许说明了妖精的变身能力是有限度的,否则他们就可以缩到原子级别,然后从二氧化硅巨大整齐的网格中悠哉悠哉地钻出去,④虽然我们很难说他会不会受到静电力的影响而被牢牢地吸附在某个共价键上。)显然,麦克斯韦先生是将这一点考虑进这个有趣的实验中的,哦不,差点忘了,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赌博。<br/> 那么,要出去只有一个办法,一个由实验者事先决定好的,唯一的方法。<br/> 我们应该说妖精科鲁耐里亚斯•古斯塔夫•龙佩尔斯迪尔钦具有相当良好的科学头脑,或者,至少是在长达几千年与物理学家的相处中多少学会了一些科学的思维方式。最初的沮丧情绪逐渐平息之后,他开始尝试着把自己缩得更小,然后仔细地检查玻璃瓶的每一寸内壁。<br/> 当麦克斯韦先生和夫人喝过一杯咖啡,进入实验室观察进展时,妖精把自己变到肉眼可见的尺度,身上满是湿乎乎的乙醚蒸汽。<br/> “我在横膈上发现了两个小孔。”他宣布说,“对我而言它们稍微窄小了一点,不过我还是到另外一边去看过了,除了令人晕眩的气体外什么也没有。”⑤<br/> “那些孔本来说就不是为你弄的。”麦克斯韦先生略带歉意地说,“我尽量把它们弄小一点,这是出于实验目的的考虑。”<br/> 妖精搔搔毛茸茸的后脑勺。<br/> “我想我很快就能明白你的意思。”说完它又变得看不见了。<br/> 当他们走出实验室时,麦克斯韦先生夫人像少女般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br/> “我开始认为你赢定了,亲爱的,姑且说是女性的直觉吧。能透露一点军事机密给我吗?”<br/> “事实上,我想看看他有没有可能将冷热气体分开,换句话说,速度快的和速度慢的,这里<br/>涉及到减熵的问题。”麦克斯韦先生回答道,但是明显有点心不在焉,他搂过夫人的肩膀在他额头上轻吻一下,“你先去睡吧,亲爱的,我想继续观察一小会儿。”<br/> 一个小时后他再去看的时候,发现妖精已经抓住了诀窍。<br/> “我缩小到了所能到达的极限,在这个尺度上空气分子就像一些疯狂的小弹珠一样飞来飞去。”妖精气喘吁吁地说道,“只要能控制这两个小孔,只让速度快的进入另外一边,将会<br/>使那边的温度升高,让液体变成气体推动塞子,甚至可能发生爆炸。”⑥<br/> “看来你真的知道不少东西呢。”麦克斯韦先生赞许道,“,加油干吧,可能的话顺便帮忙记<br/>录一下那些朝你飞过来的小分子速度,或许我能借此机会验证一下我的速率分布理论。”⑦<br/>说完他便离开了。<br/> 第二天早餐后麦克斯韦先生与夫人欣赏了一支舒伯特的即兴钢琴曲,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实验室,清晨凉爽的风正从窗外的玫瑰花园里吹进来。<br/> “怎么样?”他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乙醚液面并没有明显的下降,“看来你这一万效率并不高啊。”<br/> 妖精甚至没有现身,只是扯着嗓子大喊着:<br/> “您自己试试看就知道啦,先生,枪林弹雨哪,哎哟!对,我是说,能站稳脚跟就不错啦,<br/>哎呦!哎哟!嗨,我听说,西部牛仔干的就是这活儿,行啦,不跟您说啦!”<br/> 麦克斯韦先生摇摇头,这时玛丽从后面靠上来,柔声说道:<br/> “你看上去挺失望,詹?”<br/> “可能有一点。”他转过身,轻吻妻子芬芳的卷发,“我们的妖精虽说不上精细灵巧,可也挺卖力的呢。”<br/> “我们的?”玛丽冲他顽皮地眨眨眼睛。当丈夫离开实验室去书房的时候,她小心地拉上窗帘,将早上明媚温暖的阳光挡在外面,以免影响了实验精度。<br/> 当他们傍晚散步归来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点成果——瓶子那边的温度确实有升高,但是远远不够。<br/> 他们心平气和地坐在旁边等待着。巨大的时钟敲响了九点正,随着砰地一声响,妖精气咻咻地将他那扁平的鼻子贴在玻璃瓶内壁上。<br/> “我认输了!”他声音嘶哑地说,“快放我出去。”<br/> 玛丽十分体贴地端来面包卷和热咖啡,妖精狼吞虎咽了一番,总算恢复了精神。<br/> “我可从来没干过这么累人的活儿,真想让您找个机会亲自试试。”<br/> 麦克斯韦先生笑眯眯地叼着雪茄,脸上流露出好奇的表情。<br/> “我想那一定挺有意思。”他边说边取出那卷长长的写在羊皮纸上的契约书,妖精神情沮丧<br/>地签上他笨拙的字体表示新的主仆关系生效。<br/> “以后我就听您的了。”他把一只手放到嘴里,开始轮番咬指甲,“不过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刚才是怎么回事?总有什么科学原理的,对吧?您给我讲讲。”<br/> 麦克斯韦先生挠了挠脑袋,站起来说:<br/> “好吧,你跟我到书房来,有几本书是我自己写的,可以先补充点基础的……”<br/> 他搂着妖精宽大的肩膀走出去了,玛丽叹口气,柔顺地把满桌杯子盘子收成一摞,本来早就想好这些事情从此可以拜托妖精干的。无论如何,今后的生活看起来相当值得期待。<br/> <br/>这就是麦克斯韦先生怎样轻易地制服了妖精,或者换个角度来说,这位因为遇见了阿基米德,从而决定了之后的几千年中一系列悲惨遭遇的妖精科鲁耐里亚斯•古斯塔夫•龙佩尔斯迪尔钦,是怎样又一次不幸失败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到这里还没有完全结束。<br/> 当麦克斯韦先生及其夫人先后去世后,他们在天堂的角落里种了一小片玫瑰,一时间再没有什么物理研究来打扰他们清闲而宁静的生活,不过心地善良的妖精偶尔会来看看他们。<br/>“你带来了什么?”麦克斯韦先生坐在椅子里问,他的妻子仪态温婉地站在一边,姿势和位置都和他们生前所习惯的没有区别。<br/> “一张照片,先生,太太。”妖精把那张薄薄的光滑的纸片从背后拿出来,神情有些扭捏,“是我照的。”<br/> 麦克斯韦先生把照片举到眼前细细地看,上面是一些他不认识的人。<br/> “让我猜猜……哪个是你现在的主人?或者说,是谁看了我的手稿?”<br/> “前排,中间那个,先生,不,再往左边,您相信吗?那时候他才十六岁,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妖精边叹气边说,“别看他现在这么邋里邋遢,头发跟闪电打过似的,当年可是个英俊少年。”<br/> “他都让你干什么了?”麦克斯韦先生好奇地问。<br/> “他说跟我说:‘诺,你追着这束光跑,能跑多快跑多快,等你追上它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你说说,这是人干的事吗?”<br/> “当然,当然……”麦克斯韦先生沉思着,“我认为这个想法很了不起,众所周知,光速是不变的,这我早就证明啦。”⑧<br/> “我不太明白。”麦克斯韦夫人柔声说,“听上去是挺难为人的。”<br/> “还有更过分的哪,太太。”妖精眨巴着眼睛,亮晶晶的泪水在里面打着转,“您再看这位先<br/>生,背着我不知道搞了什么鬼名堂,然后拿出个盒子神秘兮兮地让我钻进去。我可从您这<br/>儿学乖啦,郑重建议他放只猫进去试试,我们两个打赌会发生点什么,结果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可怜的小家伙是死是活。”⑨<br/> “我没听明白。”麦克斯韦先生说。<br/> “以后您会明白的,这跟您以前研究的东西不太一样。”妖经略有几分得意地回答,“最关键的是这个老家伙,对,我就是要说他,他给我讲了一上午的物质结构,还笑眯眯地拍着我的肩膀夸我学得挺快,到最后拿着红笔往满黑板乱七八糟的图上圈了两个小球,然后说:‘好吧,你能让它们朝同一个方向转我就服了你。’” ⑩<br/> 麦克斯韦先生疑惑地摇摇头,显然,这都不是他研究领域内的东西,但是无疑重新激起了他对于物理学的兴趣。<br/> “我会在今天下午的茶会上提出这些问题,你愿意参加吗?或许,你想见见你以前的主人们,现在你所知道的东西已经超过我们了。”<br/> “他们都会来吗?”妖精有几分怯怯地问。<br/> “大多数都会来,如果阿基米德先生没有忘了时间,而牛顿先生又没有身体不适的话,⑾我们每天下午都会在一起喝茶,这个传统延续几千年了。”<br/> “阿基米德先生?你是说阿基米德先生?”妖精抓起他从不离身的尖顶帽从椅子里跳起来,紧张不安地向四周张望着,“哦,不了,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想我还是走吧。”<br/> “太遗憾了,你真的这么不想见到他吗?”麦克斯韦先生站起来把妖精到门口,“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问了你什么问题?我猜了很久都没猜出来。”<br/> 妖精回过头,天堂宁静的午后阳光铺洒在他毛茸茸的耳朵和悲伤的黄眼睛上,是如此温暖宁静,但他仍然笨拙地缩了缩脖子,仿佛仍不禁在那位容易激动的老人激昂的气势威慑之下打了个寒战似的。<br/> “其实他是个老好人,有时候我还真挺想念他的。”他回答道,“可是他不该冲着我喊:‘给我一个支点!’这可是连上帝都没法办到的事情啊。”⑿<br/> 注:<br/>① 这确实是一个作者本人拼凑的,非常古老的德国姓氏,其中龙佩尔斯迪尔钦这个姓来源于《格林童话•矮子精》,故事中的矮子精让王后猜他的姓,如果猜不出就要把她的孩子抱走。<br/> ② 阿基米德死于战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当时罗马军队攻陷叙拉古城,冲进他的房间,那时候他正在做数学题,并且平静地说:“让我把这道题做完。”这时一个愤怒的罗马士兵杀死了他。<br/> ③ 这是用来检验容器气密性的简易方法,用手掌对容器加热,看有没有气泡漏出来。<br/> ④ 二氧化硅的晶体结构是呈立体的蜂巢形的,每两个硅原子间的共价键上接一个氧原<br/>子,不过严格说来,玻璃并不是由纯净的二氧化硅所组成的。<br/> ⑤ 乙醚蒸汽在医学上可以用作麻醉气体,但是在这里主要运用了它沸点低的特性。<br/> ⑥ “麦克斯韦妖”的原理,不用作进一步解释。<br/> ⑦ 这个就是那个我们热学课本里的重点——变态的“麦克斯韦分布律”,一个有关于不同速率的分子的概率分布情况的方程式,我直到现在也没搞清楚这是怎么推出来的。<br/> ⑧ 爱因斯坦最早提出相对论的构想就是在十六岁,他在一篇论文里写道:“如果能够以光速前进,就能看到周围存在着静止的,同时又是振荡的电磁波,这真是一件奇妙的矛盾。”而这一构想是以根据麦克斯韦的光速不变理论而来的。<br/> ⑨ 薛定谔的猫……这个好像地球人都知道我就不解释了,为那只猫默哀一分钟……<br/> ⑩ 泡利不相容原理,认为对于费米子而言,存在于同一个能级上的两个电子一定自旋方向相反,这个好像高中的化学课本里面有。<br/> ⑾ 牛顿晚年时健康恶化,患有厌食、失眠等严重症状,并且有间发性的受迫害狂想症,于1727年因病去世。<br/> ⑿阿基米德的名言:“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每次想到这里都忍不住要狂笑……)<br/> <完> <br/> 03年9月<br/>插图一:美丽的麦克斯韦夫人(各位,羡慕吧……)<br/>[IMG]http://cois.myrice.com/france/bouguereau/089.jpg[/IMG]<br/>插图二:这就是妖精拍摄的那张合影……<br/>[IMG]http://matrix.hongen.com/forum/html/ut/attach/2003/08/27/223478-20038260502929102-embed.jpg[/IMG]<br/>[align=right][color=#000066][此贴子已经被桃花仙于2003-9-23 21:45:07编辑过][/color][/ali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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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125 | ● - 夏笳作品 | 103字 | 1楼 | 按程序接吻 | 2003-05-12 21:30:18 |
31124 | ◆ - 《雨季》 | 15128字 | 2楼 | 按程序接吻 | 2003-05-12 21:33:35 |
113138 | ◆ - 《罪行》 | 5072字 | 3楼 | 按程序接吻 | 2003-05-12 21:43:12 |
100121 | ◆ - 麦克斯韦妖——《关妖精的瓶子》 | 13897字 | 4楼 | zhouyw | 2003-09-23 10:37: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