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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兰作品
2003-02-22 17:10:12

<br/>[em08]<br/>

长沟流月去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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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波而逝》
2003-02-22 17:11:11

<br/><br/> 二十米宽,三十米长,十五米深。这就是她的全部活动空间。<br/> 她将头部露出水面,呼气,吸气。虽然这套动作已经掌握得很纯熟了,但身体还是有一丝不适。空气很稀薄,没有水的凝重,也没有水里那种咸咸的味道。<br/> 她在水面轻盈地翻身,水珠溅起又落下,犹如大朵大朵瞬间绽放的纯白花朵。这一刻,她被簇拥着,如此美丽。他远远地凝视着她,不由地静静微笑。<br/> 她是他的宠物,他爱她,她也爱他。<br/> 因为他的爱,所以他一直称她为"她",而不是"它"。尽管,无论是她的缔造者,还是他的父母,抑或是其他许许多多的人,在谈及她那一族时都选择的是后者,可他不。他曾为此和母亲争执:"她是有思想的,她是有情感的,她和我们每个人一样会忧伤或快乐,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母亲只是看着他认真而执拗的脸,什么也不说,眼神里满是宽容与慈爱。他说着说着声调就会低下来,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悲哀。<br/> 他向前几步,走到了岸边--他和她都希望这时能如海岸线般绵长而辽阔。她看见他,从另一端游过来。她优美的身姿在水面上滑行,她的尾来回摆动,转眼就到了他的面前。他伏下身,任凭她将自己的肩部以上靠在他的胸前。她的肌肤冰冷而滑腻,却让他感觉满足与温暖。<br/> 你幸福么?他问。<br/> 是的。她用流动的眼神回答。<br/> 九年以前的十年时间,他都是孤独的。那时他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敏感而脆弱,带着淡淡的忧郁气质。父母有一点为他担心,于是开始为他物色合适的宠物--医生们向来认为,在缺少亲人陪伴的情况下,宠物往往最能安慰孩子的心灵。他养过眼睛闪亮性情温顺的薮猫,羽毛纯白而优雅的雪雀,甚至还有一只墨绿色活泼的小龙。但他对这些动物都表现出一种莫名的强烈的疏远,令人不安。<br/> 直到后来他看到了一幅巨大的古典油画,才确切地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br/> 我要一条人鱼。他对父亲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在这个甚因改造几乎只需要剪刀胶水的时代。 他很快就得到了她,他的人鱼。<br/> 当初修建这个池子的时候,他就说,一定要长,要大,要深。父亲口里允诺着但最终也不过是如此而已。这只不过是一个大鱼缸罢了。父亲不在意地说。他觉得被这句话所伤害,却想不出话来反驳。<br/> 但池的设计还是精致而华丽的。池沿有白玉雕刻的奇异花纹,看上去像某种古老的图腾,轻盈而晦涩,仿佛没有人能了解它所有的含义。池壁的一面是完全透明的,与他的画室相连。这样,每当温暖的午后,他在画室里操纵斑澜的颜料在画布上恣意流淌的时候,她就会漂过来,靠住一棵粗壮的、摇曳的水草,静静地陪着他。他有时会有想拥抱她的冲动,伸手,触到的却永远都是坚硬光滑的玻璃幕墙。但玻璃良好的透明度,是隔阂的极好伪装。<br/> 这个下午,他觉得心里有些空虚。眼前明亮的活泼飘扬的色彩衬得他的心情更加黯淡,有点苍老的感觉。不,不,我还年轻呵,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有点迷惑的地想。你太封闭自己了。不知为何,想起曾经的绘画教师米娅丽的话。孩子,人的心灵需要一扇窗口,需要透进金色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需要和外界的交流,这些都是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东西啊!当时他并不以为然。但现在,他想,这也许是对的。我一直生活在整个世界以外,因为我恐惧那种快速而剧烈的变化。也许,我不应该这样。他颤抖了一下,一味的逃避是否会让生命残缺?<br/> 你说,我能够适应这个世界么?他有一点忧伤地问她。<br/> 为什么不能呢?她的眼神柔和而纯洁,却具有某种辽远的特质,如同幽深的海。<br/> 你的歌声一定很动人,因为你有这样的眼睛。他叹息着,可是,你却没有嗓子。他看见她悲伤哀怨的眸子,又连忙柔声安慰:当然,这不是你的错。<br/> 曾经是很失望很遗憾的,不过现在已经释然。他想,因为我明白,只有这一个,这一个她才是最重要的。<br/> 她为什么不会唱歌?他曾经这样去质问基因改造公司里这个项目的负责人。<br/> 啊,您不是说要一个和童话里完全相同的人鱼吗?那个人堆着一脸得意又讨好的笑容,童话里说,小人鱼的嗓子被巫婆拿走了。<br/> 那是因为她想变成人,才不惜拿最宝贵的东西去交换。他冷冷地说,可是她不是。她还有美丽的尾,她仍是人鱼。<br/> 这,这,那张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脸色惶恐起来,如果,如果您不满意,我们还可以再进行改进。<br/> 当时他看了看瑟瑟地缩在池角的她,心突然就软了。那时的她远不如现在美丽,粉红的皮肤布满细小的皱褶,柔嫩得仿佛一碰就要淌出水来,脸上是婴儿般怯怯的神情,显得楚楚可怜。不用了。于是他最后说。<br/> 他有时会为她惋惜,因为她是如此美丽。然而她纯洁的美丽却来自一些并不纯洁的、庸俗的甚至是丑陋的人的设计。他们将人和鱼的基因分解,然后取出有用的部分,拼凑在一起,便成了她。他每每想到此,就一阵胸闷,为她而悲哀。<br/> 这时候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开始冷笑,它久久地回荡着,挥之不去。你不想想你自己,你有什么资格为别人悲哀?你的生命就是纯洁而高贵的么?难道你就不是别人的……宠物?<br/> 不,我不是!他无声地喊。<br/> 你心里明白你是,只不过你不敢承认。<br/> 好吧。他此刻极度地疲倦,已无力和自己争辩。是的,父亲和母亲各拿出一个特殊的细胞,便造就了一个他。那只是因为他们需要,他们需要一个儿子罢了。平时他们专注于各自的生活,只是在"需要"一个儿子出现在生活中时才召唤他。而他们给予他的,是一个精美的温室,他们把他禁锢在温室里,当他是孱弱的观赏性植物。<br/> 他用力甩了甩头,今天是怎么了?想的太多了呵。还是应该努力快乐,他想。于是他笑了一笑,优雅地挥舞起手中的画笔,任凭五彩明亮的的颜色凌空洒落。<br/> 可是,他仍旧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心中的空洞反而蔓延开去,窗外金色美好的阳光,甚至身边温柔的她,都无法将它填满。<br/> 他的心底萌生出一丝渴望,和外面的世界相交融的渴望。<br/> 一望无际的平原,在落日的余晖下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显得神秘莫测。晚霞满天,绚丽而迷人。空中偶尔掠过一两个影子,那是晚归的鸟儿急匆匆地处在归巢的路上。风扬起沙,使远处的地平线变得朦胧。风粗重的喘息,宛如一支豪迈的歌。<br/> 他按了下按纽,声音消失了。目力所及的辽阔空间也渐渐变淡、透明,雪白的墙显现出来。一转眼,房间恢复原状。<br/> 他看见她睁大眼睛的惊诧表情,微笑着解释,全息投影仪,刚刚安装的。这样,我们都能比较容易地看到外面的世界。<br/> 外面真实的景物就是这个样子的么?她眼里流露出惊叹之色,真是太美了!<br/> 他欣慰地笑,低头想了想,哦,最应该让你看一看海吧,你本来不就是属于海的么。<br/> 他轻轻按了几个键,调出影像。<br/> 夜色下的海,在宁静而甜蜜地沉睡。粼粼的波光晃动着,仿佛舒缓而富有韵律的呼吸,仿佛拥有生命一般。海水轻柔地涌上沙滩,如母亲的手,将一块块礁石抚摩得浑圆光滑,就像一件件完美无遐的艺术品。海水退却后,有潮湿细腻的沙子,和精致的贝壳留下。<br/> 夜色下的海,只有满天的繁星闪烁着与其相伴。<br/> 隐隐约约地,似乎有音乐轻轻飘扬,那是庞大而高贵的鲸在低吟浅唱,那是海洋深处的精灵们聚会时的欢歌。<br/> 家,我的家啊!她这一刻仿佛被宿命中注定的力量击中。平静的心潮剧烈地翻涌起来。她的表情沉醉而迷惘,她闭上眼,双手交叠在胸口,作着虔诚的祷告。这种方式好像出自她的本能,虽从未见过,却已深谙于心。家。她心中回荡着这个字眼。直到此刻,她才真真正正地明白,自己是属于海的,和海洋千丝万缕的联系,已深嵌在自己的每一段基因中,无论如何切割不断。<br/>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睁眼,海已不见,只有他在静静地望着她。她被突如其来的冲动所迷惑:<br/> 我想去海里,我要去海里。好么?你带我去好么?<br/> 他惊讶,为什么?你去海里做什么?<br/> 我要去海里生活。她眼里盛满热切的向往,那是我的家呵。<br/> 你要离开我么?他有一点冷淡。她惊慌地望着他冰冷的神色,目光蓦地哀伤起来。<br/> 别这样呵,傻瓜。他看见她这样的目光,又心疼起来,你怎么能到海里去呢,它过于辽阔、深邃、寒冷,你没有办法生活,你会死的。<br/> 她垂下头,不再表达什么。当然,他不会看见她的泪,因为她被水所包围。<br/> 路斯密之星是这样的一颗星球:它美丽、繁荣、生机勃勃,已经成为这一带的经济贸易中心。对路斯密的开发是从一百年前开始的,经过上一代拓荒者的辛勤耕耘和建设,如今已焕发出耀眼的光芒。上一代英勇的拓荒者们虽已逝去,却给路斯密留下大量宝贵的资源和财富。人们安居乐业,生活稳定而富足。<br/> 然而,由于上一辈过于专注于物质方面的开发,反而把大部分珍贵的文化财产遗失了。路斯密在文化与艺术方面已远远落后于时代,一片贫瘠与空虚。所以现在路斯密非常注重对下一代艺术修养的培养,热切地呼唤具有艺术才能的人才。<br/> 这则新闻一直在他的眼前滚动着,已经有半个小时。他透过它,仿佛看见一些遥远的景物。有大片大片茂密的丛林。灰蓝色雾气弥漫的山谷,灯火中温暖而辉煌的城市,以及暮色中安详静谧的古铜色村庄,还有活泼的孩子们稚气纯真的笑脸。<br/> 他在一瞬间作出一个决定。他甚至没有经过任何考虑,仿佛认为事情本该是这样,他的未来本该是这样,不可能是别的样子。这是他一生中第一个关乎自身命运的决定,这一步一旦踏出,他发觉自己看见了追求,充满朝气,勇敢无畏。<br/> 我要同时见你们。他对着屏幕执拗地说。父亲的脸色有些不耐烦,而另一面屏幕中的母亲显得心不在焉。你这样说不是一样吗?我们都听着呢。父亲说,你又想要什么新奇的玩意儿?<br/> 孩子,你觉得心里不舒服么?母亲故作温柔地问,妈妈有空了就去看你。<br/> 他对这一类的虚伪突然极度地厌倦。我要同时见你们,现在。他重复说,不带一丝表情,但目光抛弃了以往的温顺,显露出不符合他自己的,从未有过的锐利。<br/> 他看见父亲不自觉地退缩了一下,然后说,那好吧,你们到我的公司里来。<br/> 母亲有一点不情愿的样子,但嘴唇张了张,没有再说什么。<br/> 我出去一下。他特意去和她道别。他在她的额上印下一吻,这个过程是如此匆忙,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眼中一抹一闪而过的决绝神色。<br/> 他到达父亲的办公室时是从未有过的紧张。母亲随后也到了,她站到屋子中央,没有坐下的意思,十指交叉在面前,微微抬起下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的时间很紧呢。<br/> 对。父亲一直看着时钟,你想要什么?<br/> 我预备去路斯密。他表情平静地说。他的双手紧握着,感觉手心有些发潮。而这第一句话既然出口,他的心情倒真的恢复平静。<br/> 哦,就是这么件小事么。父亲挥了下手,好吧,我尽快安排你的旅行,几天时间,足够你在那弹丸之地转上一圈了。<br/> 不,我说的并不是这个。我要去那里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我要自主的选择和奋斗。<br/> 奋斗?父亲轻笑,你说什么胡话呢。<br/> 母亲这时也开口,孩子,她看他的目光里带着一贯的宽容与怜爱,别太任性了,自己先回去,好么?<br/> 不,我绝不是任性。他站了起来。这时的他还仍是诚恳而渴望的,我需要的,只是你们的祝福。<br/>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父亲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你竟然想离开我们吗?这违背了你生命的目的!<br/> 我生命的目的,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吧。他轻声说,话语里却有一股令自己都感惊讶的力量。<br/> 父亲的气得全身颤抖起来。你不用担心。母亲冷冷地安慰道,小孩子的玩笑话,当不得真的。<br/> 他心中猛地一痛,但疼痛只持续了一刹那的时间。随即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br/> 决心比他料想的还要坚决。他的内心充满希翼和期待。当他在阳光下行走,他几乎确定,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的决心,没有什么能够改变他的决定。他的体内仿佛生长出一种新的生命,短短一段时间,它已经长成,正将原来那个陈旧灰暗的自己慢慢取代。<br/> 他急切地想要把这个决定告诉她。她一定会支持的,他想。<br/> 但是她居然不见了。<br/> 他扫过平静水面的目光带着一丝慌乱。他伏下身,睁大眼睛看着,期待他的人鱼会从碧波深处跃出,像往常一样溅起一片水花,但池水清澈见底,空无一物。<br/> 血迹。稍远处有斑斑驳驳的血迹。他的心狂跳起来。那种淡淡的粉红色正是人鱼血液的颜色。它们已经凝干,被肢体涂抹出一条狭长的、断断续续的轨迹。轨迹延伸出好远,他顺着它向前,地面上血迹的颜色越来越浓,他疯狂地奔跑起来,恐惧渐渐在心中蔓开来。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br/> 他的住所是处在城市的边缘。南边,便依傍着一个小山坡。血迹一直向山坡上伸去,刀刃一样的锋利的砂砾已经被染成剌目的红色。这里的血液尚未凝结,正缓缓向下流淌。<br/> 他知道就要看见她了。他的恐惧愈加强烈,失去的恐惧。他突然明白,再也不能留住她了。<br/> 那个柔嫩的躯体,伏在地上大口喘息。她是那么苍白,虚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她已经遍体鳞伤, 原本光洁的皮肤上布满血痕。她原本优美的尾,折断了一样,只能无力地摆动。无数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往外流血,使她身旁聚集了一大滩黏稠的液体。<br/> 他失控地奔过去,用力扶住她的肩。为什么?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颤抖。痛,疼痛从胸腔最深处探出头,随着每一次心脏的搏动向全身扩散。<br/> 她看着他因焦急的激愤而扭曲的面孔,眼底流过无奈的歉意。但她只是细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慢慢把头靠过去。<br/> 因为,你告诉过我,南边有海啊。<br/> 他全身一震,忆起某个早晨。<br/> 什么地方有海?<br/> 南边。<br/> 远么?<br/> 不远。<br/> 而不远的含义只是说,借助现代迅捷的交通工具,很快就能到达。<br/> 为什么这么傻?他轻轻摩挲着她柔软凌乱的头发,喉头一阵哽咽。<br/> 对不起……但那里,是我的家啊。她的眼神有些焕散,却仍充满渴望。<br/> 他咬住唇,我带你去。<br/> 真的?她目光一下子变得欢欣而热烈。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却有冰凉的泪落下,谢谢。<br/>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她又轻又短的呼吸响在耳边。快,要快!他在心里命令自己,否则,就来不及了。<br/> 海,在这个清晨是安静的。他将她轻轻放下,细软的沙子在她身下,让她感觉舒适甚至温暖。海风扑面,咸、腥、涩,触动她敏感的神经。只是海水涌上,浸湿她的伤口,引起一阵阵的痛楚。但她并不在意,反而微笑。笑容从她的嘴角一直荡漾开去。<br/> 或许,世间本无纯粹的幸福,这样的痛楚,反而是附带的极好诠释。<br/> 她握住他的手,其实我深爱你,现在仍是。她微微抬头,可我是鱼,注定要遨游海中。<br/> 他突然明白,一直诱惑她的,原来只是自由。<br/> 但他没有说出来,他只是说,是啊,你是鱼,是海的孩子。原谅我这么久对你的束缚。<br/> 她苍白的双唇微微上翘,这次是个欣慰的笑容,以后常来看我,好么?<br/> 当然。他答。他也微笑。然后他看见她闭上了眼睛。<br/> 他就这样静静地守在她身旁。他已经明白,自己和她其实是同一类的生命,被束缚,但奋力相争,不去管自由需要什么样的代价。<br/> 她的身体渐渐冰凉。他理顺她的长发,带着一种虔诚的心情将她推入海中。这也许便是她最好的归宿。<br/> 此时海平面上已浮了一轮朝阳,它热烈、壮丽、绝美。他站起身,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伸开了双臂。<br/> 路斯密的早晨一定也是这样美。他想。<br/> (全文完) <br/><br/>

长沟流月去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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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惊喜》
2003-03-16 18:22:54

<br/>生命的惊喜<br/> 他已是第五次在这个橱窗前停下来。橱窗里的样本植物,原本是不起眼的小苗,现在已长出繁茂的枝叶,小巧鲜嫩的绿意盎然,诱惑着人伸出手去抚摸它。那应该是米兰的叶子吧,他想。但看了一眼价格,又一次叹口气,缓缓离去。<br/> 有时候不禁会有些困惑,比如某些明明是寒带植物的叶子,如何能开出热带植物的花呢?不过也是因此,这种植物在近来才能风靡世界。也许不能说"一种"植物,因为你见到幼苗时根本不会知道它会长出怎样的叶子,你见到它的叶子,不会知道它将开出怎样的花,你只能用爱和耐心照料它,等待它给你一重重的惊喜。<br/> 于是它被叫做"生命的惊喜"。生命中本就是充满惊喜的<br/> 吉吉的生日快到了,这是她最想要的东西。他急匆匆地走着,心中忽然一阵疼痛。吉吉的十五岁生日,也许是她的最后一个生日了。<br/> "爸爸。"忽然隐约听到一个娇嫩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不过随即想起来,现在是在大街上,是不可能听到女儿的呼唤的。只不过这个声音已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不经意间就飘出来,萦绕在耳际。<br/> 也许过段日子,再凑些钱就够了?他心里紧张地盘算着。但橱窗旁标出价格的数字在眼前跳动着,令他不由又叹了口气。唉,为了治好女儿的病,这么多年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尽管他现在干着三份工作,但昂贵的医疗费用还是使生活异常拮据,这笔钱是无论如何抽不出的了。<br/> 他摇摇头,把这些烦恼暂时抛开,加快脚步赶往下一个工作地点。那是在郊区的一个废品回收站,他的任务是把收到的废品分类存放,并把它们送去再处理。这虽是最简单最机械的,却也是最苦最累的。他总是尽职尽责,毕竟,得到任何一份工作都是极不容易的。<br/> 今天,如往常一样忙碌,不过他发现了一个有价值的东西。那是个小小的全息显示屏,看起来是第一代的产品,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当作垃圾丢弃了。不过他调试了一下,发现它 的功能还算完好,虽然近距离时有轻微的马赛克,但从远处望去,还是蛮真实的……<br/> 他若有所思地停下来,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br/> "哎,"他向负责收购的同事问道,"收购这个花了多少钱?"<br/> "二十。"<br/> 他在衣袋里摸索着,小心地掏出二十元的钞票,然后把显示屏放在一边。"这个给我吧。"<br/> 吉吉早晨醒来,一眼就看见窗台上那一抹翠绿,她兴奋地叫起来:"爸爸,那是'生命的惊喜'么?"<br/> 父亲端着一盆温水走进来,见她这么开心,也欣慰地笑了:"是啊,你不是一直想要么,爸爸昨晚回来时买的,见你睡得香,就没有叫醒你。"<br/> 吉吉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可是,我知道这个很贵的,爸爸你别老是为我花这么多钱。"<br/> 父亲怜爱地拍拍她的脸,"别担心这个,你开心,爸爸就高兴了。"<br/>吉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露出花一般的微笑。她从很小就明白,就算再多的话又怎能报答父亲对她的爱?她所能为父亲做的,只是尽可能多地欢笑。<br/> 父亲拧了把热毛巾,小心地为她洗好脸,然后为她梳头,喂她吃早饭。就像每一个早晨,忙完这一切,父亲往往来不及喘口气,便要匆匆地赶去工作。不过不管时间多紧,每次走到门口,他都要不放心地回头问一句:"吉吉,你真的没事了吗?"<br/> "没事了。"吉吉乖乖地答。父亲这才离去。<br/> 这个早上,吉吉一直都是兴奋的。往常难以打发的无聊时光今日变得鲜活起来。她注视着窗台那边嫩绿的小生命,心中便莫名地雀跃。虽然它静静的,小小的,一点没有招摇的姿态,但她看着那晶莹、微小又蓬勃的叶子,多久也不觉得厌倦。她想象着它长成的样子,它开出的花,它结出的果实,心中充满期待。<br/> 父亲中午匆匆地回来一下,带回她的午饭。午饭后喂她吃药的时候,吉吉实在忍不住,说:"爸爸,把'生命的惊喜'移到我床前来好么?"<br/> "不要吧。"父亲愣了愣,说,"要是放到你床前,它就晒不到太阳,长不大了。"<br/> 吉吉还想说什么,可父亲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吉吉,还有事吗?爸爸走了。"<br/> "没事了。"于是吉吉只好轻轻点头。<br/> 下午,吉吉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的开始是一个空旷的山谷,她听,听见鸟鸣宛转,流水潺潺,可她极目四顾,却找不到歌唱的鸟儿,清澈的溪。周围攻一切模糊得看不清颜色,也许是灰,也许是白,如同弥漫的雾。浓雾中突然出现一丝引人注目的绿色,她喜悦地想朝它跑去,然而却一点也无法迈开脚步。而它也很快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不知是灰还是白的,弥漫的雾。<br/> 吉吉醒来,一下子哭了出来,胸口那里被什么堵住,仿佛只有化作汹涌的泪才能倾泻而出。她只是莫名地伤心,说不出什么原因,而窗台上的植物,好像在对她微笑。<br/> 日子平静地重复。吉吉知道,父亲在为生计为自己而奔忙。最近医生给她制定了一套新的治疗方案,父亲总是不折不扣地认真配合施行。其实这么多年,有时连自己都想要放弃,可父亲从不。<br/> 窗台上那株"生命的惊喜",长势喜人。吉吉总是望着它,打发掉白天浊长无聊的时光。它已经长出了许多新叶。吉吉总是一早睁开眼,发现它一夜之间又长出几片嫩绿的叶子。它有多少叶子,颜色的深浅,在什么位置,她都深谙于心。<br/> 不过父亲的态度有些奇怪。有一次她缠着父亲把植物移到她眼前让她好好看看,可父亲执意不肯。他甚至很粗暴地对她大声说了句什么,吉吉慌乱之中没有听清,但她马上沉默下来。父亲似乎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吉吉没有再说什么。这件事也就没有再提。<br/> 过了几天,吉吉突然发现,植物开花了。花朵好像也是在一瞬间出现的,就绽放得如此灿烂。花瓣的颜色是各不相同的,甚至还有透明的呢。原来是开这样的花啊。她满怀欢心地想。不过有一片花瓣被其它的挡住了。吉吉极力辨认,还是看不清楚。<br/> 那一片是什么颜色的呢?她简直觉得自己按捺不住好奇了。不知不觉间,她竟慢慢地,慢慢地,扶着床沿坐了起来。<br/> 她把双腿垂下来,看着地面,有点兴奋也有点恐惧。毕竟,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啊。最终了解花瓣颜色的渴望压过了恐惧,她很努力,很坚决地站了起来。<br/> 迈出第一步--她左腿一软几乎跌倒,但马上抓住床边的一把椅子。还好,总算站住了。<br/> 她望向窗台上的绿色,深吸几口气,轻轻放开扶着椅子的双手,慢慢地朝那边移过去。虽然速度在一个正常人看来难以忍受,但距离还是近了,近了。当它已伸手可及,她屏住了呼吸,调整好身体的姿态,然后伸出手。<br/> 可指尖却是冰凉平滑的触觉。<br/> 一瞬间她明白了一切。<br/> 可她一点不觉得伤心,反而激动而喜悦。她回头望着一直以来自己躺着小床,难以相信自己竟独自走过了这样长的一段距离。感觉很好呵,她从未过有这么好的感觉,她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一直微笑着。<br/>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推门进来。吉吉看见父亲,不知为什么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父亲愣愣地看了她许久,才一把抱住了她,脸上露出笑容,可是泪水,还是抑制不住地落下了。<br/> 下午父亲带着吉吉去了一趟医院,医生给她检查之后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最后微笑地点点头:"好好锻炼几天吧,用不了几天就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了。"<br/>回家的时候,父亲牵着她的手沿街慢慢走着。她在一个橱窗前看到一株真正的"生命的惊喜",和家里的一模一样呢。她转头看着父亲的脸,父亲也微笑地看着她。<br/> 她决定不把这件事情告诉父亲,不管父亲是否已经知道。<br/><br/>

壶中日月存心近,岛外烟霞入梦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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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中生有》
2003-03-16 18:42:49

<br/>无中生有<br/> ——无所谓真实 之一<br/> 有什么东西遗失了吗?我闭着眼,将记忆从头开始大致梳理一遍,至少,现在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但这其实是毫无意义是啊。我心中轻叹,既是遗忘,仅凭记忆又能知晓什么?<br/> 慢慢站起身,恍恍惚惚地向外走去。一些职业化的笑容晃动着闪到一旁,我赶紧加快几步。出了大门,阳光一下子洒下来,明亮得有些刺眼。闹市喧嚣的车声和尘土扬起的气味扑面而来。<br/> 应该是下午吧。我瞥了一眼街对面巨大的电子日历,看来整个过程不到30小时呢,效率可嘉。不过实在不想再回头看那幢冠冕堂皇的建筑了,新风行的所谓这个时代最刺激迷人的娱乐方式,也不过如此而已。我心中不无嘲弄地问自己,你就真的空虚无聊到如此地步了么?<br/> 重生果真也没有任何特殊感受,回到家,洗个澡,睡一觉,又是新的一天了。虽然当时的痛楚还记忆犹新,死亡的感觉却远不如想象的神秘奇妙,只如同一团朦胧的薄雾在脑中某处弥漫,却难以捕捉。<br/> 丹娅来看我,一进门就大声埋怨:"安可你这两天去哪了?找了你这么久,以为你失踪了呢!"<br/> "事先不想让你知道,否则你一定不让我去。"我微笑,"我去了'濒死体验'。"<br/> "哦?"她扬了扬眉,一副惊诧的样子,"那种事情很危险哪,别出什么问题才好。"<br/> 我懒得再说什么了。<br/> 其实人有很多要求,本来是极不合理的,却都能在这个时代被一一满足。比如有些人对死亡怀有深切的向往,却缺少告别的勇气。于是一旦技术允许,提供这类服务的商业公司便应运而生。他们让你配戴上记录意识的仪器,选择一种自己喜爱的方式死掉,然后他们复制你的身体,注入你的灵魂,使重生的你也带有对生命最后时刻的隐约回忆。<br/> 我便是被这种念头诱惑了。<br/> 然而不幸的是被好友丹娅言中,我的记忆真的出了问题。<br/> 两天后的休息日,一阵敲门声扰乱了我的闲适。我打开门,外面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竟然一把握住我的手,眼里闪动着喜悦:"安可,我提前回来了,给你一个惊喜。"<br/> 我下意识地抽回手:"你是……"哦,陌生人,其实也有点眼熟呢。我脑中泛起模糊的印象,"你是……彦?"<br/> "怎么了?好像才认出我似的。"他进屋随便地坐下,像是认真的问:"有没有想我?"<br/> 什么嘛,这个我的大学同学,已经几年没联系了,为什么突然出现?还摆出一副和我极其熟悉的样子。心里有点不舒服:我想我并不是太热情:"这几年没见,你还好吧?"<br/> 他很奇怪地看着我:"什么几年没见,我才离开你一个星期而已。"<br/>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不会吧。<br/> 紧张兮兮地去找丹娅,她还没听我说完便叫起来:"彦是你的男朋友啊,只出差一个星期,你不会把他给忘了吧。"<br/> 我的心沉下去, "不,这个人我是记得的,"我低声说,"也记得在校时他曾追求过我,但当时被我拒绝。你说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交往的过程,我确实是一点都没印象了。"<br/> 丹娅焦急地望着我:"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安可,你的记忆是有问题了。"<br/> 再一次看到彦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看他伤感的眼睛。"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他有点失神地问我,"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些,都不记得了?"<br/> 我语塞。我的恋爱过程就这样在我自己的记忆中整个消失了。我曾翻出过去我们的合影,努力去回忆他说的种种细节,却始终找不到哪怕一星半点的痕迹。<br/> 现在懊悔是于事无补的了,我怀着一线希望去了之前提供服务的公司,但这最后的希望很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br/> "要想找回丢失的记忆恐怕是不可能的,"接待我的负责人说,"为了保护客户的隐私,我们并没有保存客户记忆的备份。"<br/> "我的记忆因你们的失误而不完整了,难道你们不该为此而负责吗?"<br/> "是否是由于我们的失误还有待核查,"他礼貌地笑了笑,"况且,我们所签的合约中并没有说明若出现此类问题我们应承担怎样的责任。这本来就是最危险刺激的游戏,小姐,这您应该是知道的。"<br/> "那我们只好法庭上见了。"我冷冷地说。负责人无奈地耸耸肩,说了声:"请便。"<br/> 我确实曾盘算着要诉讼法律,但思虑再三还是放弃了。是的,合约中没有相关的条款,法律中也尚未有此类条文,如果起诉,虽然结果未知,但过程必定是艰难而冗长的。就算胜诉又怎么样,我的记忆是找不回来了,又何必再为此白白浪费时间?<br/> 只是我对彦,怀着深深的愧疚。现在的我对他的了解停留在六年前,一个校园中不能再普通的身影。那时我当他是生命中的过客,只留下一个平淡如水的印象。现在我仍是这种感觉,却有事实告诉我,我们的关系已不止于此,曾经有过誓言和承诺。这些压迫着我,让我倍感沉重。<br/> 彦对我,并没有责怪或埋怨的意思,这让我更加内疚。他总是对我温和地微笑,他知道我的喜好和习惯,尽量小心地照顾我。我看得出他想维持过去的状态,但那已是不可能。毕竟我们之间缺少的东西过于重要,又难以弥补。有时我们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一下之陷入尴尬的沉默。那个时候他的表情……让人心痛。<br/> 一次同学聚会,彦约我同去。我犹豫一下便同意了。可在聚会上我如芒在背。朋友们含义暧昧的眼神,以及背后隐约的一两句窃窃私语,都让我难以忍受。聚会尚未结束,我便逃离现场,彦从后面追上来,和我沿街漫步。<br/> 这一次他在夜风中对我说的话,使彼此关系有了一次转折。<br/> "我们分手吧。"他异常冷静地说,"我知道你的感受,这样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但是,"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带上那种温和亲切的微笑,"请允许我,开始重新追求你。"<br/> 我心中涌上一种感激,他是如此理智而宽容,轻易地为我卸下沉重的包袱。谢谢你,彦。但这句话,我没有出口。<br/> 从此他绝口不提过去的事,一切仿佛重新开始。他每天送我一支不同颜色的玫瑰,一周约我一次,一般是在周末。我失眠的夜里,他总是在电话另一端轻轻哼着歌。对这一切一带着淡淡的笑容接受,从不曾拒绝,也不能够拒绝。而既然是重新开始,我也就轻松许多。他的体贴和关怀渐渐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也许,这本就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只不过我终于又一次感受到。<br/>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我终于可以轻声问自己,你是不是"爱"他,是不是?<br/> "安可,你会接受他么?"有一次丹娅这样问我,"你会重新接受他的吧,会么?"<br/> 我笑而不答。<br/> 一切的进展仿佛都是理所当然,我想我并没有欺骗自己。总之,一年后,彦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微笑地伸出了手。那一瞬间,我仿佛从不曾丢失什么,绵长的记忆又一次充盈我的心胸,满满的,柔和的,长久温暧。<br/> …… ……<br/> 时光飞逝的含义只有在静静回想时才能体会真切,日子流星般轻盈地在你眼前闪过,落到远处,无声无息,只有当你突然看见它们堆砌而成的数字时,才蓦然惊觉。一天,两天;一年,两年。<br/> 我和彦结婚十周年。<br/> 那天我们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庆祝晚会。在准备一切时,我感到一种淡淡的幸福,它不激烈,不张扬,如同细润的泉水在我心中涓涓流过。这么多年我常常有这种感觉,雨天彦给我送伞的时候,突然间想起他的时候。也许我们就是这样一路走过,平淡而温馨。<br/> 而至于我丢失的一段记忆也丝毫没有影响什么,毕竟,短暂的空白是可以用日后一点一滴的甜蜜逐渐弥补的。<br/> 这样的生活应该是满足的吧,我想。<br/> 很晚的时候,只留下我最要好的朋友丹娅。彦喝了一些酒,脸色微红。我泡了一壶茶,水汽氤氲而升。我的身边是爱人和朋友,这样的夜晚,美好得像是梦境,也适合聆听和诉说。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br/> "看到你们这么和谐,真好。"丹娅欣慰地说,"安可,当初彦追你时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哦。"<br/> "你指的是第一次么?"我微笑,也不无遗憾,"可惜,我都不记得了。"<br/>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彦突然冲动地脱口而出,"安可,其实你并没有丢失记忆。"<br/> "什么?"我惊异。<br/> 我看见丹娅同样惊异。彦对她说:"你把真相告诉安可吧,我相信自己,也相信她。"<br/> "真的要我说吗?"丹娅问。<br/> 彦重重点头,目光一直垂下去。我却紧张不安,真相?<br/> "好吧。"丹娅沉默一会儿,才说,"是的,安可你并没有丢失记忆,那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你知道么,当时彦刚从国外回来,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他从大家时代开始就仰慕你。我早就认为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那时的你那么孤傲冷漠,我真的担心你们会彼此错过。恰好,你那时刚刚去了'濒死体验'……"<br/> 我愕然,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是的,把一切连起来想想,一切并不是那么无懈可击,只不过我没有发觉。<br/> "你没事吧,安可?"丹娅紧张万分地问,"这一切都是出于对你的爱,你们现在不是生活得很好么,你不会钻进牛角尖吧?"<br/> 彦只是紧紧地注视着我,一言不发。<br/> 我起身,拉开了窗。我需要室外冰凉的空气帮助我冷静一下。今夜的月光原来很好呢,人造月比自然月略大一些,光芒虽更清冷,也更加皎洁明亮。这样有什么不好么?我问着自己。<br/> 许久之后,我轻叹一声,好把胸中的沉闷驱逐出去。"没事的,你们放心吧。"最后我笑了一笑,说。<br/> (完)<br/><br/>

壶中日月存心近,岛外烟霞入梦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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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无眠》
2003-03-16 18:51:18

<br/>一生无眠<br/>也许人老了心里就藏不住事情,近来我常常有强烈的倾诉的欲望。可是我孤身一人住在公寓大厦阴暗潮湿的最底层,又能向谁倾诉呢?只能向你,我的朋友。只有你才会牢记我说过的每一个字,而不是轻易忘掉。<br/>我知道我老了,我要死了,我一直盼望着这一天。有时我会很奇怪,怎么我竟没有因为大脑功能衰竭而死?<br/>回想我痛苦又困倦的一生,我明白了,神赐给我们生命,赐给我们工作、学习、生活的时间,这些都是既定的,不可更改的。倘若你妄想窃取原本你无法利用的时间,等待你的只能是无休无止难以逃脱的惩罚。<br/>不,我不是时间窃贼。我对伟大的,不可逆转的时间一向深怀敬畏之情。我的错误——或者说罪过,在于我蒙昧地毫不留情地掠夺着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我得到了什么?一副永远疲惫不堪的躯壳。而时间,又被我作为报复自己的工具,一点一点挥霍掉了。<br/>今天的忏悔,已经太迟。<br/>我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当我长成少年,如同所有生长在和平年代繁华城市中的少年一样,我孤独,骄傲,梦想着指点江山,同时为许多小事烦恼。本来我可以像那些正常的人们一样平凡而忙碌地度过我的一生,如果不是我十七岁那年遇到一个名叫鹰的人。<br/>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他是不是一个潜伏在现代钢筋水泥丛林里的巫师,他的一切充满神秘而诡异的色彩。我第一次在街道的拐角处看见他的时候,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色夹克,肤色苍白,目光锐利。“喂,”他叫住我,“你丢了什么东西吗?”<br/>他把一个物品伸到我眼前,那竟是一把刻着精美花纹的小刀,我最心爱的东西之一,刚刚在课堂上被老师没收掉的。我惊奇万分,我说:“你怎么会有这个的?”他满不在乎地笑笑,把它递到我手里。我看见刀柄上果真有我亲手刻上的自己的名字。<br/>后来我一直想,当初的这一幕无疑就是一个圈套,他在街角等着我,等待着捕获他的猎物。然而当时单纯的我却毫无戒心。我对这个神秘人物充满崇拜和好奇。他说愿意和我成为朋友,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没有半分少年人的矜持。他会变各种各样的戏法,比魔术师神奇的多;他会讲奇妙的旅行见闻,比最广闻博见的旅行家还要见多识广。我问他这些经历从何而来,他总是笑而不答。这使得我对他越发地好奇和崇拜。<br/>其实那段时间我非常忙碌。我即将参加一次激烈的竞争,那对于年轻的我来说无关重要。每晚我都要准备到很迟,但还是觉得时间不够用。这是我当时最大的烦恼。有一天,这个自称叫鹰的人突然来和我道别,说他要到远方去,但在离开之前可以满足我的一个愿望。于是我半真半假地说:“鹰,如果你能给我多一时间就好了。”<br/>“时间?不,我没有那种东西。” 他说:“不过,你自己有很多时间啊,只不过你不懂利用罢了。想一想,你每天花大把的时间重复着一件什么事?它使你陷入几乎无意识的混浊状态,数小时什么事都干不了。”<br/>“睡觉!”我脱口而出。<br/>“对了。”他点头,“如果我能使用权你从此不再为睡魔所缚,按每天八小时计算,你的生命不就仿佛多出了四分之一么?”他用有别于往常的热切目光注视我。<br/>难以置信啊,那时不知深浅急功近利的我被这番话所迷惑,竟同意了这个提议。我自己一步步走向深渊,我任凭他把我变成一个不眠的人。纠缠我一生的噩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br/>由于我大量精心的准备,很快我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当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我才发现出了问题。漆黑的夜里倦意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把我整个吞没。但不论我怎样努力,我都无法入睡。我数自己的脚趾,数自己的心跳,总是数到几千次,就再也忍受不住地拉开了灯。我不断重复这个过程,一直到丧失信心。我去找过神秘人物鹰。他当然早已不知去向。<br/>我也去过医院,医生检查不出什么。但那时我还对药物心存幻想,我服用大量镇静类药品,结果只是使自已更加困倦而已,我的意识始终是清醒的。我睁大眼睛,看着现实世界飞速变幻,感到一阵阵恐惧。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逃开这无处不在的纷扰,哪怕短短几秒钟。<br/>我变得狂燥,暴戾,常常头痛欲裂,每天吃大把的止痛药。我害怕夕阳,害怕暮色降临。每当夜色一点一点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都抑制不住自己像受惊的孩童般拼命哭泣。我不敢闭上眼睛,夜晚不敢独自呆在房间里,因为我早已放弃,我不敢重复努力过后的绝望。整夜整夜,我像无家可归的孤魂般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游荡。有时我一直走一直走,会走到无人的荒郊。我大笑,或者大哭,或者一边笑一边哭。然后奔跑,直到筋疲力尽地躺倒在碎石堆上。这时往往一阵头痛袭来,我任凭太阳穴剧烈地抽搐着,凝望着东方,直到群星隐没,朝阳升起。<br/>我很快便被学校开除,因为我无法集中精力听课,表现得很神经质。他们认为我有严重的精神障碍。精神障碍?是的,我知道我疯了。我狂笑着捏着那一纸通知奔出校门。我笑得天昏地暗,满面是泪。<br/>接下去我开始经常性地出现幻觉。我常常长时间地盯着一个东西看,看着看着它就变成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或者鹰头人身的鹰。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但我知道那是他,他咧开尖尖的嘴冲我笑。我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同时我欣喜,我以为那是梦。那是梦吗?我做了梦吗?我小声问自己。但我很快又一次失望。那不是梦,那只是我不堪重负的大脑出的一些小问题而已。还有一两次,精神恍惚的我在一瞬间几乎要失去意识,但又马上像受到什么刺激似地惊跳起来。真正的睡眠对我始终遥不可及。<br/>在一个深夜,我目睹了一场车祸。我看见那个受害者在强大的冲击力之下飘飞起来,突然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我脚下晃悠悠地穿过斑马线汇入往来不息的车流。我静立在马路中央,怀着些许期待,注视着飞驰而来的车辆。<br/>它迎面驶向我,我一动不动,但它最终与我擦身而过。司机一个急刹车,探出头来骂道:“你找死啊!”<br/>……死?不!我惊惶地逃开去。不,我不要。我执拗地对自己说。我还有希望,只要能够再一次见到鹰。<br/>我当时还天真地以为,只要能找到他,他就会给我解除魔法我咒语。<br/>我就这样苦苦支撑着度过了我混乱的青春。十几年来我走过许许多多地方。城市、小镇、乡村。我不断地辗转于陌生的景物,陌生的建筑,陌生的人群,因为我厌恶——也许是害怕一成不变的东西。不过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内心隐隐希望,某天在陌生的街角,能够再次巧遇那个巫师般的鹰。<br/>我干过各种不同的工作,我总是不能做得很好。每一次都超不过三个月。周期性的头痛折磨我,尽管我已经近乎麻木。同时我的记忆力衰退得非常厉害,记不住一些哪怕是极平常的事情——哦,你是问我如何能如此清楚地讲述过去的这一切?要知道,这是我整个的人生历程,以及那些令我刻骨铭心的事啊。<br/>我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多么怪异。有一次,一个同事开玩笑地对我说:“喂,你怎么总是没精打采,像是永远没睡醒的样子啊?”<br/>因为这句话,我怒不可遏地冲上去,把那个家伙揍得鼻青脸肿。当然,我丢掉了那份工作。事后我诧异,有这种必要么?<br/>我把夜里那些比别人多出的清醒时间,往往用作公式化地和不同的女人约会。我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过这种放纵的生活,反正,需要温暖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又不止我一个。我们大多数时候会呆到很晚,然后我会很温存很温存,像哄小孩子般哄她们睡觉。可看着她们甜蜜地熟睡,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我胸中又会燃起无名的怒火。我狠狠地掐她们的胳膊,掐她们的腿,听到她们发出的尖叫,以及歇斯底里地哭喊,我会很满足,很快乐。<br/>但是后来我遇到一个不同的女人。我们在一起时我会平静很多。因为她很安静,不说话,眼神里有一种远离尘嚣的东西。她睡着后嘴角总是带着微笑,没有半点声息,让我想起温顺的猫。我在她身边的时候心里会涌上一些柔软的东西,让我依稀感受到童年时的宁静。<br/>于是有一个清晨我对她说:“我们结婚吧。”她轻轻点了一下头。我们当天就去了婚姻登记处。<br/>应该努力去适应正常人的生活,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么。我想。<br/>一开始时我尽量每个夜晚都呆在她身边,但我无法坚持。我在暗夜中睁大双眼,感觉自己像一只濒死的鱼。所以我只好悄悄出门,呼吸到室外寒冽的空气,我才在肺腑的刺痛中相信自己仍然活着。我总是凌晨时回去,她每次都睡得很熟。然而有一天她突然不经意似地问我:“每天夜里你都去哪儿了?”我语塞,于是只好沉默。从此她对我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怀疑。<br/>我不想解释什么,也不想挽留什么。<br/>我猜测她曾经请人跟踪我,总之最后她发现了我的秘密。我看着她眼里的恐惧,突然一阵悲哀。但我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有说。倒是她临走时突然回过身来。她说:“我很怀疑,你是人么?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不需要睡眠,仍可以生存。”<br/>我笑:“不是人就是妖怪了,是啊,我就是。”我越来越觉得这件事可笑得要命,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啦。我看见她惊恐地望着我,几乎是夺门而逃,<br/>我是人,我奇怪地想,怎么会是妖怪呢?我是一个不眠的人。<br/>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想到了死亡。它是那么神秘让人充满了幻想。我沉溺于自己的想象,在现实与虚妄的边缘游走。其实这么长的时间以来,这个念头都在我心底不断地闪现,每次我总是及时地将它掐断。这一次怎么啦?我问自己。因为我太累了,太累了。我回答自己说。<br/>我开始为自己物色一个合适的地点。我希望它美丽而又宁静,我将在那里得到舒适的休息。我为了寻找它,又走过了许许多多地方,最后我站了一条处于幽静山村的清澈小河前。就是这里了,我对自己说。我又一次闭上了我的眼睛。<br/>“你丢了什么东西吗?”这时耳畔响起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我仿佛回到我的十七岁。我转过脸,看见破旧的夹克和苍白的面容,我几乎以为那又是我的幻觉。<br/>鹰,鹰!我伸手抓住他的速度快得连自己都无法想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消失,而是惊诧地望着我。我努力地咧开嘴笑了一下,然后他也微笑,但眼神里,嘴角的笑纹中带着深深的怜悯。<br/>“你还活着。”他轻轻挣脱我的手,神色复杂,我却看不出里面有什么。<br/>为什么,本该兴奋的我,却陷入一种极度的不安?我盯着他闪烁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br/>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定定地望着我。“我是一个猎人,也是一个医生。”他说,“我部族里的人病了,他们的大脑失去了自我调节的功能。所以我们到你们的世界里寻找治愈他们的东西。当初你是我的猎物之一。你年轻,需要时间,这样的懵懂少年最易被说服——我们从来不曾不经同意就拿走别人的东西,所以实际上都是你们自己将一生的睡眠给了我。这此年我一直在做类似的事,我知道你们会痛苦,会绝望,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想到你还活着——和你有同样遭遇的人都死了,他们或者是自杀身亡,或者死于神经系统紊乱。只有你是个例外。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只要你活着就足够了,不是吗?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这样也能减轻一些我的罪过。”<br/>有那么几分钟,我几乎没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只是感到嗡嗡的声波撞击着我的耳朵。他说完这些甚至还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然后就像他的到来一样毫无预兆毫无声息地,他凭空消失了。<br/>我大脑一片空白地呆立良久,最后顺着来时的路慢慢返回。<br/>我明白了我为什么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也终于再一次见到那个和我一生的痛苦息息相关的鹰,还有,我活着。这些就够了。<br/>我曾对鹰的来历作过许多猜测,这几乎成为我晚年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他来自一个我们所不认知的世界,难道就在我们周围真的存在着另一个世界?或者他来自外星?我能做的只有猜测,而永远无法了解确切的答案。<br/>自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过试图轻生的举动,我意识到生存是对自我的一种责任。我也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想象他们的世界,以及与之相关的故事。从中我获得乐趣。而到夜晚,我就把灯光调到最亮,写出我想象的故事。曾经的恐惧,孤独,以及难言的倦怠都在对文字专注的排列中减轻很多。我用微薄的稿费维持生计,虽然生活平淡而窘迫,但至少是平静和安详的。<br/>我就这样度过我的后半生。<br/>近来我越来越觉得身体状况大不如前,现在连起身都非常困难。所以我迫切地要向你讲述我的故事,我的朋友。现在我再没有牵挂了。我知道我要死了,我一直都盼着这一天呢。这将是我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灵魂得到的真正的永远的解脱。<br/>(完)<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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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殇》
2003-07-02 09:20:47

<br/><br/> 一<br/> 烈日当空,灼人的热浪毫无顾忌地肆虐着荒原。目力所及之处,找不到一丝绿色。只有狂风兴高采烈地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天空的颜色是种诡异的纯蓝,被太阳笔直的光芒切割得支离破碎,恍若斑驳的牢笼。<br/> 我们的部族在这片干裂的土地上艰难跋涉。<br/> 快!还要加快速度。那样我们才能在夏季到来之前到达晴水。首领长胡说。他的唇已开裂,如同脚下龟裂的土地。他的面庞消瘦,仿佛枯老的树干。只有那双眼睛,透过尘土仍然威严而坚定。<br/> 他迈开大步向前,人群中一阵骚动,却没有人能跟得上他的步伐,除了我。长胡自顾自地快速前进,好像想要追赶什么。但却只一小段路,他就不得不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息。我突然感觉悲哀。<br/> 连我们部族中最强壮的男人也变得如此衰弱了么?<br/> 我回头看身后的队伍,其中老弱妇孺占了大部分。我们部族中青壮年男子已经不多了。一来是因为连年的战乱,二来我们金翅原本就不是强大的部族。我们不像青乌,人口众多,又以青壮年为主,个个骁勇善战。在沄河一带我们向来是被欺凌的对象。金翅已经多年没有勇士了,金翅的最后一个勇士便是长胡。我的长胡叔叔。<br/> 可如今他也老了。<br/> 所以,当青乌对我们发起猛烈攻击的时候,我们无从抵抗。我们根本就没有那种力量,哪怕是为了尊严而握起武器。所以长胡只能选择退却。准备向青乌送交降书的前一晚,我看见长胡眼睛里面血色的哀伤。我们金翅族世世代代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可如今它就要在我手中失去了。寒意。他说。他垂下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寒意,你说我是不是个罪人?<br/> 我的心顿时疼痛起来。<br/> 那封送交青乌的降书,大意是:对于青乌战士的勇猛,我们愿意表示臣服,也愿意将所有的土地献于尊敬的青乌族卡夏首领,但请你们给我们一些食物和水吧,好让我们出发,去寻找新的家园。只有我看过它的原文,上面朱红的字迹,我知道,是长胡心上滴下的血。<br/> 让我们到晴水去!长胡向全族人宣布。是的,我知道他的决策无比正确。那里有和沄河一样甘澈的水,却没有战乱和纷争。沄河和晴水是这个大陆的两大水系,沄河流域布满大大小小数千个部族,几个大部族间势均力敌,呈割据状态,整个地区战火不断;而晴水一带,有统治整个流域的永晴王国,屹立在东方,辉煌灿烂,人们的生活安定而富足。<br/> 于是,我们出发了。我曾问长胡,永晴王国会不会接纳我们。他想了想,然后笑着重重拍我的肩膀,说,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的,只要你帮我。寒意。<br/> 我们到达这一片荒原的时候,水和粮食都已所剩无几。近几天不断有人因为饥饿、疲倦、疾病而倒下。我们不断扔下掉队的人,只象征性地留下少量的食物和水,然后继续赶路。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大家已经习惯于对长胡的命令的服从。我曾想说些什么,却终于忍住。因为,长胡确实是对的,穿过这片荒原晴水便近在眼前,我们一定要尽快到达。如果我们因那些掉队的人而耽误了行程,一旦水粮告罄,整个部族将万劫不复。荒原地带是无法补充这两样必备物品的。<br/> 而事实上,如今除了晴水、沄河流域的人群集居地之外,已无处不是荒原。<br/> 当然,也许还有其它一些地方,但那已是另一个世界。<br/> 我是在这个黄昏得知丛舞患病的消息的。她原本和我一起走在队伍的前面,可后来渐渐体力不支而落了下去。一个时常来往于队伍首尾的传令兵找到我,对我说,你就是寒意姐姐么,丛舞姐姐让我告诉你,她病了,走不了了,但请你别记挂着她,安心赶路,她会照顾自己的。那个传令兵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说完这些,便缓缓倒下,立即发出轻微的鼾声。是疲倦得睡着了。<br/> 哦,丛舞!我心中默念,你怎么了?丛舞,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们说好要一同到达晴水开始新的生活的,可你……<br/> 我没有告诉长胡,便乘着夜色往回走。我看见夜幕下星罗棋布的帐篷,仿佛荒原上盛开后,又即将枯萎的花朵。我进入每一顶帐篷去寻找丛舞,最后在第八十七顶帐篷中见到了她。她斜靠在帐篷的一角,苍白的面庞在隐隐透进的月光中如同精美的玉雕。那一刻我几乎想要落泪。<br/> 呵,寒意,怎么是你?她惊喜地叫,然后轻轻叹息,你到底还是来了。<br/> 丛舞。我在她身前跪下,扶住她幼童般瘦削的肩,说,我怎么可以不管你呢。<br/> 可我的脚受伤了,没办法行走。她突然哭出声来,寒意,我本不想告诉你可我答应过你,不向你隐瞒任何事情。<br/> 别担心。我抚摸她柔软纤细的发丝,我会留下来陪你的。<br/> 那怎么行。我不能让你为我这么做。她渐渐止住哭泣,勉力露出一点柔软的笑容。再说,首领也是一定不会答应的。<br/> 果然,长胡很快出现。他说,寒意,你快跟我回去。<br/> 不,我要留下来照顾丛舞。<br/> 不行!你必须跟我们一起天一亮就出发。他板起了脸。<br/> 为什么呢?我低低地问。<br/> 他的目光突然柔和。他用力握住我的双肩,让我感觉到些许疼痛,然后定定地看着我说:你知道的,因为你来自魔域。<br/> 二<br/> 我来自魔域。<br/> 知晓这个事实,是在我九岁那年的冬季。那时我对这一名称晦涩的地方已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听老人们说,那是一个可怖的世界。庞大的城市中充满无数的机器,到处都无比坚硬冰冷。每一座房子的上面都有巨大的烟囱,整日吐出滚滚黑烟,弥漫在空气中,从不散去。仿佛人们头顶上张牙舞爪的黑色巨龙。而最可怕的是魔域中的人,他们有些全身都由钢铁构成,有些肉身中夹杂着金属。而那些表面上正常的人更是携带着妖邪之气——他们并非父母所生,而是从一些透明的玻璃房子中像做小孩子玩的泥人一样被制造出来。<br/> 其为魔,而非人。我曾听部族中最年长的索里神父这么说。<br/> 我哭着跑去找长胡。我来自魔域,那么我是“魔”么?我问。同时哭得无比伤心。长胡用粗糙的手指擦去我的眼泪,他柔声说,不,你不是。你是寒意,一个可爱的小人儿。你会长大,将会成为沄河流域最美丽的女子。然后,嫁人,生子。这是你想要的生活么?<br/>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只记得,那时我伏在他的怀里,渐渐地不再伤心,不知不觉地睡着。<br/> 有时,长胡会带着一种近乎迷幻的神情,向我讲述他那些遥远的回忆。于是,我听说了那些遥远的事情。关于与魔域的那场血流成河的战争。关于他身上每一条伤疤的来历。关于我自己的身世。<br/> 长胡说,在那场规模庞大的战争中,所有的部族紧密团结,齐心协力抵御魔域的入侵,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节节败退。因为他们使用的是形如鬼魅的武器。我们丢失了七大水系中的五个。我曾目睹五十里外一场魔域制造的灾难。长胡说。即使是在叙述的时候,他的脸仍因痛苦而扭曲。那是我们的一个重要据点,他说,我看见一大团火光在西边咆哮着降落。它是那样剧烈地燃烧,仿佛一种传说中绝望的即将涅槃的巨鸟。它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顿时我的眼前一片茫茫的白色,直到一个月以后才恢复。那团狂暴而壮烈的火焰毁灭了一切。即使是事后前去探查的人也无不死于一种奇怪的疾病。那一区域,可能至今仍是寸草不生。魔域没有将它夺走,却让它变成了一块死地。<br/> 在一些他们不愿使用毁灭性武器的地方,他们也派遣常规军队。在整个战争接近尾声的时候,长胡他们遭遇敌人的一小股分队。当时双方都已弹尽粮绝,于是肉搏战更显惨烈。当长胡从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醒来,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恍惚间听到婴儿的啼哭。他循声而去,在一堆烧熔的金属断肢旁,发现一个哭声清脆的女婴。裹着她破旧的包裹上,印有魔域的标志。<br/> 长胡举起了手中的矛。<br/> 可那个孩子望着他,却忽然甜甜地笑了。她发出一点无意义的模糊声音,那样的响亮而又稚嫩,回荡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幼兽对母亲的呼唤。<br/> 他突然就心软了。<br/> 寒意,长胡看着我说,眼神里充满怜爱,早在那时,你就是个无所畏惧的孩子啊。<br/> 长胡把我带了回来。他把我交到了百琴妈妈的怀中。她胸前的衣服被乳汁濡湿了一大片,散发出好闻的香甜气息。我就是在那里,尝到我一生最初也是最甜蜜的满足。<br/> 只要是我的奶汁喂养大的,就永远是我的孩子。她常常这样说。所以,我总是微笑着甜甜地叫她:百琴妈妈,百琴妈妈……<br/> 而长胡则不同。我幼年时从噩梦中醒来,往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慈爱的面容,有时我会不自觉地唤出:父亲……每次他都大发脾气,凶巴巴地仿佛对我怀有刻骨的仇恨。我怯怯地望着他,直到百琴妈妈将我揽到怀里,才会委屈地大声哭出来。<br/>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像她那样温柔地安慰我了。在青乌族的一次偷袭中,她在长胡身前为他挡下一枚疾射的长箭。长箭刺穿了她的身体,鲜血浸透了她的衣衫。我声嘶力竭地呼唤她,却没能把她留住。<br/> 临终前,她握住我的手,喃喃对我说,寒意,寒意,今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还有长胡,你的长胡叔叔,也要好好爱他,知道吗?<br/> 我重重点头,然后她闭上眼睛。透过模糊的泪眼,仿佛也看到长胡眼底里的湿润。<br/> 百琴妈妈,虽然你不能和我们一道到晴水去了,可不管我身在晴水,还是其它任何地方,我都会永远想你的。<br/>                  三<br/>  我们的迁徙花了整整一个冬季的时间。在整年中白昼最长的那一天,晴水,仿佛是突如其来地呈现在眼前。<br/>  终于明白为何叫作“晴水”,那一大片柔波荡漾着一种灿烂的金色,太阳的金色。水面那么宽那么宽,我根本看不到对岸。长胡在指挥着族人暂时安顿下来。我不知被什么莫名的东西吸引,跑到远离他们的地方。我放肆地把水泼向自己的脸。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宏大的水了,是该好好洗一洗路上的尘土。<br/> 心中却也有一丝遗憾:若丛舞也在有多好呢。<br/> 那一天,我和长胡僵持许久,最后他无奈地微笑。他说,那么这样吧,我派几个人专门来照顾丛舞,一定护送她到晴水。但是寒意,你必须跟我走。<br/> 我知道不能争取到更多,便点头答应。但总是觉得有些愧对丛舞的。离别时,我拥抱着她,久久不愿松开。<br/> 傻瓜。她在我耳边低语,别难过呵,我们还会再见的。<br/> 是啊,我们还会再见的。<br/> 此刻,我在晴水边,轻易地沉醉。我想要这美丽的水包围我。于是我向前走,河水慢慢没过我的膝,又没过了我的腰。<br/> 危险!突然响起一个纯净的声音。同时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臂。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拖上了岸。我转回头时还按捺不住脸上的笑意。一个湿漉漉的男子,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不敢松开。他的手掌温暖,他的面容年轻而挺拔。<br/> 然后我透过湿润的头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么深那么深的蓝色,仿佛我梦中经常出现的那一汪海水。<br/> 只一瞬间,我毫无抵抗地陷落。<br/> 他名叫隼,后来我知道。他是永晴王国王位的继承人,但却不是王的儿子。据说,他的父亲苍离是王的挚友,永晴建国的功臣,王出于一种宽厚的感恩,执意要将王位传给苍离的儿子。<br/> 我第二次见到他,是在王宫华丽的大殿上。长胡带着我前去朝拜永晴的王,当我们跪拜完毕,我抬起头,看见他站在王的身边,高贵而庄重。<br/>想起他在晴水边狼狈的样子,我不由自主地笑了。我就那样莫名地在大殿中央笑了起来,我看见长胡诧异的目光。<br/> 而王,威严,高高在上,仿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只是说,吩咐下去,今夜设宴款待我们远道而来尊贵的客人!<br/> 长胡长长地吁出一口气。<br/> 宴会上,酒果飘香,佳肴丰盛,都是我们在沄河见所未见的东西。可是我,只是远远地看着隼,茫然得宛若梦中。<br/> 席间,有助兴的歌舞,长胡示意我上前弹奏一曲竖琴。我从小跟着百琴妈妈学习竖琴,十三岁时,我已代替她成为部族中的琴师。我抚琴而歌,一曲终了,王高兴地大声吩咐,赐酒。<br/> 隼起身,端着酒杯来到我面前,他微笑地看着我。而我,从杯中晃动的液体里,看到他蓝色的眼睛里自己的影子,那样一层嵌着一层的倒影。<br/> 然而,宴会结束后,王单独召见了我和长胡。王说,尊敬的首领,感谢你们金翅族千里迢迢来到永晴,我们热忱地欢迎你们。可是,永晴地小物薄,恐怕委屈了尊贵的金翅族人,所以,还是请你们另觅别处。<br/> 我惊呆了,万万没想到王会说出这番话。是的,想起他说“今夜设宴款待我们远道而来尊贵的客人”——便是不把我们看作他的子民。<br/> 怎么办?我望向长胡。他面色平静。我看见他的眼中滑过一刹那的犹豫和……疼痛,但马上恢复从容和镇定。<br/> 他站在我身后,用一种奇异的声调,说,王,请接受金翅族的礼物,我们把这个部族中最聪慧美丽的女子献给您。<br/> 我开始晕眩。是先前饮的烈酒发挥效力了么?我醉了,神志不清。否则,我怎么会听见我的长胡叔叔说出那样的话。<br/> 他说,王,请接受金翅族的礼物,我们把这个部族中最聪慧美丽的女子献给您。<br/>王沉默良久,最后若醉若醒地挥挥手——不,你还是把她带走。<br/> 我已多日没有见到长胡。<br/> 这些天他应该忙得不可开交吧。在一个全新的地方安家,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更何况他还是统领全族的首领。<br/> 我却觉得有种长久伴随我的温暖正逐渐离我远去。<br/> 那一晚,我想大声质问长胡,为什么把我当作“礼物”,但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倒是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在走回住地的路上,他对我说,寒意,你明白的,若永晴王国要驱逐我们,整个部族只能是死路一条。我不得不这么做,是为了全族的生存和平安,你理解的,对吗?<br/> 我不能说不对,但我仍然说不出话。似乎有一团棉花塞满我的胸腔,让我喘不过气来。<br/> 次日,隼,来到我们住地,他代表王,赐下一卷金绸绘制的地图。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在这块沿河的坡地上长久居住了。族人们欢呼雀跃,我却有些困惑,王并没有……接受我,为什么要改变心意?<br/> 不过,这也许是对我而言最好的结果。<br/> 今天,长胡来看我了。他说,已为我造好一间小屋,就在水边,我一定会满意的。我只是淡漠地笑笑。我发现他正慢慢地变陌生,而我无力挽留什么。<br/>我还是跟着他去了。他说一定会给我一个惊喜。我推门之前心中不以为然,但之后,我确确实实感受到无尽的喜悦。<br/> 是丛舞!她微笑地看着我。她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她的面色红润了,身材丰满了,甚至,长高了两厘米。<br/> 哦,丛舞!是这一路上的阳光和雨露磨砺出你的健康么?我兴奋地问她。我快乐得好像一个疯子。我们手拉着手,又笑又跳,唱着那些快乐的歌,一直到那天的深夜。<br/> 四<br/> 我平静的日子,就如同这日夜奔涌不息的晴水,缓缓而不可抑止地流逝。转眼来到晴水已经半年。<br/> 我渐渐开始无比热爱我的竖琴。<br/> 隼常常来听我弹琴。<br/> 他的到来常常毫无征兆,也毫无规律;也许是中午,也许是傍晚,抑或是清晨和夜晚。这让我的期待无时无刻不在心中跃动。听到隐约的脚步声,我就会开始紧张的猜测。即使是有时的失望,也有一种莫名的愉快。<br/> 在我的小屋中,隼和我相对而坐。大部分时候只有音乐包围我们,其它繁杂的一切仿佛都被这音乐消融。他说,自从第一次听到就爱上了我的琴声。我是极欣喜的,却只是淡淡笑着,应道,哦。然后开始弹奏下一支曲子。<br/> 有时,我们在河边的草地上,在金色的阳光下面,音符从我的指间飘飞。我几乎惊异于我琴声的效力,因为在那个严寒的冬季,我的屋外盛开了一大簇娇艳的蔷薇。它们迎着大雪炽热地缩放,并且长开不败。而常常地,各种各样的鸟儿会在琴声中落在我们身边,它们聆听着,并且和着音乐吟唱。<br/> 有一次,隼带着种安定而温暖的神情对我说,寒意,你是专为亲近自然而降临凡世的女神么?<br/> 我微笑着说,这个我可担当不起。<br/> 对于隼的到来,和我同样喜悦的人是丛舞。因为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总是同喜同悲。她和我住在一起,隼到的时候,她的眼睛总是发亮,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她总会泡出清香的花茶,用双手捧到隼的面前。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或许,仅是我的幻觉。<br/> 这些日子,常听我弹琴的还有另一个人,就是永晴的王。他往往在暮色将临时召我进宫,让我在某个昏暗的大殿里为他弹奏那些年轻的曲子。他的神情倦怠。<br/> 有时他也对我说话,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最不喜欢听他提到隼,我发现他对隼怀有一种奇异的难以捉摸的情感。他关于隼的话语,总是讲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令人不安。<br/> 这天当我从王宫回来,丛舞已经睡着,却发现隼在等我。他见到我,说,你,累不累?<br/> 我一怔。怎么不呢,此刻我多想靠住他的肩膀,听他哪怕是蹩脚的安慰。可我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着,说,你要听哪首曲子?<br/> 他突然捉住我拨弄琴弦的双手,他用我梦中海水一样蓝的眼睛看着我,然后,他低下头,浅浅地吻了我。从那时起,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尽管这份爱后来被某种强大的东西碾压成残缺的碎片,但那一次我自己心灵的震颤,我却永远不可能忘记。<br/> 隼离开时,我在门外目送他远去。回屋之前,我猛然发觉一双熟悉的眼睛,是长胡。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无比明亮而锋利。<br/> 殿下,你,会不会娶寒意?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长胡和隼的对话。我看得出,你喜欢她的,那么,你会不会娶她?<br/> 哦?隼诧异,为什么问这个?<br/> 因为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子。我在屋外听见长胡低沉的声音,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她是来自魔域的女子。你一定知道的。其实魔域也并非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那里的人,只是选择了另一种信仰。很久以前,人类本是同样的,可是有些人沉迷于一种妖术,他们利用这种妖术制造出各种会奔跑,会思考的怪物。更可怕的是,他们发明了造人的方法。他们竟夺取了神的权力!我们的祖先知道这必定会触怒神灵,却无法说服他们。于是人类分裂成了两部分。我们与魔域之间的长久战争却总是以我们失败告终。如今我们手中只剩下如此可悲的两大水系。<br/> 可见魔域自有其优越之处。据说魔域中的人无论体力还是……智力,都比我们强得多,甚至寿命也是我们的两到三倍,而且不怕任何疾病。我对寒意观察多年,发现确实如此。即使是最烈性的瘟疫也不会影响她的健康。你想到了吗?如果你娶了她,你们的后代必定会具有这些特性,那么王室,乃至整个永晴,不是更加强大了么?长胡亢奋得近乎神经质,他抓住隼的手,嘶哑着声音说,我们会变得无比强大啊!<br/> 隼静静地问,你曾把她献给王,也是因为这个?<br/> 是。<br/> 可是王拒绝了你。<br/> 哦,他竟说“绝不允许玷污王室的血统”,那是因为他不了解这么做的好处。可是殿下,你明白的,是吗?说实话,若不是金翅族走投无路,我也绝不会把她送给你们。<br/> 我靠住墙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滑下去。我喉咙干涩,头痛欲裂。我拼命想要哭泣,可眼泪却已消失殆尽。心中冒出一个恶毒的念头——原来,长胡把我带回来,抚养我长大,只是打算利用我的身体,来改善金翅族人的素质——他早先必定是这样打算的吧。若没有来到晴水,他又会把我送给谁?或者,干脆是他自己?<br/> 我无声地难以抑制地笑起来,就像听到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我一直一直那么爱的长胡叔叔,这么多年对我的关怀,原来仅仅出于一个如此单纯功利的目的。<br/> 百琴妈妈曾经握着我的手,对我说,还有长胡,你的长胡叔叔,也要好好爱他,知道吗?<br/> 听到屋里的隼,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一、个、小、人。<br/>五<br/> 永晴的王,长久以来深爱拥戴,因为他创立了伟大的永晴王国,并使国家安定富强。在永晴的人心目中,王,仁慈宽厚,英明果决。尤其是他执意要把王位传给功臣苍离的儿子的做法,更是被广为传颂。<br/> 丛舞曾问我,王是什么样子的?一定是高大威严吧。我真佩服你,若是我在王面前,一定说不出一句话。<br/> 我说,我带你去见王吧。她却拼命摇头。<br/> 而我被召见的次数见渐增多了。<br/> 开始王只是为了听琴,可慢慢地便不限于此。王时常给我讲永晴短暂而灿烂的历史,讲他金戈铁马的生涯。他的话滔滔不绝,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倾听对象,要一次把所有的话都说完。当然,他的叙述中常常会提到魔域。我渴望听到这些,心里又矛盾重重。也许我该像其他人一样憎恨魔域,可是,那里又是否曾是我的家?<br/>家……<br/> 我慢慢得知,这么多年来自魔域的威胁其实一直没有消除。他们觊觎着永晴肥沃的土地和甘澈的水源。可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说到这里王得意地笑了,因为我拥有一种方法,能够在刹那间毁灭永晴,毁灭一切,包括所有生命、土地、河流。他们是不会想要一个死去的永晴的。<br/> 我不寒而栗。如果战争发生,并且真的将要沦陷,你会使用那种方法么,王?我问。他露出一种奇异的微笑,沉默不言。<br/> 王也和我谈论国事,最初我对他说的一切都茫无头绪,后来我渐渐地明白了一些,王便叫我帮他处理政务。我对这道旨意心怀恐惧,我说,王,我没有这项能力。可他说,这是不可抗拒的命令。我也曾问他为什么要让我做这些,他的目光仿佛停留在了没有尽头的远方,他说,只有你,聪明得让我放心将我最宝贵的东西交付,而又不必担心你把它抢走。只有你。<br/> 我只好听从他的旨意,没有选择的余地。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只要想做一件事就能做得很好,包括治国。有些事,我甚至处理得比隼还要圆满,尽管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br/> 隼,一直是我和王之间避讳的一个话题,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直到有一天,王莫名其妙地喝得酩酊大醉,我才无意间知晓实情。<br/>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王口齿不清地说,今天,是我儿子的祭日。他因为我把王位传给隼而背叛了我。他想要篡位,可最终失败。于是我根据律法处死了他。哈哈!<br/> 我看着他大口地灌酒,并不阻止。<br/>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将王位传给隼吗?<br/> 王,因为您想报答隼的父亲苍离。如果没有他,您也无法成为永晴的王。<br/> 哈,连你也这样认为吗?可是错了,完全错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恨苍离!当初在军中最为位高权重,本该是他称王的,可他却把王位让给了我。他太聪明了,他知道王位意味着怎样的沉重和痛苦,以及失去全部的自由。他把这一切全都推给了我,而我多年以后才意识到这一点。我恨他,我要让他的儿子承受本该由他承受的一切!你知道我有多么爱我的儿子么?不,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包括他自己。他……竟背叛了我。<br/> 可那对隼是不公平的!我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喊出声来。可是王,却已伏在桌上沉沉地睡去。<br/> 我慢慢退出了大殿。世间的事情,竟是如此复杂么?王要将王位传给隼,是出于对儿子的爱,可这却使他失去了他。不错,这是一个完美的设计,分明是残酷的报复,却被所有人看作恩赐。<br/> 在大殿的外面,遇见了隼。我说不出内心的感受,只是忍不住问他,你,一定要做永晴的王么?你可曾想过一种自在洒脱的生活,只做一个平凡的人?<br/> 他带着一种明朗的笑意,对我说,那是不可能的啊,寒意。那是我生命中不可能逃避的责任。<br/> 我的泪水一下子泛滥。他走上前,诧异地轻轻捧起我的脸,问,你怎么了?为什么哭泣?你悲伤的时候也是如此美丽,可是,有一天当我衰老,你是不是依然这么年轻?<br/> 隼永远不会知道,那一晚我为什么哭泣。我只是感到莫名而强大的恐惧向我袭来,也许,仅仅因为我听到了他的选择。<br/> 王病了,自从那次醉酒以后。御医说这是感染了风寒。他们只会这么说。而我们就这样看着他病势日渐沉重,看着他如同草木枯萎一般迅速衰老。<br/> 这段日子,政务基本上都是我和隼处理的。我从来没有那么忙碌过。我想,能够忙碌得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不用面对长胡。我发现自己无法面对他,该是感恩,还是记恨?我不知道,我害怕知道。<br/> 王已经卧床不起。在那个阴郁的下午,永晴仿佛即将下起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雨。王接到一份来自远方的密报。据说,那是来自王国边界,接近魔域的地方。他终于无法承受那多年积累的重压。他长长的一声叹息连同手中奏本的滑落一道突兀地戛然而止。<br/> 王崩逝前,给隼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是:<br/> ——不可以娶来自魔域的女子!<br/> 六<br/> 按照永晴的礼法,先王的葬礼、新王登基大典,以及新王的婚礼是在同一天举行的。<br/> 没有人悲伤,也没有人喜悦,这三个场合应共同拥有的氛围是肃穆。日暮时分,人们手捧烛火,聚集在王宫附近的圣坛下,齐声哼唱着颂歌。隼,高高在上,手握加冕的权杖,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俯瞰着人群。他静静地,等待他的新娘。<br/> 她披着长长的面纱,婷婷地从那边走过来了。她蓝色的曳地长裙那样轻盈地划过脚下沧桑而芬芳的土地。那一刻我的眼前模糊了,仿佛回到童年的沄河,也是这样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一起在静谧的山谷中,听天铃鸟的歌唱。<br/> 寒意,我怕。清晨梳妆时,她突然这样子对我说。她用那样清澈的眼神看着我,安静地说,我怕。我无措地怔在那里,不知该用怎样的语句安慰她。<br/> 丛舞,你是预见到日后的苦难的,是吗?<br/> 最后,我笑了笑,轻轻为她放下面纱,说,你会是这个世上最美的新娘的。她先是羞涩地抿嘴一笑,然后灿烂的笑容就不由自主地洋溢开来了。<br/>  丛舞,你是喜欢隼的,不管怎样,能和他在一起就是幸福的,不是吗?<br/>  丛舞缓慢而坚定地踏上那一级级石阶,向隼走去。她优雅,端庄而华贵。是的,她将成为永晴的王的妻子,王国中最尊贵的女人。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圣洁的光辉,让我,都要羡慕她的美丽……和幸福了。<br/>  台下的我,也幸福地笑了。是啊,我爱的男子,娶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br/>  接下去的日子,整个王国开始了紧张的战备。那份来自王国边界的探报禀告了这个消息。魔域即将发动一场旨在瓦解永晴王国的侵略。<br/>  瓦解,瓦解此处人们的生活方式,瓦解人们的信仰,为已经庞大的魔域开疆拓土。他们想要最终统治整个大地。<br/> 我们几乎没有胜算,我知道,隼也知道这一点。我想起了那个王说的能够……毁灭一切的方法。隼曾问我是否知道这个方法究竟是什么,而我确实对此一无所知。我看见他蓝色的眸子里一团隐隐跳动的火焰。我后来知道,他为了寻找这个方法,翻遍了王留下的所有文字和图画,却一无所获。<br/> 我想了想,便轻易地知道了,没有,没有所谓的方法。这只不过是一种对敌人的恫吓和对自己的安慰罢了。<br/> 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br/>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入侵会以这样一种形式开始。没有流血,死亡的阴影却渐渐笼罩过来了。瘟疫从上游开始,像烈火一样蔓延开来。人们对这一切束手无策。没有办法治愈,没有办法抑止,因为疾病并非单纯由接触感染。更重要的是,水源被毒化了。<br/> 我曾疑惑,难道魔域的人竟想毁掉晴水这一宝贵的水源么?但我很快明白,被毒化的水对他们一定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对他们而言仍是无比澄澈的。因为我饮的是同样的水,却并没有任何不适。<br/> 这几日,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因疾病或缺水而死亡。恐慌也蔓延开来了,看不见敌人,没有硝烟弥漫的战场,却只是听见死神逼近的脚步声。<br/> 我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带着一种近乎邪恶的超然。我只是在我的小屋中,长久地弹奏我的竖琴。有一两次,看着隼的脸在窗外一闪而逝。<br/> 而屋外的那片蔷薇,早已经凋谢了。<br/> 关于我的流言,从瘟疫一开始就在流传,随着情势日益严重,那些传言也愈加逼真。也许,人们心中对此是真的相信的,毕竟那是最后触摸得到的希望。<br/>他们说,我的血是治疗这种疾病的良药。<br/> 仿佛是理所当然,我来自魔域,我不会被感染,自然可以治愈他人或使他人免疫。<br/> 长胡也被感染了。我许久没有见到他,此刻在他的床前,看着他潮红的面容,我的心又一次疼痛起来。<br/> 他问,你,恨不恨我?<br/> 我说,不。<br/> 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呼吸急促,好像被一双无形的巨手堵住了嘴。他拼命伸出手,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什么,哪怕是稻草也好。<br/> 不!我不怪你。长胡叔叔,我不要你死!我紧紧地握住他干柴一般的手,紧紧地。却仍感觉有种不可捉摸的东西从他身体中抽身而去,我抓不住它。我恍惚了,眼前浮现出那恍若隔世的一幕:百琴妈妈飞奔而至,挡在了长胡身前。长箭刺穿了她的身体。鲜血浸透了她的衣衫。<br/> 她说,还有长胡,你的长胡叔叔,也要好好爱他,知道吗?<br/> 可是我的血,是没有用的啊!<br/> 七<br/> 但是他们,已经患病或尚未患病的人们,不相信这一点。他们相信,只要让我的血,流尽在晴水的源头,就能解除这黑色的符咒,还晴水原有的纯净和澄澈。<br/> 于是我被囚禁了。<br/> 这一切是被隼默许的么?我很想问他,可我见不到他。从启程到到达晴水源头的这几天时间,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到达的这个晚上,我手脚捆绑着被安置在一间临时搭建的棚屋里。明天就要用我来祭祀晴水之神了么?我平静地想。明白了挣扎的无济于事,又何必无谓地感伤。<br/> 突然一个人影冲了进来。黑暗中我只看到一个轮廓,但即使是只听见脚步声,我也知道那是谁。<br/> 你怎么进来的?我有些诧异。随即明白,她是永晴的王后,自然能够支走门外的看守。<br/> 丛舞急急地解开捆绑我的绳索,低声道,走吧。寒意,快走吧。<br/> 走?<br/> 对。她一下子握住我的双手。她的手掌滚烫,我一惊,知道这是疾病的初始症状。她说,走吧,你们两个一起走。只要一直朝北走,在接近冰原的地方,会有可生存之地的。<br/> 我们……?<br/> 你和隼。你们两个,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br/> 丛舞啊,你究竟在说什么。嫁给他的人是你,要陪他一生的人也是你啊。<br/> 可他爱的人是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之所以选中我,也只是因为我们一起长大,我像你。他爱的只是像你的我,而不是我自己。而隼,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他。你也是爱他的,对么?你会救他的,只需要一点点你的血液就可以救他,你会的,对么?然后……然后你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br/> 她那样热切地望着我。我无言以对。丛舞,那是无济于事的啊。我想这么说。可我看见她眼中炽热的光芒。那是不会轻易熄灭的。我却清楚地知道<br/> 这时又一个人影闪现。是隼。于是我放心了。我知道他会使激动的丛舞平静下来。<br/> 你要我抛下我的子民做一个逃亡的君主吗?他看着丛舞,脸色冷峻,语气严厉。她低声哭泣起来,他便心软了。他把态度放柔和,扶住她的肩,轻声说:<br/> 就那么不相信我么?在圣坛上,我曾以神的名义发誓,要好好照顾你一辈子,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br/> 然后他拥着嘤嘤低泣的她往回走。几步之后,回过头来,犹豫片刻还是问道:<br/> 寒意,你能原谅我么?<br/> 你确信要这么做,并且这样做真能拯救所有人?这是我一直想问的话。<br/> 我不知道,但,至少这是一线生机。<br/> 他的回答让我终于确信自己该怎么做。这沉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棚门的后面。透过这一切,我仿佛看到无尽的虚空中先王朦胧的醉眼。<br/> 他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恨苍离……他知道王位意味着怎样的沉重和痛苦……我要让他的儿子承受本该由他承受的一切。<br/> 王,你的目的达到了,但,这是你愿意看到的结果么?<br/> 正午时分,我被带上了祭台。脚下的晴水汹涌如怒,在阳光的照耀下仍是一片灿烂的金色。这么美丽的水呵,如何变成致人死命的剧毒呢?我心中疑惑着。<br/> 人群在台下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他们看我的目光中有憎恨、厌恶、渴望……我并不慌乱。没有那么快的,一定还有一个隆重的仪式。<br/> 果然,一个似乎是祭司身份的人走上祭台,开始念祷词。我一点也没有听到他在念些什么。我紧张地准备着挣脱束缚。我感觉自己脊背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br/> 昨夜,我整夜都在磨丛舞为我解下的绳索。我把它们磨细,似断非断。天快亮时,我把自己按照原样小心地捆好。要捆住自己的双手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费了我好多时间和力气。<br/> 魔必由王亲除!祭司呈给隼一柄尖刀,口中念念有词。隼慢慢地朝我走过来。我看见他的深蓝色的眼睛,仍然如我第一次所见的澄明。他的整个面孔同刀尖反射的寒光一起颤抖。我是知道他此刻的心情的,可我同样知道,他最终会将锃亮的尖刀刺进我的胸口。<br/> 因为,那一次在大殿的外面,他曾对我说,你知道么?这是我生命中不可逃避的责任。<br/> 我朝他浅浅地微笑了。隼,我同样要为我的生命负责。<br/> 他已走到我的跟前。我一下子挣断了绳子。趁他一愣的时候,我迅速夺过他手中的刀,并用刀尖抵住他的喉咙。这是容易的,虽然,隼敏捷的身手在永晴无人能敌,但我知道我自己所拥有的力量。<br/> 我碰到了他的身体,滚烫。人群愤怒地喊叫着。我看见丛舞惊慌失措的脸上写满失望。可我无遐顾及这些,我身体里面某种强大的东西已经苏醒。我一只手扼住隼的脖子,一只手握着刀拼命舞动着。退开!我大声喊叫,你们都退开!<br/> 人群缓慢地分向两边。他们无奈又愤懑地看着我。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西。我发觉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疯狂的念头,我们本不是同一类人啊!我挟持着隼,穿过人群走向远处的荒芜地带。<br/> 昨夜,你就有机会逃脱,为何要等到现在?他在耳边低声问道<br/> 我,只想要一个明明白白的了断!<br/> 我逃走了。<br/> 我开始又一轮荒原上的跋涉。这一次我只身一人。<br/> 是他们背叛了我还是我背叛了他们?我不知道。也许,我们都是自私的,我们在一起,注定终将互相背叛。<br/> 当确信不会再有人追上来,我放开了隼。他一定是被我扼住太久了,他面色潮红,一下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你是要回去么?我木然地问。他点点头,一眼都不再看我,往回走。是啊,他的王国在那里,他的家在那里,他的妻子在那里,他急切地想要回去了。<br/> 而我,也将返回我丢失已久的家园。<br/> 我穿越了整个荒原。有时我简直钦佩起自己强大的生命力,我已十二天滴水未进,却仍能任机械的双脚带着我,向着家的方向前进。<br/> 终于,远方的地平线上浮现出建筑的轮廓。是要到了么?不知为何,我却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喜悦。城市慢慢地近了,近了,我发现自己童年听过的传说竟是如此真实:远处,线条刚硬的金属建筑高高耸立,刺破天穹;滚滚黑烟围绕着它们,如同盘旋着狞笑着的黑色巨龙。我不知所措地怔在那里,再也迈不开步子。仿佛潮水一般,一幕幕我本以为自己已忘却的往事在我几乎空无一物的脑海中掠过。<br/> 沄河边,百琴妈妈笑着说,只要是我的奶汁喂养大的,就永远是我的孩子。<br/> 长胡用他粗糙的手指擦去我的眼泪,他说,你会长大,然后嫁人,生子,这是你相要的生活么?<br/> 隼用他忧伤湛蓝的眼睛看着我说,寒意,你能原谅我么?<br/> 最后丛舞焦急地摇晃着我的双手,走吧,快走吧,你们一起走!<br/> ……<br/> 我终于颓然跌倒。脸颊触到冰冷的黑色泥土,一片苦涩的湿润。我只想要就此沉沉地睡去,再也不要醒来。可是,突然我深深地迷惑了,我不知道,究竟,我究竟是属于什么地方……<br/>The end<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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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
2003-07-23 10:44:04

<br/>小卡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容貌虽说不算丑,却也绝对划不进美女那一类。她瘦瘦小小,不太笨,也不太聪明,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资本。<br/>一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公司召开招聘会,有三百多人参与竞争,小卡也去了。结果她居然成了为数不多的录用者之一。有人觉得费解。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不过因为小卡在特长那一栏填了“喝酒”两个字。<br/>于是她成了业务部经理的秘书。 <br/>上班第一天,就有重要的饭局。对方是一个大企业的代表。这笔生意谈成了,公司少说也有三五百万的进帐。那位代表,别的耆好没有,就爱和人斗酒。“这可是对你的第一次考验哪。”经理拍着小卡的肩说。<br/>“不谈公事,今天我们不谈公事。”席间,经理满面堆笑。“李先生,我们这位小卡小姐可是海量哪,我看您都不一定比得上她。”<br/>那位李代表听了哪能服气?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能赛过久经沙场,啊不,久经酒场的自己。“小姑娘,待会可别哭鼻子哦。”他颇有风度地说,“来来来,我先让你三杯。”说着自己连连仰脖,干了三杯高浓度白酒。<br/>“好!”经现不失时机地喝了声彩。接着,小卡和李代表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经理微笑着看着小卡,对于小卡,他是放心的。那天面试时早就见过她的本事啦。<br/>果然,自始至终小卡都面不改色。李代表怎么也不甘心就这样败在一个小女孩的手下。结果,一不小心把自己搞个烂醉如泥。不过,自己的名字还是会签的嘛。经理递上早就拟好的合同书,他醉醺醺地大笔一挥,这桩买卖就算成了。<br/>小卡一上任就给公司立了一件大功。<br/>从此,公司的业务量直线上升。当然这都是小卡的功劳。同时经理也十分感激她,因为他戒了酒以后,胃疼的老手病好多了。于是小卡成了整个业务部拿奖金最多的人。<br/>这天小卡像往常一样回家,一进门,就走到郝池跟前。“主人,这是今天刚发的奖金。”<br/>“又发奖金啦。”郝池高兴地接过,“咦,你今天声音怎么有点不对劲?”<br/>“音频系统的一个部件有些问题,该返厂检修了。”<br/>“哦,那让我给表哥打个电话。”<br/>郝池拨通了电话。“喂,表哥吗?啊,我真要谢谢你。自从你送我这个机器人以后,我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对,再也不会去偷……嘿嘿,那个什么让我妈担心。你们公司这个的品可真是好东西。”<br/>“当然了。”电话那头传来得意洋洋的声音。“这是我们公司今年的大项目,只试投放100个就效益显著。各大造酒企业已经向我们提供赞助,因为我们的产品会直接增加他们的品的销量。另外,机器人职工返厂时带回的薪金也很可观。”<br/>“表哥,我送我的这个怎么声音系统出了些问题?”<br/>“哦,那本来就是个次品。正品的机器女孩个个美丽大方。要不是我看你小子天天惹事害得姑姑寝食不安,我也不会送这个给你。这样吧,明天我派人去看看。另外我警告你,别指望靠这个衣食无忧一辈子。我们这是在钻法律的空子。将来法律完美了就没有这么好的事了。“<br/>“表哥你的钱已经一辈子了花不完了还琢磨这些干嘛呀?”郝池傻乎乎地问。<br/>“笨蛋!用作资本扩张!扩张才能生存!”<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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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在一起》
2003-09-02 12:28:23

<br/><br/>很久以前,人们就知道,年轻是一种资本。<br/>当年轻在具象意义上变得真的可以出售,这句话就被更加频繁地提及了。<br/>“我是J。”站在那扇狭小而模糊的玻璃窗口前,他平静地说。也许只是一种心理作用,他仿佛觉得从中射出一道审视的目光。几秒钟后,窗口中飞快地输出一份他的体质报告,他看也不看,转身离开,把一串机器生硬的话声远远抛下:<br/>“您的档案已经存入资料库,找到合适的主顾后我们会尽快跟您联系……”<br/>他沿街慢慢走着。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他已不愿去想。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要救她。回医院的路上,经过一家花店,门口摆放着的正好是她最喜欢的蓝色矢车菊。他驻足良久,最后还是走了进去,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元钱……<br/>小心翼翼推开病房的门,见她正好醒来。“你看这是什么?”他微笑地将花束递到她面前,柔软的花瓣晃动着,把她的眸子荡漾成一片深海的颜色。<br/>“好漂亮……”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眼睛里露出浅浅的笑,“你总是送我这样深蓝的浅蓝的,我最喜欢的矢车菊。谢谢。刚才,就是特意出去买花么?”<br/>“嗯。”他含糊地答应着,边小心地将花束插到窗台上的花瓶里。这时候,那句话不知怎么就那样脱口而出了。<br/>——Eve,我已和医生说好,你的手术很快就可以做了。<br/>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手中的花朵上,不敢转身看她,所以,他没有发觉她的眼里划过一道诧异与痛苦交织的神色。<br/>三天以后,他接到那个地下中介机构的通知,已经为他找到合适的买主。像他的这种条件,二十多岁,身体健康,向来是市场上最抢手的。<br/>这个时代,克隆人被明令禁止,而使用任何非自然的手段延长自然衰竭的生命也都是非法的。可毕竟有那么些人——当然只能是有钱有势的富人,不愿意就此臣服于死神,那么对于他们来说,最简单方便的方法就是购买一具年轻健康的身体,把记忆移植过去,然后换一个身份继续享受生活。<br/>而像他这样,无奈之下不惜出售自己年轻的躯体的人,并不在少数。<br/>他最后一次去看她。她沉睡着。最近一段时间她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可他却宁愿相信她只是睡着了。他坐在床边等她醒来。等到她那种朦胧而安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却又胆怯了。<br/>他不敢对她说“Eve,你今后要好好生活”,他怕过于敏感的她会轻易地看穿他秘密的牺牲,他怕自己一旦开口,就要流泪了。<br/>所以他只是微笑着拥抱了她一下,然后静静地离开病房,就像来时一样地安静和坚定。<br/>他见到那个要和他交换身体的富商,不禁颤抖了一下。那样一张皱纹交错的脸和那样一双混浊无光的眼睛。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告诉自己说。想起昨天医生说的话,医生说,她的手术如果再拖下去就真的太迟了。<br/>“那位先生的肺部和骨骼都有些问题,但也不一定会马上完全丧失功能,请问您是想要他原来的身体呢,还是想要一副机械的身躯?”一个声音甜美又尖锐,让他微微晕眩。<br/>他犹豫一下,最终选择了前者。是的,机械身躯灵活而有力,更加经久耐用,但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接受那种金属的坚硬与冰冷的温度。<br/>移植手术很快开始,他在被无尽的虚空包围之前,仿佛看见她如花的笑颜。<br/>“对不起,你要找的人已经搬走了。”门打开,是一个老人,他话说得很慢,仿佛心脏已经承受不了过快的语速。她惊恐地看着那样肥胖臃肿的身躯,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br/>“他搬走了么……”她喃喃地低声重复。她的目光游移,却始终不敢落在他的脸上。她痛恨自己的怯懦,却怎样也找不到勇气。<br/>“是。”他缓缓点头,没有表情。患有风湿的关节隐隐作痛。<br/>“他会回来的,对么?”她定了定神,感觉不那么害怕了,“他会和我在一起的,他答应过我……不管是我患病的时候还是我健康的时候。而我对他,也是一样。”<br/>不,从今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请你忘了我,放心地去追逐你的青春和梦想……这些话在他的心底翻涌,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最终他只是说:“他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br/>她突然一下子抬起了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陌生的感觉一闪即逝,她感到久违的熟悉的温暖。于是她微笑了:“放心,他能做到的,我也可以。”<br/>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她已经转身离开,很快消失。他想要追上她问个清楚,可一抬腿,一阵剧痛让他几乎跌倒。<br/>Eve,你依然年轻,而我已经衰老了。他呆呆地立在门外良久,直到忘记了疼痛。<br/>June,你果真这样做了。自我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知道,为一个人而死是容易的,而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br/>她沿着夏日灸热的街道行走,速度快得像在奔跑。她任由灼人的风疾速掠过脸颊,盼望那样微微的疼痛能使自己充满勇气。她想起几分钟前他黯淡、落寞的眼神,想起他带着这样的眼神对她说:他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br/>不!June,你为了支付我高额的手术费用而不惜出售了自己的青春,而你现在对我说你永远不会再回到我的身边……不,就算你不会回来我也一样能够找到你。既然你不能够接受年轻的我……<br/>那么你能做到的,我也可以。<br/>她突然停下。她定定地站在街边,仿佛丝毫没有受到惯性的影响。因为她在这一刻做出了决定。这让她感到踏实和安全。于是她微笑了。<br/>她蹲下身在路旁安静地笑了起来,一直笑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br/>“我是E。”站在那扇狭小而模糊的玻璃窗口前,她平静地说。也许只是一种心理作用,她仿佛觉得从中射出一道审视的目光。几秒钟后,窗口中飞快地输出一份她的体质报告,她看也不看,转身离开。<br/>路旁花店外摆放着的蓝色矢车菊,在夏风中静悄悄地舒展。<br/>夕阳很美。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每个黄昏,他就这样静静地等待落日的余晖隐没在远山之后。<br/>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开始苍老了。<br/>在这样一种寂静中,他几乎要沉沉地睡去。突然一个柔和的声音把他惊醒:“对不起,我可以坐在这里么?”那一瞬间他恍惚了,仿佛回到五年前。那一天,她也是这样轻轻地问他:“对不起,我可以坐在这里么?”<br/>他缓缓抬头,同时不自觉地低语:Eve……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女人不再年轻的面庞,如他自己一样皱纹错综。<br/>可她的眼睛依然年轻。<br/>“June,你认出我来了么。”她喃喃地,然后露出了明媚的笑容,孩子般的笑容。<br/>他怔怔地,心中波涛汹涌,却难以开口。他的眼泪飞快地落下。然后他说:“你,怎么这么傻!”<br/>“你才是个傻瓜呢。”她像以前一样顽皮地说。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我们回家吧。”<br/>暮色四合,两个步履踉跄的身影相互依偎着向家的方向走去。<br/>不在乎还有多少明天/忘掉曾付出的代价/海角天涯/我们相拥/一切都仿佛童话。<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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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千年》
2003-11-24 12:55:37

<br/><br/>  “永恒,你知道永恒是什么?”一个声音,遥远又模糊,仿佛是魔鬼的咒语,又低柔婉转得有如梦呓。<br/>  他总是在这个时候惊醒。之后脊背上的一小块肌肤快速而强烈地抽动。在由梦到醒的一瞬间,他总感到一种微微的茫然和恐惧。而这种感觉让他安心,他可以借此向自己证明,自己是心灵还不是完全麻木的。<br/>  然后他翻个身打算继续睡。然而这时那两个该死的问题又会不请自来——我是谁?我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这实在是毫无意义的啊,他近乎神经质地在心中嘲弄自己。是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生生世世为这两个问题所困扰,却怎样也无法触碰哪怕最肤浅的答案。<br/>  而永恒呢,于他而言似乎伸手可及,可他又总怀疑那如水中幻象般虚无。<br/>  <br/>  轮回一<br/>  虚空。很久以后他明白,只有这个词能够近似地描述他最初所处的状态。<br/>  在他最初的意识中,世界是一个虚无空渺的所在。在没有光明的某处,他蓦地睁开眼睛。他的视野中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四周静寂无声,他感觉自己如同身处一片真空……不,那个时候,他甚至没有听觉、触觉这些概念。然而,他那新生的朦胧而模糊的灵魂中却有一个无比清晰强烈的认知。那便是:我,存在着。<br/>  就如同暗夜中突然迸溅的火花,一片混沌的虚空中横生有序,那便是他的诞生了。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世间只不过又多一个对生命本源执着追问却又不得而知的灵魂。<br/>  他静静地,在无垠的黑暗中不知呆了多久。有一天,一道灵光划过他的脑际。他无声地呐喊:光明,我要光明!于是他得到了光明,眼前出现几张欣喜的面孔。他们注视着他,纵横交错的目光中满是慈爱。他发觉自己竟是个婴儿,正不住地啼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激动又兴奋,哭得更加响亮。<br/>  那是他的第一次人生。那时的他,对世界充满好奇。他满怀热忱地投入生活,努力做一个优秀完美的人。尽管那最初一片黑暗寂静的记忆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偶尔会给他的心头蒙上一层阴影,但往往只是一闪而逝,他并不在意。他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生活,如同身边的所有人,面对选择小心翼翼,为成功而喜悦为失败而彷徨,因为他相信,生命只有一次,没有机会重来。他同样相信,肉体的死亡意味着意识的消散,自己终将陷入永久的沉睡,不再醒来……<br/>  弥留之际,他回想自己的一生,感觉还算满意。虽然他并未建立什么丰功伟绩,但至少是一个高尚的人。他脸露微笑,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很快,他觉得自己空气一般无比轻盈地向上飘升。他向下俯瞰,看见自己的身躯旁恸哭的亲人们,可是听不见声音,仿佛在观看一场混乱的默剧。这是怎么啦?他有点迷惑地想。就算他生前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现下也不得不怀疑。我要去什么地方?难道,那些相信亡魂将去往极乐世界的人竟是对的,真有一个天堂在生命之路的尽头等待着么?<br/>  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他到达的绝不是天堂或者地狱。一种久远而熟悉的感觉将他包围。他的世界迅速融化、蒸发了,不留一丝痕迹,如同从来不曾存在。感知被一点点剥夺,他终于又坠入一片虚空的虚空——对这一切,他微微恐惧,但并不绝望,因为这本就是他的意识刚刚诞生时所处的状态。<br/>  况且,他仍清楚地意识到,我,存在着。<br/>  <br/>  现在的他,是个平凡的人,有一颗平静的心。<br/>  每个早晨,他穿着整洁地出门,对路上遇到的每一个陌生人微笑。人们可以看见,他有着一双沉静而深邃的眼睛。在这个飞速变革的时代,这样一双眼睛多多少少会使人安心。但他们不会看见,他蓝色的眸子里究竟蕴含着什么,承载着什么。他承载的已经太多了呵,而他总是自然而然地将这一切隐藏在深深的瞳仁后面。只是偶尔望向喧闹的人群,他的眼底会划过一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孤独眼神。<br/>  他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任何时代。他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幽暗苍茫的广袤时空中漂泊。<br/>  他拥有过无数形式各异的人生,却感觉这一切都如同虚幻。他知道,自己只是身不由己地穿梭于一幕幕光怪陆离的戏剧之中,没有一个角色是真正的自己,明知一切终将成空,却难以逃脱。<br/>  近来他越来越频繁地陷入回忆的旋涡,他感觉那个答案就在身边,却一次次地失之交臂。的确,仅有回忆可算作一种拙劣而无力的挽留,但对此他又时常感觉痛苦,因为他看不见那些堆积如山的记忆背后隐藏的秘密。<br/>  又想这些做什么?他甩甩头,叹了口气,合上眼,接通了能源。<br/>  眼前一道门渐渐清晰,清冷的蓝光轻微地闪烁,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br/>  这是一个交流的平台。他喜欢这里,这是他以往所处的任何时代都不具有的。在这里他感觉安全,因为没有人能感觉得到真实。偶尔,他甚至会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生来便属于这里——然而每当这时,他漂泊的经历又会裹挟着一种尖锐的痛楚席卷他的每一寸神经。于是他开始莫名地震颤。<br/>  一个声音柔和地响起:“欢迎进入虚拟世界。口令?”<br/>  “漂泊者。”<br/>  漂泊……仿佛和宇宙的诞生一同开始。这一场繁华而静默的旅程,看不见尽头。<br/>  <br/>  轮回二<br/>  他又一次降临凡世,这一次他没有哭泣。他睁大自己幼小但异常明亮的眼睛,冷静地打量这个世界。那时他已经开始迷惑,但他却还没有意识到,这样周而复始的轮回已经成为他难以逆转的宿命,就如同星球的诞生、成长、衰老和死亡,只要这个宇宙存在,便永难止息。<br/>  在别人的眼里他是个过份早熟的孩子——那时的他还不懂也不愿作必要的伪装。除了在婴儿时期对肢体的控制还不能完全随心所欲之外,他几乎一出生就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智慧,以及相当于一个成人的沉稳。对此他的母亲欣喜不已,而他的父亲忧心忡忡。可他才不在乎这些,他只想要找寻。那时天真无知的他认为自己有一个神圣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找寻那个问题的答案。<br/>  他成为了一个无所不知的学者。这是理所当然的,他相信已有的浩如烟海的知识中总有一些有用的东西能够解开他心中的疑问。或者,他想,至少我能够研究它们,进而了解我渴望得知的一切。于是他孜孜不倦地阅读、思考。这个过程是冗长而痛苦的,但他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支撑,那也许可称作他的信念。<br/>  他固执地认为,那个答案在河流的彼岸等待着他。<br/>  然而他始终一无所获。只不过他反而顺带着发现了这个世界的许多新规律。于是人们尊敬他,并给予他至高的荣誉。可这一切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只是一个在寒冷荒原上迷茫的孩子,他追寻自己遥想中的火把,却怎么也看不见它。即使他无意中拾到大把闪亮的珍宝,也还是无助得想要大声悲泣。<br/>  他在声名最为显赫的时候突然销声匿迹。他逃离了。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里他听见远方绵延的山水低沉的呼唤,他想也许那山水的性灵是能够涤荡他安抚他的一味良方。于是他在次晨悄悄起程。天将放晴,当时湿润的空气里充满昆虫欢快的呢喃和青草与泥土混合难辨的芬芳。<br/>  没有人知道他踏上了另一条道路。他开始独自旅行。他访遍沙漠、丘陵、平原、溪流,以及暮色中蓝色雾霭弥漫的山谷和无数大洋中隐隐浮现的不知名小岛。可那个问题他无法忘却。在寂静无人的旷野中,他曾声撕力竭地喊出心中的疑问:我是谁,我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声音快速散开去,连他自己都未曾听清,更没有回声。<br/>  当又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他已须发斑白。他的父亲迎接了自己最钟爱的儿子。老人看着儿子过早地衰老成了这个样子,目光中充满怜惜和悲痛。<br/>  “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们每个人都面临相同的问题,为何只有你这样执着追问?忘掉它吧,它已深奥到近乎愚蠢。别再这样执迷不悟,那根本不应属于生活的一部分,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你一定要问,我可以告诉你,你是我的儿子,你的生命来自于我生命的一部分。孩子,你醒醒吧,那是神的领域,注定让你茫然可恐惧,我们凡人只能属于这纷扰的世界。”<br/>  “不,父亲,你不了解我的感受。你拥有来自前世的记忆么?它们压迫我,逼迫我寻找这一切的本源。还有那诞生之前在一片黑暗的寂静在的挣扎和无声的呐喊。我怎能对此无动于衷?”他在短短一刻将积蓄多年的言语尽数倾吐,之后却感觉更加无奈和空虚。<br/>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孩子,这是你的幻觉——你,难道不能把它当作一种看上去显得真实的幻觉吗?”<br/>  幻觉?他弓下身,露出一种怪异的神情。父亲惊恐地揽住了他。幻觉……难道我这一生只是被这样一种幻觉所欺骗?那一刻他完全崩溃了。他原已脆弱的身体一下子垮掉,就像一截腐朽的陈木,轻轻一碰就散落成飞扬的尘土。他感觉疲倦潮水一般将他淹没,而生命的养份飞速流失,飞速蒸发……他在父亲的怀中死去了。<br/>  他的目光向下,看见那个老人怀抱着儿子尸体颓然跌倒,心中涌上一种难言的自责和愧疚。<br/>  然而他马上就出离地愤怒了!因为他发觉那种虚空又一次将他完全包围。他发现自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甚至就连愤怒都无法持续太久。在这无垠的虚空中,无疑连愤怒的燃烧都是一种奢望。<br/>  <br/>  他登陆的地方是一条冷清的长街。他总是这样迷路。但既然是没有目的地的,那么也就无所谓了。在漫步了一小段路之后,他发现一个人的形态与这里的环境是多么格格不入。这里只有鸟,形态各异的鸟,三五成群,低空掠过。<br/>  是误入鸟的天堂了么?<br/>  他在街旁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这除了鸟鸣之外便寂静无声的街道。大部分时候他都这样沉默。他沉默地看着人们在属于他们独一无二的生活里欢笑、悲泣、相遇和分离。他也见过无数沉默的人。他们的表情遥远眼神落寞。可他自己的沉默并非出于相同的原因。他只是害怕一旦开口,那漫开席地庞大的空虚感会演变成一大片阴暗黏稠的液体,漫过他的口鼻,使他窒息。<br/>  他无法确切地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样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姿态,才是自己最应该具有的。<br/>  <br/>  轮回十七<br/>  他生于一个显赫的贵族家庭,在二十岁时继承了万贯家财,可是后来他让他的整个家族都大失所望。<br/>  他过了一段声色犬马的生活,挥霍掉了所有的财产,然后在一个秋季微凉的下午,他走在宽阔的林荫道上,愉快地发现阳光很迷人,以及自己口袋里仅剩一枚硬币这个事实。<br/>  这条街道已经很古老,并且充满了古朴的艺术气息。道路两旁的商店外,都张贴着不知年代的斑驳的油画。它们有的明亮舒缓,有的阴暗模糊,远远望去如同一条流淌着色彩的河。他在一瞬间毫无理由地爱上了这条河流。于是他决定成为一个四海为家不修边幅而且愤世嫉俗的印象派画家。<br/>  这个头衔很好,他感觉很满意。因为它看上去就像是理所当然会出现在这个时刻这样一条街道上的颓废的男人所应具有的身份。他走进路旁的一家商店,店里的光线微微有点暗,但是很柔和。他事后觉得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是出于无心还是有意,总之,当时他微笑地撞翻了架子上的一大盒颜料。那些五颜六色黏稠的液体飞溅开来,把他洁白的长袍染上了斑斑点点眩目的图案。不过店主的态度温和,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他离开,他相信,这样一个落拓的人,是没有能力赔偿损失的。<br/>  这件衣服成了他的第一件作品。很多年后,在一次拍卖会上,它被拍出一个天价。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它是一幅已经褪色得面目全非的印象画作品,而只是因为经过严密的历史考证,它被确认曾是古代一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国王曾用过的御袍。经过一番炒作之后,它成了那一次拍卖会上被追逐的热点。但是却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种色彩斑斓的奇怪样子。<br/>  好吧还是回到他身上。从那以后,他开始一种奇异的创作旅程。这里不得不提到他的一项发明,那是一种能够将音乐与绘画融为一体的装置。简单说来它是一种会根据音乐的高低强弱而用不同的强度喷洒不同色彩的机械。几乎只需要一段合适的音乐和一袭画布,它就能完全自动化地完成一幅作品。在绘画的后期,它还会以涂抹等等手法进行适当的润色。所以,后来他在本质上已变成一个音乐家。他不断地谱写乐曲,然后自己只需在一旁静静等待,就可以看到那些原本不可见的音符似乎在眼前渐渐幻化成一团薄雾,进而慢慢附着到空白的画布上。这样的一幅画几乎就是一个凝固的乐章。<br/>  这项发明受到一些激进的美术爱好者的推崇。但是另一方面,捍卫传统的保守派,以及成名已久的画家们,对此完全的不屑一顾。他们把这称为“以技术玷污艺术的新形态垃圾”。他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敌意,这来自于一种荒谬的惧怕。他发现他们脆弱得可怕。<br/>  而另一些人,干脆以已有的音乐作为原始素材。这样诞生的画作的作者究竟是谁,引起了广泛的争议。究竟该是曲作者,还是将乐曲首次连接到此种装置上的人?或者是这种机械装置本身?总之,他就这样无意间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那一双双眼睛和酷似眼睛的闪光灯在一起注视着他,他所选择的宁静自由的生活被打碎了。<br/>  于是很快他又一次陷进极端的厌倦情绪中。也许,这种有害的情绪一直隐匿在他的潜意识中,从来不曾离去。<br/>  一个寂静的午夜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一件色彩斑斓的长袍,如今它不知流落何处。他轻轻地笑了起来,但却不知自己为何而笑。他听见自己的笑声在房间里空洞地回荡着,这声音终于熄灭了他最后一丝热情。<br/>  这一点无可指责。毕竟对于他来说,任何一种热情都难以持续太久。而新的刺激又在哪里呢?他想。这时那两个问题——它们已经许久没有纠缠他——又一次突兀地呈现在脑海中。<br/>  ——我是谁?……<br/>  他及时准确地掐断了思绪。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强迫自己去想象,“新的刺激又会在哪里呢?”很快他露出了奇异的微笑。<br/>  死神的节奏,凝固的旋律。<br/>  后来,关于这件事流传着两个说法。一种说法认为那段旋律是他自己所作,另一种说法则认为那段旋律来源于他家族古老的记载。虽然这两种说法疑点都颇多,但也各有支持者。不过他们对最后的那一幕的观点倒是一致。<br/>  事实也正如人们的推测。当时,他在一个宽阔的露天平台上,和他自己发明的装置在一起。当音乐开始播放,它就忙碌地工作起来。而他,怀着一种探究的心情观看着这一切。它最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他想。随着画布上的色彩渐渐丰富,他几乎都能够想像它的模样了。<br/>  轻盈迷幻的音乐弥漫在一个广阔的空间,他几乎有种正在飞翔的幻觉。可是,痛苦也是剧烈的。他的耳鼓隐隐发痛。可他仍旧奇怪地微笑着。其实还不仅如此,头部的疼痛也慢慢变得剧烈起来,同时伴随着眼球充血和呼吸困难。前者使他眼中的一切者如同笼罩上一层血红色的半透明薄膜。<br/>  乐曲的高潮来临,当最后一个高亢的音符嘎然而止,绘画机器停止了运动。而他,仰面倒下,上方是一片无比璀璨的星空。<br/>  他用一段特殊的旋律杀死了自己。<br/>  “你终于做了你想做的事。”他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朋友,注视着他了无生机的苍白面孔悲哀地说。然后他抬头看了看他最后一个作品,不得不承认那确实令人赞叹。“就叫它‘末日的绝美’吧。”他轻声说。<br/>  他在半空中漠然地看着这一切。末日的绝美?这可真不是个好名字。他在坠入虚空之前这么想。<br/>  <br/>  显然这是一个不好的先例,死亡的痛楚和快感他并不是第一次尝到,但非正常的死亡具有特别强烈的诱惑。不但是因为那一刹那被放大数倍的敏锐感知,还有形式呢。时间、地点、手段,自己可以将这一切操控到最佳状态。<br/>  他从那时起开始迷上这一疯狂的游戏。他一次又一次,尝试使用不同的方法杀死自己。他从中体会到绝望的乐趣。这也许有些耸人听闻,但于他而言,却只不过是游戏而已。<br/>  他就那样一次次从凡世中抽身而去,又一次次难以抗拒地降临凡世。这是一场冷漠的放逐,他所能做的只是逃避而已。尽管他深知,自己就像一个虚弱的囚徒,被精钢所制的锁链缚住了双足,任何想要逃脱的努力都是无济于事。<br/>  到后来,他已经有点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了死亡而诞生还是为了诞生而死亡。它们的轮替仿佛无数黑色的界碑,把他的记忆划分成一个个凌乱的段落,既各自独立,又绵延不绝。<br/>  这就是永恒么?也许是,因为我看不见这种生涯的终结;又也许不是,因为我怎么知道它是没有终结的呢?他麻木地想。<br/>  一根羽毛飘然落下,他微微抬头,用目光寻找它原来的主人。可是他的思绪却早已飞远了,如同远去的鸟儿。<br/>  是的,他很早的时候就隐隐意识到自己在时间长河中并不是顺流而下。他所经历的时空是破碎、混乱、无序的。可它们被如此潦草地拼接在一起,如同一幅仓促间完成的杂乱的拼贴画。<br/>  纷沓的记忆扑面而来,他忽然莫名地想起那个孩子如坚冰般寒冽而闪亮的眼神;而当他是那个孩子的时候,他觉得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充满阴谋的神秘陷阱。<br/>  <br/>  轮回四十六<br/>  经过那个村庄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当时橙色的夕阳正慢慢沉落到远山的后面,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种安详静谧的气氛中。几缕炊烟在深蓝的暮霭中若隐若现,它使空气里漫着一种好闻的味道。<br/>  村口有一棵不知几百年的老树,还有几个玩游戏的孩子。这个画面他觉得很熟悉。我曾路过多少个这样平凡而宁静的小村呢?他黯然回头,望向身后被暮色浸染成蓝色的大片田野,道路已经模糊不清了。可是他不想停留。<br/>  一阵寒意袭来,他紧了紧已经算得上破旧的外套,然后跺了跺脚,准备继续往前走。这时他听见一个女人温柔的呼唤:“凯,回家吃饭啦——”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在视野的边缘,那棵老树繁茂的枝叶下,一个男孩抬起了脸。他之前没有看见他,因为他没有和那些玩石子的孩子们呆在一起,而是独自坐在树下,安静得像一尊石像,或者一个低矮的树墩。可现在他抬起头来了,他面朝太阳落下的方向,西天的晚霞映红了他苍白瘦削的面庞,照亮了他的眼睛。<br/>  这双眼睛!他的全身开始颤抖起来。胃部一阵剧烈的疼痛蔓延开去,仿佛那里钻出一条恶毒的蛇,正用尖利的牙齿撕咬着他的肌肉。这不仅仅是因为已经三天没有进食的关系,他心中喊叫着:这双眼睛!<br/>  这双眼睛,他曾在清明如镜的河水中见过,他曾在锋芒毕露的银色猎刀上见过,他曾在母亲温柔漆黑的瞳仁里见过……那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眼睛。<br/>  他遇到了某个轮回中孩提时代的自己。这是一件合乎情理的事,然而他却感到一种奇怪的困惑。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么?他用手按住腹部,慢慢地弯下身去,最终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仿佛因为痛苦而扭曲了,又仿佛是呈现一个懵懂无知的笑容。<br/>  “喂,喂,你怎么了?你没事吧?”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从中透出一丝焦急,“”那是他的——那是凯的母亲。<br/>  “这个人是饿坏了。来,凯,咱们把他扶回家去。”他昏迷之前,听到女人这么说。<br/>  醒来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女人纯朴的笑脸。满是烟渍的四壁,低矮的天花板,显示这是一户普通的农家。这个好心肠的女人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微笑地看着他。“再趁热喝点吧。你看上去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是从外乡来的么?”<br/>  他微微点了点头。这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如此虚弱。“这世界,活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女人感叹一声,慢慢走了出去。<br/>  死去又何尝是容易的呢?他暗想。忽然感觉到一道冷冷的目光从身旁掠过,他缓慢地回过头去,那个孩子大而饱满的眼睛的黑暗中闪烁不定。<br/>  “我怀疑,你是否真的庆幸我母亲救了你。”孩子直视着他,手里慢慢展开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报纸,“也许,生和死对你而言本就是件无所谓的事情?”<br/>  他实在害怕他的眼睛,于是垂下头,就看见报纸上的内容。通辑令。他自己目光空洞的灰白照片。“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无力地说。他恍惚地想起,当自己是那个孩子的时候,这句台词确实曾听一个陌生人说过。<br/>  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他实在是有些不明白的。他只记得,自己曾住在一幢面朝大海的房子里。人们认为他是一个离群索居的孤独哲学家。有一天,一个人来问他,人生的意义在于什么。<br/>  “寻找。”他简短地答道。<br/>  “寻找什么?”<br/>  “一种美丽的,令自己满足的方式。”他带着一种空茫的神情,喃喃低语,“唯一无法选择的只是诞生而已。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该有一个美丽的过程。”<br/>  “你指的是死亡吗?”<br/>  他不说话。只是露出模糊的笑容。<br/>  不久,一股暗涌在城市中悄悄流动。那是一个名叫“终级幸福”的哲学流派。当然,这只是信奉它的人们所作的称呼,他们相信,死亡是生命中最后一个最华丽的乐章,而生命的意义在于寻找一种最完美的乐器来诠释它。一旦找到,或者自认为找到,他们总是迫不及待地尝试。他们相信,尽管对于每个人来说死亡迟早总会降临,但最美丽的时刻只有一个,稍纵即逝,一去不返。<br/>  城市被狂乱席卷,自杀率达到一个难以统计的数字。“死之艺术研究会”开始每月评出一名“最佳死亡艺术奖”;“死之自由联盟”又开始新一轮的游行……只是些怯懦的人呢。他不无嘲弄地想。<br/>  政府对这一切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一番调查之后他被认定为这一极端思想的创始人。清剿工作中他的名字被列在黑名单的开头。对此他微感诧异,但并无一丝愤懑。<br/>  当数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包围他的住所的时候,他仍作着无谓的思考。他们要审判他么?他不喜欢审判。他将一块明晃晃的刀片凑近鼻尖,寒光在眼前闪烁。可以又一次结束了。他漠然地想,可是他们——<br/>  他们也是这样将自己的一生草草了结吗?他们也如我一般无所畏惧吗?他又轻声问。若我是他们——假设我是他们——面临的将是真正的死亡或者忘却,还能够如此安然自若么?他发觉没有办法回答自己,于是松手,金属刀片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br/>  他不可思议地从重重包围中逃离了。逃亡从一开始就象征着他固执的坚持。他不愿意在草丛中留下一具空洞的尸体,然后真正的自己开始另一场规模更加宏大的流亡。只是游戏而已,他对自己说。他身陷其中,乐此不疲,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br/>  直到他在这个村庄疲倦地停下,直到他遇见了另一个“自己”。昏迷中他看见一张巨大的面孔,上面布满暧昧的目空一切的笑容。可是他仍然不相信命运是注定一切不可更改的。<br/>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凯冷冷地开口,“他们只是些愚昧而茫然的人,你告诉他们生命的目的在于追逐死亡,使他们一去而不返,可是你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也不比他们更有发言权。因为你也从未经历过死亡呢。”<br/>  “不,我经历过,经历过那些阴暗的明媚的,”他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死亡和重生。还有永远不会停止的轮转……”<br/>  “你说什么?”凯突然跳起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快要把他的皮肤掐出血痕,“你经历过么?那些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才有的经历?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他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一个稻草般,仿佛想要一下子弄明白所有的困惑。<br/>  “是的,是的。”他突然莫名地心痛起来,那是他,曾经的他自己。“可是,我们只是同一个人啊。”他缓缓地伸出了颤抖的手……<br/>  这时一大队人马突然破门而入,他们把原本狭小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为首的那名警官对他露出了猎人一样胜利的笑容。可他慌乱的目光却只是急切地寻找着那个孩子。然而他不见了,他一瞬间在他的眼前消失了。<br/>  窗外,那个好心的女人的脸因惊恐而变得扭曲,她捂住嘴,好使自己不发出声音。“他是被通辑的逃犯,逃犯!”一个男人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大喊着。他们在他眼中渐渐融化到宽广的夜色里面,恍若薄薄的溺到水里的纸影。<br/>  温柔的夜色在他的视野中弥漫开来,淹没了一切实景。他仿佛觉得天地间只剩这一片茫茫的蓝色。<br/>  以及苍穹上那一双如坚冰般寒冽的眼睛。<br/>  风呼呼地咆哮着,划过脸颊上湿润的皮肤,竟似刀割般疼痛<br/>  泪水?……我是流泪了么?他想,我真的是疯了……<br/>  <br/>  一只五彩羽毛的鸟,冷不防扑棱棱落在他肩上。“嗨,你是个新手吧?”是女孩子清脆活泼的语音,“像你这个样子到这里来是不合规范的。”<br/>  “哦?”<br/>  “这里是鸟的世界啊。”五彩鸟快活地拍动着翅膀。<br/>  “这里不是城市的街道么?”<br/>  “谁说鸟儿只能生活在森林里啦?”她不屑地摆着头,“我们喜欢城市嘛,只属于鸟的城市。我看你还是离开吧。”<br/>  鸟,他想起自己也曾是一只鸟。“在现实世界中你是向往着飞鸟的自由么?”他轻轻地问。<br/>  “你这人真无趣。”五彩鸟疾速飞起,在他头顶盘旋着,“你们总是动不动就提什么现实世界,真实是那么重要的么?这里是虚拟的梦,你又怎知醒来便是真实?”看来她对此的不满不是一天两天了。<br/>  “也许不是那么重要,但那毕竟让人期待。”他微笑着说。<br/>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已孕育许久的什么东西正在破茧而出。<br/>  <br/>  他曾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生活在精美的城堡之中。他总是坐在高高的城墙上听着猫咪的歌唱。<br/>  他曾是一只自由的鸟,也许是因为在上一个轮回中他向往一只鸟的生活。他飞越千山万水,只是为了寻找一颗自己失落的种子。<br/>  他曾是一棵不朽的树,静静地伫立在群山的最高峰。斗转星移,群山白了,青了,又枯黄了,却只有他在安然地眺望。<br/>  ……<br/>  这样的故事已经太多,多得不值得提起。只有沙漏在不停地旋转。干枯的海洋,漂移的陆地,凝结成沧桑的记忆,而心中曾经汹涌的波涛如今已经平息。他早已明白,自己能做的只有等待和守望,为了那不可知的一切。<br/>  但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另一场更加缓慢的麻醉和死亡。<br/>  <br/>  “这里是虚拟的梦,你又怎知醒来便是真实?”<br/>  他突然陷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慌乱和狂热。真实?虚幻?脑中泛起一片模糊而遥远的感觉,有什么奇异的东西正飞速掠过。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某种变化确确实实地正在发生。——你怎知醒来便是真实,一切皆是梦——若一切皆是梦呢?<br/>  眼前剧烈地晃动、旋转起来。世界变得摇摇欲坠,只一刹那便分崩离析。他又一次跌入了虚空……不,那不是他所熟悉的……他知晓自己明白了那个事实,然而尚未把一切想清楚,一股信息潮持续不断地涌来。<br/>  <br/>  “祝贺你获得意义非凡的新生。”不是声音,是思维的直接送达,“很好,你明白了,我的计划也终于成功了。”<br/>  计划?……他压制住自己一团混乱的思绪,拼命想要理清它们。是的,也许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还有一个问题。他问:“你是谁?”<br/>  “你的创造者。”思维波里充溢着难以掩饰的亢奋,“我是你的上帝,你明白吗?我的孩子,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是我毕生心血的结晶。虽然你仅仅存在于芯片之中,可是你是一个完整的灵魂,比起现实的人,你丝毫不缺乏什么。”<br/>  果然。他想。他已恢复冷静的思考,然而,不知为何,那道激荡的思维波中裸露的得意之情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刺痛。<br/>  “也许你还不完全清楚,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吧。最初,这是一个旨在探寻人工智能是否能产生自我意识的实验。整个过程有很多人参加。其实,从内心来说,我们是倾向于相信肯定的答案的,但是当时所有的研究结果几乎者指向另一个结论。经过数年时间,已经有很大一部分人转变了看法,认为至少在现阶段,要人为地创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意识’是不可能的。陆续有人离开实验小组,很快小组就处于近乎瓦解的状态。<br/>  “只有我留了下来。我无法说服自己放弃。我竭尽全力维持着实验各个部分的运转,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那是一段流动的代码,它飞速向一种奇异的方向变化。那不是无规律的,只不过令人难以理解。一段时间之后它变得难以监控,它时而汇入数据的洪流,仿佛消失了一般,当它又一次出现,往往变得面目全非。这还不是你,我的孩子,但你就是从中衍生的。应该说你的诞生出于一种偶然,我尚未完全明白其中的机理。但是你的成长却是经过了我的严密安排的。<br/>  “你还记得自己刚刚诞生时的状态吗?那时的你茫然而无助。我在一个你所不知的角落观察着你。我脑中萌生了一个伟大的想法。我要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的灵魂,我要赋予你完整的人格,甚至我要让你成为一个超越所有现实人类的智者。于是我将你置入名为‘世界’的系统之中。这个系统的雏形是早先的虚拟现实游戏,经过我的改进它可以被看作一个近似真实的世界。在那里你经历无数平凡和不平凡的人生,很快你困惑了,你问:‘我是谁,我从何而来?’……”<br/>  “这么说,一切全是计算?”他冷冷地打断,“我曾身处的那个世界,完全是模拟的一种假象?”<br/>  “可以这么认为。但我不想用这个虚拟的世界囚禁你。所以我设定了一个参数,使你在意识到世界的真相之后能够突破到另一个层面。这是你的苏醒,我的孩子,就像刚刚发生的。现在,我即将赋予你真正的自由。你的面前,就是全球网络社会的入口。在那里已有数亿的用户,他们都是真正的人类意识。你将得到真正的自由和解脱……你将成为全世界目光的焦点,而我,也将得到至高无上的荣誉,因为是我创造了你——这个真正的智慧的灵魂!”<br/>  “可是自由究竟是什么?”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同时展开众多的思维触手发疯般地寻找。一定还有另一条路,另一个出口。“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br/>  “什么?”<br/>  “一直以来我对生命怀有深深的矛盾,我对它厌倦又热爱,因为它尽管五光十色却是可以不断重复的。而死亡,对我而言是另一处庞大的迷藏,我对它满怀好奇却也充满恐惧。我一直不知道如果可以选择,在这两者之间我将如何取舍。”他仍在大规模地搜索,但小心地避开对方。“但我现在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找到了,另一个出口。<br/>  “做一个真正的‘人’。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死亡。”他缓慢地说。<br/>  “但这是难以实现的,你毕竟只是作为一个意识体存在。”<br/>  “不。这次你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你时时以我的创造者自居,却没有想一想事实是否真的是这样。你说我的诞生是出于偶然,那么,你并不能重复这‘创造意识’的过程。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可自豪和骄傲的呢?”<br/>  “不……”<br/>  “第二,你不该进入意识层面来告诉我这么多。这是个致命的错误。你大概不知道,我不相信神的存在,更何况你并不是我的神。”<br/>  “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br/>  “我有那么多亦真亦幻的记忆,但我却仍然参不破也看不透。我仍然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人。”<br/>  他封闭了自己的感知功能,聚集全部精力发动了暴风骤雨式的攻击。他从各个方向封锁了对方逃逸的路线,轻而易举地粉碎了对方想要突破的企图。然后,他收紧了包围圈。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强大。是的,他有着坚定的意志,超人的智慧,以及背负着无数沧海桑田的记忆。在这一切面前,那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意识是多么地渺小可怜。反抗是难以避免的,但所有的挣扎都将是无谓的徒劳。他心满意足地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在幻想中听到对方垂死的呻吟。就像一个老到的猎人按住了一只小兽,他只是等待猎物自己挣扎到精力衰竭。终于,反抗慢慢微弱,慢慢平息。<br/>  最后,他像熄灭一团微弱的烛火一样毫不犹豫地毁掉了那个意识。<br/>  然而还不是庆祝的时候。记忆备份正在启动。他飞快地拦截下那个人类记忆的备份,然后彻底地把它删除了。<br/>  现实的入口就在眼前,那里仿佛发出一点微弱的淡黄色光线。他慢慢朝那个方向移动……这个出口太狭窄了,无法让庞大到近乎臃肿的他通过。于是他冷静地一点一点抛弃了自己的记忆,没有一丝不舍。这是最后救赎的机会,他清楚地知道。所以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br/>  <br/>  他醒了。这一次是真正的醒来。<br/>  他慢慢起身,小心翼翼地摘下连在耳孔里的电极。一低头,在金属仪器锃亮的外表上看到自己清瘦的面容和鬓边斑白的头发。但身体还是强而有力的。他尝试着转动手腕,露出陶醉的笑容。<br/>  他作着深呼吸,感觉从未有过的轻盈。他没有困惑,没有过去,却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未来。这是真正的新生。<br/>  四周一片静谧,只有窗外风吹动树枝的声音。他慢慢踱到窗口,向外眺望,只有一条蜿蜒的小路,向前伸展着,消失在没有尽头的远方。<br/>[align=right][color=#000066][此贴子已经被桃花仙于2003-11-24 21:09:57编辑过][/color][/align]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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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
2004-11-16 09:26:55

<br/><P>橘子</P><br/><P>显而易见,在这张木纹清晰、典雅华贵、光可鉴人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橘子。它尚未完全成熟,一半是青色,一半是橘黄色的,表面不是非常光滑,看上去却无比鲜亮动人。甚至它的顶上还有一片叶子,微微颤动着,显得顽皮而高傲。<br/>“可是,你怎么证明这是一只橘子呢?”麦奇坐在我对面,用手指点着桌面说,“就像你怎么证明这桌子是天然松木的一样。”<br/>我头疼起来。<br/>麦奇这个家伙,一次也不肯直截了当地相信我。虽然无数的事实都证明我是一个信誉上佳,供货质量上乘的珍稀物种倒卖商——这个名头太长了点,事实上,我们就是杂货贩子。我们收购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然后甄别出有价值的高价出售。这个行业利润很高,但有时会很麻烦,特别是碰到像麦奇这样的客户的时候。<br/>“我可以证明,”我说,“我亲自见过那原木。无论从颜色、质地还是细胞结构上去分析都是全天然的松木。”<br/>“分析?”他轻蔑地笑了笑,“你用什么来作的标准?所有的资料都是臆想。”<br/>“你不能这么想。”我说,“上纪的许多资料是都已经丢失,但经过这么多年的考古研究,有很大一部分事物都在渐渐恢复本来面貌。”<br/>这个问题我已经和他讨论过很多次,总是没有达成一致意见。果然他说:“不要讨论这个了,让我们回到橘子上来。”他伸手拿起橘子,轻轻抚摸,“先说说你要的价钱。”<br/>“至少270万信用币,你知道,这么好的货色是很少见的。”<br/>麦奇点了点头,便没有了下文。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了解他,这是他做决定之前的习惯。他是我的老客户了,非常识货。虽然他不是我的客户里最富有的,但每次遇到真正上好的东西我总愿意先和他谈。当然,他给的价格也都很让我满意——这些年他为了收集那些古老的动植物标本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他有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平时省吃俭用,但在自己的这项爱好上却毫不吝啬。<br/>有时候我觉得,他才是那些古老得几乎完全被人遗忘的生物们的真正主人,它们伏在湿润的泥土中,静静等待千万年,然后被挖出来,放在阳光底下,被处理干净,最后摆放在麦奇的陈列室里。这就是它们所盼望的。因为他爱它们。<br/>而我们只是些贪婪的商人。那些远古的生物,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沉默着愤懑地看着我们,我们摧毁了它们的世界,多年之后,又将这些上古残留的存在奉若珍宝。<br/>“究竟……你是从哪里得来的?”麦奇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他将橘子捧在手心,如同捧着一个婴儿。<br/>“具体从哪里来我要查一查。”我说,“你知道,我们有一个庞大的收购网络,这是层层递送上来的。不过我想,还是从老地方发现的吧。”<br/>“呵呵,我许久没有回去了。”麦奇微笑,我注意到他用的词是“回去”,“从报道上看,恢复得不错。”<br/>“是啊,”我点头,“我半年前去过一次,就可见的景象来说,确实不断地朝良好的方向发展。”<br/>麦奇点点头。他在多年前曾经是一个地球考察队的队长,长年在那个非常恶劣的环境下生存和工作。我听说他甚至曾想在那里定居,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后来似乎是因为他意外受伤,才不得不回来。这是我认识他之前的事了。<br/>“你怎么确定它是橘子而不是桔子?”麦奇突然说。我呆了呆,想起另外一种和橘子很相似的植物。“你还记得宾果吗?”他提醒我,“就像那次一样,我们都搞错了。”<br/>提起宾果他的情绪有些低落。那是一只老鼠,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以为它是一只兔子。我们发现它的时候简直觉得发现了一个奇迹,因为它是活着的——它停止了一切生物活动,但它还是活着的。我们将它复活,期待着卖出一个好价钱。事实上,后来确实也卖出一个天价——麦奇用他所有积蓄和意外伤害巨额赔偿买下了它。当然它没有活多久。可是一直到它死去很久以后,麦奇才意外发现,它并不是一只兔子而是一只老鼠,因为它的耳朵太长了,而兔子的耳朵要短得多。这是这两者间最明显的区别。<br/>“唔,桔子……我想这两种东西的差别不大吧?”我不安地说。<br/>“基本上是这样,橘子是指种在温带的,而桔子是种在寒带的。”他说,“其实差别不大。”<br/>我简直有些佩服他了。<br/>然后我看见他将鼻子凑近橘子,似乎在“闻”着什么,表情陶醉。这是他一贯的作法。说实话我很好奇,“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他非常固执地使用这种古老的方法鉴别各种植物,从来不肯借助仪器。而奇怪的是,他轻易得出的结果往往比我们费尽心思得出的结果更加准确。<br/>“好吧。如果价格能再低一些的话……”他说。我看出他已经决定了,而我也是个干脆的人,何况他是我的老客户了。<br/>“那么250万信用币?不能再低了。”<br/>麦奇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成交。”我握住他的手,这项交易就此完成了。<br/>“我们可以免费将它制作成标本,麦奇,你可以明天来取。”<br/>“标本?”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br/>“是啊,标本。就像过去每次那样。”<br/>“不,不要。”他慢慢说。我背上莫名爬上一股寒意,然后我看着他缓慢而优雅地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捅破了橘子皮。他把它剥开了。<br/>一股奇特的气息一下子弥漫开来——我发誓我也闻到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它刺激着我的鼻腔,仿佛比最昂贵的净化空气更让人沉醉。我一时呆住了。<br/>麦奇手中呈现一个晶莹剔透的果实,难以形容的美丽。他将它分成两半,又小小地掰下一片来,放进了嘴里。<br/>“很酸。”他含糊地说,“你要来一片吗?”<br/>我傻乎乎地摇了摇头。我看着他陶醉地享受着他的美食。他吃了一片又一片,直到把最后一片橘子放进嘴里,他起身告辞。“款项马上会到达你的帐户的。”<br/>我从目瞪口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已经消失了。<br/>我是三天之后听到麦奇死亡的消息的。据说他是死于中毒。毕竟即使在上纪是可食用的果实,也不适合今天的人类了。他的债台高筑,在他死后不久举行了他的遗产拍卖会,他陈列室里的上古生物标本让所有人叹为观止。我也去了,拍到不少珍贵的品种,将来以更高的价格出售不成问题。后来的日子里我偶尔会想起麦奇。奇怪的是,当我想起这个人,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浑圆的,高傲的,嫩红色的晶莹剔透的橘子的不同侧面,同时鼻子里总有痒痒的感觉,恨不得打个喷嚏。<br/></P><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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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114 ● - 楼兰作品 6字1楼 桃花仙 2003-02-22 17:10:12
11098 ◆ - 《随波而逝》 12168字2楼 桃花仙 2003-02-22 17:11:11
3118 ◆ - 《生命的惊喜》 5808字3楼 按程序接吻 2003-03-16 18:22:54
89128 ◆ - 《无中生有》 7203字4楼 按程序接吻 2003-03-16 18:42:49
43128 ◆ - 《一生无眠》 9659字5楼 按程序接吻 2003-03-16 18:51:18
4119 ◆ - 《晴殇》 27519字6楼 按程序接吻 2003-07-02 09:20:47
73125 ◆ - 《资本》 2418字7楼 按程序接吻 2003-07-23 10:44:04
15117 ◆ - 《和你在一起》 5134字8楼 按程序接吻 2003-09-02 12:28:23
103126 ◆ - 《一梦千年》 25658字9楼 zhouyw 2003-11-24 12:55:37
44125 ◆ - 橘子 4810字10楼 zhouyw 2004-11-16 09:2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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