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坦然别往昔,荡尽万千尘
2014-05-09 17:46:37

来源:译言网<br/><br/>作者:迪奈·门格斯图(Dinaw Mengestu) 2010年6月12日发布<br/><br/>译/阅午暮<br/><br/>父亲是在离开埃塞俄比亚35年后去世的,就在位于伊利诺伊州皮奥里亚(Peoria)的一座公寓中他那间可览湖光的房间里。他在世的时候,我们父子之间言谈不多,然而,在他去世不久后,在10月的纽约,一个暖意融融的清晨,我和过去三年一样,沿着阿姆斯特丹大街向北,向着我教授新生们《早期美国文学》的高中走去。在这一段路途中,我发现自己开始和父亲“交谈”起来。<br/><br/>“那就是科学院(the Academy,此处称谓我是参考现有卡夫卡作品译文中的用词敲定的,参见《一份致科学院的报告》)”我对“父亲”说,“透过树丛,你可以看见钟楼的塔尖。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叫它。这个叫法并非它的本名。卡夫卡(Kafka)的一部短篇小说里——讲的是一只被训练得能够说话的猴子向一所学院做演讲的故事。过去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觉得我的学生们和学校的其他老师,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是如此看待我的——一只训练有素的猴子反过来向人们教授他们自己的语言。您还记得您的说话方式么?那可让我讨厌极了。您总是用那些支离破碎的短句,您说话就像您把那些词儿像吐痰一样吐出来,哪怕是最简单的句子也是如此,让人觉得您虽然并不精于此却已对这些字眼厌恶非常了。即便是‘拿上这个。’、‘别碰它。’、‘走吧。’这样的短句子也不例外。”<br/><br/>我在上课铃响前10分钟跨进了教室,那时我的学生中到校最早的一批也正缓缓走进教室。这个时间点来的都是这个班里的佼佼者,他们选了靠近教室中央的位置坐下。余下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进教室,但我意识到他们所有人,无论聪明愚笨,几乎都不怎么说话,即便说话,也都是在轻声地交头接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进教室时都喊了“报告”,较之以往,我从他们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犹豫,这感觉就像他们在确认我是否是他们平时问候的那个人一样。<br/><br/>“很抱歉,前几天的课我没能给大家上,”我开腔了,我认为自己有义务对自己的缺席给出合理的解释,“前不久我父亲去世了,那时我必须去参加他的葬礼。”<br/><br/>和“父亲”的“交谈”就那样结束了,我觉得有些意犹未尽。所以我续道,“我父亲去世时67岁。他出生在埃塞俄比亚北部的一个小村里。为了来美国,32岁时他就离开家前往苏丹的一座港口小镇。”<br/><br/>依常理,有关我父亲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就该打住了,但我本人并不这么想。我想对那段往事有一个透彻的了解,而非父亲告诉我的那些难以消化的只言片语——一段简短、惨淡有关我父亲偷渡往美国的故事。所以我继续讲述父亲的故事,在讲述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居然能够把以往缺失的部分补完,虽然有我自己杜撰的成分。<br/><br/>我告诉我的学生们,在离开埃塞俄比亚之前,父亲是个工程师,但因为参加一个反政府游行,被拘押数月后失去了工作。他明白如果自己折回家里,最终还是免不了要再次入狱,这次恐怕就很难全身而退了,别无选择,他带上自己微薄的积蓄,和他结识的一帮人一起前往苏丹。<br/><br/>他花了一周的时间一路向西。此前,他从未来过这一带。无论是脚下的地面,还是远处的地平线,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坦,开阔辽远不见浮云遮眼。原野中绿草与黄花茂盛非常,构成一片纷繁错杂的视界。一番周折之后,他搭上了一辆满载迁往边境地带的逃难者的小货车。每隔数小时,他们就会经过一个村庄,这些村子破败不已,一条穿村而过的土路边满是茅草房,每当他们经过时,道旁总会有孩子热切地挥手,这感觉就像这些车上的人能够去一个好些的地方一样。<br/><br/>当目的地的海边小镇映入眼帘时,他已经瘦了几十磅了。他轻微有些蒜头鼻的鼻子在凹陷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衬托下显得高挺许多。衣服的尺寸也不合适了。他的手掌看起来更大;骨骼的纹路清晰可见。这些变化让他生出自己的手指长长了这种错觉。<br/><br/>这是他离家最远的一次,但他知道他的旅途不能到此为止。他想远离整个大洲,去欧洲或者美国这些传闻中生活更优越的地方。<br/><br/>这座小镇是苏丹最老的港口,同时也是该国最古老的市镇。在这里最鼎盛的时候,曾聚居过5万多人,但现在只有一小部分人还留居与此。这周围曾发生过数起战争,最近的一次是在1970年,冲突双方是一支小型反政府武装和政府部队。市镇周围有坦克的残骸和数十座残垣断壁的废弃民房。放眼四望,满眼都是沙石尘土,多数时候,这里的气温高得离谱。毫无疑问,当地居民生活极端贫困。某些人以打渔为生,大多数则整日聚集在码头上,望眼欲穿地等着往来于此的数十艘货船停靠码头卸货,以此过活。我父亲被告知他可以在码头上找到工作,有了足够的积蓄,他甚至可以花钱搭上货船离开这个国家。<br/><br/>故事的第一部分在下课铃中草草收场。我的学生们迟疑片刻后开始收拾书包、离开教室;他们或对我讲述的内容很感兴趣,或对此深感不解。在他们全都步出教室之前,我尝试把他们看了个遍。对我来说,他们一直都是躯壳,数量稳定的躯壳,每天来了又走,直到他们被下一拨人取代,然后继续这个循环。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我清清楚楚地把握住了他们的特征——男生杂乱的头发及与之相映成趣的女生的干净整洁。他们都还在成长,无一例外。这一点在此前或多或少被我忽略了。接触到我的目光之后,没有人看向别处或者别开脸,这似乎表示我的故事可以继续讲下去。<br/><br/>那晚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经意识到我的学生们开始通过大量的电子邮件和短信谈论我所讲述的内容。海量的信息和数据正通过电缆和卫星网络传输着,而这一切的中心正是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想法让我暗爽不已,我确实有些飘飘然,也就在这一刻,就在我沿着河畔的公路漫步的这一刻,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静静流淌的哈德逊河(Hudson River),以及在我身右的西侧高速公路(West Side Highway)上川流不息的车流——都给我一种归属感,往昔的隔膜一息之间不复存在了。<br/><br/>第二天,在“科学院”的课堂上,我在上课之初告诉我的学生们他们可以将教材和参考资料放在一边,“我们现在用不着它们,”我说道。<br/><br/>父亲在港口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为码头的装卸工人送茶水,这份工作带给他的收入只是小费-零零碎碎的小钱慢慢积攒。他平均每天要往各处送三百到五百杯茶。送茶时,他最多可以一次靠前臂维持平衡,用木制的大托盘送10杯茶。幼年时的父亲有些笨拙;他经常打破杯子或者打翻送给我祖父的咖啡,为此他常被祖父训斥。所以为了做好这份工作,父亲开始每晚用托盘装满和茶杯等重的石子训练平衡感。如果盘中的任何一颗石子滚动了,那就意味着这一趟他失败了,得重新开始,经过不懈努力,父亲可以托着茶水走好几英里而不撒出一滴来,石子也终于不再乱滚了。<br/><br/>他把挣到的钱藏在缝在内裤里的小袋中。他在镇上结交的一位朋友,一个名叫亚伯拉罕(Abrahim)的人告诉他说绝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有多少钱:“如果有人看见你有两美元,他就会认为你有二十美元。让别人觉得你一无所有再好不过了。”<br/><br/>亚伯拉罕就是帮父亲找到这份送茶水的工作的人。他是在父亲到达镇上的第三天与他相遇的,他一眼就看出父亲不是本地人。他走到父亲面前,用标准的英语说道。“你好。我叫亚伯拉罕,和伟大的预言家同名。你在镇上的这段时间可以找我帮忙。”<br/><br/>他的身材较之当地大多数男人略矮,他的着装则比这里的大多数人要好。除了耳后的两簇泛灰的头发,他的头上“寸草不生”。他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有些畸形,仿佛被挤压过一般绞在一起。他在介绍自己的时候微微地躬着身,走起路来有点瘸,这一系列印象让父亲稍稍放松了心防。<br/><br/>起初,父亲和数百多人一样,幕天席地睡在港口,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是和他一样的难民。亚伯拉罕告诉他说独自一人睡在外面很不安全,不过,如果他到镇上找地方住,肯定会被警察殴打,然后被拘留。<br/><br/>在露宿一周后的某天,父亲正要睡着时,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当他睁开眼睛张望时,发现有三个男人站在他近旁,他们几乎都是背向他的,所以他只能看见他们的中东长袍,虽然很脏,但较之他见过的某些人还算不错了。父亲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其中一人双手缓缓高举向天,看来就像他的头顶有一层屏障一样。他诵念了一段祷文,对此父亲并不陌生,他在去往苏丹的路上和埃塞俄比亚的穆斯林朋友家里听到过好几次。那人念完第二遍后又念了一遍,祝祷完毕,另两个男人弯腰把那看似一麻袋稻谷的东西抬了起来,细看之下,父亲才发觉那是一具尸体。那人在我父亲去睡觉时就一直躺在那里。那时没有一点迹象表明他已死去或者受伤了。当第二天父亲把这事告诉亚伯拉罕时,他的反应很平淡:“别多想。在这里悄然死去太正常了。”<br/><br/>这之后,他答应为父亲找个更好的地方过夜,他确实这么做了。当天迟些时候,当他发现我父亲正在港口边准备用垫子露宿时,就让他跟着他走。“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他说。<br/><br/>容父亲寄宿的公寓的主人是亚伯拉罕的业务伙伴。“我们一起共事多年,”亚伯拉罕姆告诉父亲,虽然他对他们所做的工作只字不提。当父亲问他该如何报答他的热心时,他轻描淡写地排解了父亲的疑问。“别担心,迟些时候我有用到你的地方。”<br/><br/>和迄今为止我告诉学生们的内容所不同的是,亚伯拉罕比之我父亲的那段过往,显然有迹可循。父亲时常会提起他,并不是作为谈话时自然而然言及的一部分,而是随时都有可能。我父亲常常会没来由地说亚伯拉罕是他交到的唯一一个真正的朋友,有时他还会盛赞亚伯拉罕,说他是他的救命恩人。而其他时候,父亲会说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卑劣的人,自从他在苏丹与一个叫亚伯拉罕的人结识后,其他的苏丹人都显得不值得相信了,穆斯林、非洲佬也是如此。<br/><br/>借我之口“再生”的亚伯拉罕较之我先前的想象要显得高贵得多。他说话的语气中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率直与诗情,就像那次他告诉我父亲说他们现在置身的这个港口哪怕是沙子都比他故乡的村庄次一等,“这里的一切都一钱不值,”他说,“就连沙子也不例外。”<br/><br/>最终他为父亲找到了一份报酬更好的工作,到码头上当搬运工。他对父亲说,“你将是我的投资中最棒的一笔。我为你付出的一切,以后你都得按十倍来回馈我。”亚伯拉罕在每晚晚间祈祷后不久就会来我父亲这里与他一同喝茶,其时,千百道篝火生成的浓烟直指夜空。这时他会拍打、捏弄父亲的腰,就像他是一只供人挑选的羊一样,“别瞎想,我好歹得知道自己的投资的健康状况啊。”这之后,每到他离开时,亚伯拉罕都会给父亲一条忠告,内容始终不变的简短:“注意伸展你的身体,尤瑟夫(Yosef)!”他会大声说,“有空就练,直到你能像猴子那样柔韧为止。”<br/><br/>每天黎明时分,父亲就开始在码头上搬运货物,直至正午酷热难当的时候才休息。在他送茶的换班时间到来前,他会在树下小睡一会、看着茫茫大海,用几可洞穿眼前无边水面的目光想象对岸的光景。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我父亲也很容易感到口渴,面对大海这样一个有水却不能喝的地方,他对其残酷感同身受。他想象将来造一艘属于自己的船,一艘构造简单但足够结实的船,这样至少能够让他穿过海湾到达沙特阿拉伯。如果这条路走不通的话,他会把自己装在箱子里顺水漂流,直到到达异国的海岸为止,要么就在半路上死去,结束这段无望之旅。<br/><br/>每周总有那么一两次,亚伯拉罕晚上会把父亲从房中喊出来,带着他来到码头,以向他说明这座港城的体系。沉沉夜幕中,他们所能见的唯一的光源,就是那些四散的篝火,火旁当然都挤满了人。夜里虽然很黑,但四出走动的人却比白天还多。这感觉就像这座港城底下深埋着另一座城市,一座每天晚上都会升上地面的城市。在狭长的后街,你可以看到除下面纱的女人,街道上四溢的烤肉味与酒香颇为引人。<br/><br/>“那些停靠在港口尽头的船只都是受政府管辖的。”亚伯拉罕告诉父亲说,“这些船只运两种东西:食物或者武器。苏丹本国并不生产这两种东西。也许你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喜欢这两样东西。事实上,我们可能更喜欢武器。你见过有枪的人饿着肚子么?显然不会。绝不要靠近那片区域。那里管事的是两个将军和一个上校,他们是直属于总统的。在这个小镇上,他们就是神,只不过他们的座驾更好而已。如果你在那里被士兵发现了,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哪怕是上帝也不会去救一个傻瓜的。”<br/><br/>“这些食物本该被运往南方。它们都是装在印有“U.S.A”字样的麻袋里从世界各地运来的。但事实上,这些食物会和武器一起被运往喀什穆(Khartoum)。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把人饿死要比射杀他们简单得多,也更省钱。子弹可是要花钱买的啊。士兵也需要粮饷。把所有的食物存在库房里却没什么花销。”<br/><br/>在向父亲讲解当地情况的某几晚,亚伯拉罕会一艘艘地点数着停泊的船只。亚伯拉罕他说最喜欢的船是最里边的那些。“那边的那些船——就是在码头另一端的那些,全部都是。那些船是你需要留意的。它们会去往欧洲。你想知道如何分辨么?看那些旗子。看到那一面蓝色与金色相间的了么?那艘船的目的地不是意大利就是西班牙。甚至可能是法国。这艘船上的某些船员是我的朋友。准确地说,是合作伙伴。你可以信任他们。他们和这里那些拿了钱就消失的人不同。”<br/><br/>那晚之后,父亲开始认真考虑亚伯拉罕让他练习柔韧性的建议。他不断变换各种姿势并坚持10到15分钟,慢慢地,他能够坚持1小时了。每晚临睡前,父亲都会练习盘腿而坐,尔后将身体缩成一团。经过四个月的不断练习,他能够维持这个姿势数小时不动,就像亚伯拉罕此前要求他的那样。<br/><br/>“最初的几个小时是最艰难的,”他说,“你必须在船装完货之前上船,然后你就得藏起来。直到船出海为止你才可以活动。”<br/><br/>父亲曾想给家里写封信,但他不知道该在信里说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就连他自己都不十分确定自己能否长此下去,在此之前,他选择继续活在亲人的世界之外。这总比写信回家说,“家里都好吧。我想念你们。我活得很好,”然而当信寄到的时候,也许只有前半部分与事实相符要好得多。<br/><br/>父亲来到港城4个月零三周后,苏丹东部爆发了战乱。距港城五百英里之遥的一个村庄的驻军起义了,在当地村民帮助下,这支军队以建立一个属于苏丹全境所有黑肤色部族的独立国家的名义占领了大量的领土。双方都风传对方在进行大屠杀。然而究竟该由哪一方对杀戮负责则是由哪一方在放风头决定的。据说有个村庄里的所有少年都被迫为自己的父母、手足挖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杀死。这之后,他们就会被迫加入这支连名字都没有的起义军。<br/><br/>整个小镇开始陷入混乱之中,人们俨然已分属不同的阵营。经历过上次战争的老一辈人倾向于支持政府,因为他们大都曾是那时的士兵。而出生于南部的人则热情高涨地支持起义军,许多人都宣称一旦起义军到达就会立刻加入他们中去。<br/><br/>自此,亚伯拉罕和父亲不再于夜间去港口。“当战火蔓延到这里时,”亚伯拉罕告诉他说,“起义军会最先袭击港口。他们会烧毁本地的船只并尝试控制政府的船。”<br/><br/>每天赶到这里的军人越来越多。镇上一直都有军队驻守,但这些新来的有些不一样。他们从苏丹的另一端来到这里,对本地的语言一无所知;他们说的阿拉伯语几乎不可听懂。大半个脸都藏在亮金色太阳镜下的高级指挥官们站在吉普车上,显而易见,他们被派遣到这里恰恰因为他们是外国人,与这个小镇和当地居民没有任何交集。<br/><br/>晚上,父亲常会听见枪声和犬吠声交织的混响。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开始每天央求亚伯拉罕帮他离开这里。<br/><br/>“我已经攒了足够多的钱了,”他说,虽然这话底气不足。如果有什么正当的手段可以离开这里,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支付这笔费用。亚伯拉罕的回答总是一成不变的:“在这里,没有耐心不如下地狱。”<br/><br/>在暴乱发生两周后,人们开始风传一支绵延数里的吉普车队正向这里进发。也就是在那天早晨,外国的船只纷纷离港。反抗势力似乎领先一步,他们将在当天下去午抵达。这些流言在数小时之内传遍了全镇。版本众多:他们将一个不留统统杀光。他们只攻击政府的军队。他们将是解放这里的救星。他们与野兽一般无二,对付他们要不留余力。我父亲眼看着住在他附近的妇女们纷纷开始整理行装,把孩子牵在身边或缚在背上,就这样踏上漫长的路途。前路是茫茫大海,身后是无际沙漠。他们将去往何方呢?父亲胸中充满疑问。<br/><br/>午饭后,亚伯拉罕找到了父亲。那天父亲不用去送茶水,因为无人可送。<br/><br/>“看来你这会挺忙啊,”他说,“我等人少点的时候再来,如何?”<br/><br/>“你也要离开这儿了么?”父亲问他。<br/><br/>“我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亚伯拉罕答道。“很久之前我就把全家人都转移到了喀什穆。想走的话,我早就走了,哪怕仅仅是遗体,我也会和他们团聚的。”<br/><br/>快傍晚的时候,迫击炮炮弹在沙漠里炸响的声音已可耳闻。“他们就像拥有玩具的孩子一样,”亚伯拉罕边说边从他们站立的旅馆顶上指向沙漠,“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这些重型武器的射程有多远。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如果他们运气足够好的话,也许他们能杀死一只骆驼。他们会一直炮击,直到炮弹用光,或者骆驼死光。”<br/><br/>“等待他们的将是厄运吧,”亚伯拉罕续道。“他们以为单凭手中的这些大家伙事就能把对方给吓跑。他们觉得这场战争和1898年的恩图姆战役(the Battle of Omdurman)一样,他们还以为自己是那些英国佬呢。”<br/><br/>父亲从未想过这一切的发生如此简单,又带给人如许绝望,但此刻置身房顶上的父亲切实地感受到了。起义军大声宣告着其到来,同时,在我父亲的视听可企及的范围内,镇上的驻军似乎都不见了。他开始觉得亚伯拉罕的说辞并不正确,那些起义军虽然愚昧无知,但他们经历一番波折后直达镇上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正当他在犹豫该不该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亚伯拉罕时,远处上空中传来的“隆隆”轰响飘进了他的耳朵。亚伯拉罕和父亲转过身去面朝大海,那个方向,一架飞机正贴地朝向他们飞来。弹指之间,飞机已在他们头顶上了。<br/><br/>“这档子事很快就会结束啦,”亚伯拉罕说。他们都在期待炸弹被投下时发出的声响,但他们的希望落空了。飞机在俯冲的最后一刻陡然上升。起义军向着飞机的方向射击,但显然这种攻击无济于事,他们的车队还在继续前进——一列由歪三扭四的货车组成的方队正由地平线缓缓驶来。<br/><br/>当二十分钟后,那架飞机折返回来时,它周围紧挨着三架一模一样的战斗机,当然,是都外国产的。<br/><br/>“刚才那一下不过是个警告,”亚伯拉罕说,“给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一个逃跑的机会。这帮傻瓜连这都不懂。他们还以为他们已经赢了呢。”<br/><br/>这批飞机飞过时,父亲和亚伯拉罕默数着秒数。即便飞机已经远去了,引擎的轰鸣声还是震耳欲聋——至少有七枚炸弹正中起义军的车队,顷刻之间飞沙走石,后者瞬间被烟尘吞没了。他们周围的几座屋顶上都传来了欢呼声。政府军的士兵们洪水一般涌进了镇里,胜利已经是他们的囊中物了。<br/><br/>“他们本不该奢望占领港口的,”亚伯拉罕说道,“他们本能在沙漠里以那些小村子为根据地闹腾数年光景,没有人会想要和他们纠缠不清的。但现在情况就不同了,你觉得那些大国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美丽的弹丸小港沦陷么?最迟今晚,所有的外国船都会进港的。他们国家的政府会告诉他们这里是安全的,一切尽在掌握,很快,也许再过一两天,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br/><br/>一周之后,在父亲午休的时候,亚伯拉罕在他通常休息的那篇树荫下找到了他,彼时,父亲正凝望着湛蓝的海水出神。两人来到毗邻的一家咖啡厅,这是来到苏丹之后,,第一次有人请父亲喝咖啡、享用午餐。<br/><br/>“这一顿权当为你饯行。敞开吃吧,”亚伯拉罕说。“你今晚就走。”<br/><br/>亚伯拉罕叫来了一大盘烤肉——羊肠和看起来状似羊脖子的东西和着棕色的炖菜,这和父亲这数月以来的伙食有着天壤之别。餐点上桌后,父亲很想哭,同时,他又有些不敢下嘴。亚伯拉罕总是告诉他在这里不要相信任何人,自然而然,我父亲把他的这条建议扩展到了亚伯拉罕自己身上。也许这恰恰是亚伯拉罕给父亲的最终考验:也许这些食物在他刚准备张口之时就会被撤走,或者这些食物里下了药,一旦下肚他就会睡着,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镣铐锁着。父亲把手探进自己的内裤里,解开了藏钱的小袋子,把它放在了桌上。<br/><br/>“这是我的所有身家,”他说,“不知道够不够。”<br/><br/>亚伯拉罕仿佛没看见那些钱一般拿起一片面包蘸汤。<br/><br/>“鉴于你的手刚摸过什么地方,我建议你在吃之前先洗个手。”他说。“记得带上你的钱包。”<br/><br/>当他们吃完之后,亚伯拉罕带着父亲来到镇上一个此前他从未去过的地方——他们沿着一条烟尘弥漫的街道前行,前路越来越窄,直到路两旁锡皮屋顶的房子几乎要紧挨在一起为止。二人在其中的一间房前停下,亚伯拉罕把作门用的布帘拉到一边。屋里是个蒙着面纱、身材敦实的老妇人,她坐在摆满大小各异的玻璃杯的木制柜台后面。亚伯拉罕拿起一只杯子,让父亲坐到堆满枕头的屋角去。他与那位妇人交涉了几分钟,最后,他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叠苏丹纸币。他坐到父亲身旁,递给他一瓶酒。<br/><br/>“这杯酒为你饯行,”他说道,“慢慢喝。”<br/><br/>如果亚伯拉罕打算伤害他,那么就这么着吧,父亲这样想。临死之前能饱餐一顿、喝一盅已经不算太坏了。如果这个镇上每个将死之人都能有此待遇的话,那么想要去死的人可能能排成一支数里长的队伍。<br/><br/>“把你的小钱包给我,”亚伯拉罕说。父亲把袋子给了他,亚伯拉罕清点了其中的钞票。他从自己的一叠钱中抽了几张放进父亲的钱袋里。<br/><br/>“这些钱将用来为你买水,也许还有一些食物,同时换得船上守卫的安静。别指望他们会为你做其他的事情。不要向他们要食物或者他们没给你的东西。不要和他们对视,也别主动和他们说话。他们会当你不存在,这是他们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了。如果你在船上不够小心,让他们不得不当你‘存在’的话,到了晚上,你就会被丢进海里。有些人一上船就开始抱怨,说他们的背疼或者腿疼,抱怨肚子饿、口渴。守卫会让他们闭嘴的,他们会被扔到海里,毫无疑问在海里他们想要多大的空间就有多大,水也是享用不尽的。”<br/><br/>亚伯拉罕起开瓶盖的那一刻,浓烈、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父亲呷了一口。<br/><br/>“当你到达欧洲后,这就是你接下来会经历的事情。你会被拘捕。你得告诉他们说你需要政治避难,他们就会把你带到监狱里关起来,但是里面的条件别提有多美啦。他们会为你提供食物、衣服,你还可以睡在床上。也许你一住进去就不想走了——那里的条件就是这么好。你只需对他们说你仇视共产党,他们就会对你青睐有加。他们会让你选择你想去的国家,这个时候你就告诉他们说你想去英国。你有个未婚妻还在苏丹,她的生命正时刻受到威胁,你希望她也能到这里来。然后你就给他们看这张照片。”<br/><br/>亚伯拉罕从他的钱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孩,年纪在十五六岁的样子,她穿着一身怪里怪气的西式服装——一条布满褶皱、黑白相间的波尔卡圆点裙,稍稍有些大,一双高帮运动鞋,还有一堆让她看来年龄略大些的装扮。<br/><br/>“这是我女儿。她现在和我妻子及她的阿姨们一起住在喀什穆。她很聪明,在班上她是最出色的。当你到达英国之后,你就对那帮家伙说她是你的妻子。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明白了么?”<br/><br/>父亲点了点头。<br/><br/>“这是你的结婚证,”亚伯拉罕说,“弄个假的花了我不少钱。”<br/><br/>亚伯拉罕递给他一张只折叠过两次的纸,这和这里恶劣的环境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上面白纸黑字地写得明明白白。我父亲已经和一个他素昧平生的人结婚两年多了。<br/><br/>“你得把这东西给英国大使馆的人看,”亚伯拉罕说,他握住我父亲的手,两人同时握住纸的统一部分呢,这场面就像这两个人达成了某种约定一样。“这也许需要几周的时间,但到最后他们会给她办好签证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在伦敦联系我,剩下的事情我会办妥。届时我们会买票送她去,你们俩人还有些手续,当然,这得等到她到了之后。也许一两年之后我和她母亲也会到伦敦与你们会和。我们会买一栋房子。然后一起做生意。我女儿则会继续学业。”<br/><br/>即便对于像我父亲这样对政府没有信心,多疑独断的人,亚伯拉罕描述的图景也十分诱人:先是条件优越如天堂般的牢狱生活,然后就是和临时组建的家庭生活在伦敦。他不想深究亚伯拉罕本人是否也如此笃定,所以他只是轻微地摆了摆头,没作更多的反馈。每当想到欧洲或美国,哪怕是非常老练圆滑的人也会浮想联翩。<br/><br/>父亲从亚伯拉罕手中接过照片,把它放在了口袋里。他没有说“我肯定会照办的,”,甚至简单的“是”也没有。因为这样的应答会让人觉得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但是事实上,面对亚伯拉罕的要求,父亲别无选择。亚伯拉罕让他喝光剩下的酒。“船正在等着呢,”<br/><br/>很快,我父亲的故事传遍了整个学校。我发现经由别人之口传回给我的故事发生了一定的歪曲——在这些五花八门的版本中,故事的舞台变成了刚果,那里正遭受饥荒。其中一个版本里,我父亲经历了非洲的数起战争。还有一个版本里说父亲在一场种族灭绝之后幸存下来,那场惨绝人寰的灾难中,数万人在一天之内丧生。有些则声称他还去过卢旺达——或者达尔富尔,这些地方也常发生这样的事情。<br/><br/>我的故事激起了的如潮同情。和我从未有过交集的学生在走廊里见到我会向我问好。无论我去往何处,人们总是用微笑面对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把一场悲剧搬到了他们面前,而这场悲剧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br/><br/>我很清楚自己必将因擅自改动授课内容而被责罚,这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某个周五,校长在礼堂里截住我,那一刻我正要走进教室。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的恐吓或愤怒。他淡淡道,“下课后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br/><br/>那天我决定绝口不提父亲的故事,老老实实按大纲讲课。我对学生们说,“今天我们要赶点进度。这些是上周遗留下来的内容,我希望你们能够安静地完成它。”即便他们有抱怨或者嘟囔些什么,我并没有听见,也不在乎。下课后,我缓缓步上通往校长办公室的三段楼梯。门开着,他在等我。他臃肿、略显笨拙的身材以一个夸张的幅度探出那张木制的办公桌,这姿势恐怕连喘气都费劲。我坐下后,他马上就身体后仰,呼出一口气来。<br/><br/>“今天的课如何?”他问我。<br/><br/>“挺好,”我答道,“没什么意外。”<br/><br/>“我听过你讲给学生们听的关于你父亲的某些故事,”他说。这个时候我很希望他能够给我点暗示,或对我的所作所为表示愤慨,但他的反应太平淡了,连那种略带戏剧性地交叉手臂这样的动作也不曾有。<br/><br/>“他们传说的这些东西非常有趣,”他说道。“当然,也挺可怕的。没有人该能经历过那一切,哪怕是略有相同也难说,这就让我想问你:他们风传的那些内容,究竟有多少是真的?”<br/><br/>“几乎没有”,我告诉他。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坦承我讲给学生们听的内容都是我自己杜撰的了——海港深沉的夜,还有起义军穿越大沙漠的那个部分。但在我开口之前,他就对我狡黠一笑,我想其中应该有挖苦的成分。<br/><br/>“哦,先不管这些,”他说,“听到他们谈论有意义的事情还是很好的。他们总是关注肤浅、愚蠢的谣传。到了最后,他们还是会自己分清真伪的。”<br/><br/>看来整件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我为我的学生们提供了可供思考的内容,我讲述的内容真假与否无关紧要;无论真假,这些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虚构的。故事中牵涉到死人之类的,无非只是让它更引人而已。<br/><br/>我的最后一课是由父亲和亚伯拉罕一起走向码头这一幕开始的。那是他们共度的最后一个早晨,这一路,他们并未怎么交流,只是不时地交换几个词。亚伯拉罕看来想要说点重要的事情,但他似乎找不到任何恰当的词语来表达。如果他能这样做的话,他会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腕,直到父亲体会到前者对他有多么信赖。而此刻的父亲,则一门心思想要离开这里。虽然上船看来并不简单,但他更害怕亚伯拉罕提出别的要求。<br/><br/>当她们到达码头的时候,亚伯拉罕指向停泊在港口的三艘船中最后的那一艘,“就是那条,”他说。“船身是蓝色的那条。”<br/><br/>父亲久久地凝视着那艘船,想象自己被藏在里面该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一小时,一整天。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那船很老旧,可这小镇不是也很老旧么?<br/><br/>一个浅肤色、身材高大的男子正等在码头尽处。他是来自北方的阿拉伯部落的人。镇上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几个世纪以来,镇上大部分的贸易和政事都在他们掌控之中。他们做生意,他们也搞海外贸易,他们贩卖所有的东西,甚至任何人。他们总是与其他人保持些许的距离,穿着不染纤尘的白色,有时也有其他色彩的长袍,这似乎表明他们和这片土地没有任何瓜葛,哪怕是这里的尘土也没有。<br/><br/>“他安排好了一切,”亚伯拉罕说。“就是那边的那个人。”<br/><br/>父亲极力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但那人仿佛意识到有人在谈论他一般,他的脸始终偏向一侧。父亲只记牢了他的鼻子奇长且窄,这个特征似乎特别符合侵略者和压迫者的形象。<br/><br/>亚伯拉罕递给父亲一张黄色的公文纸,上面有他用阿拉伯语写的东西。父亲本希望亚伯拉罕能说些安慰或鼓励的话。他希望他说,“路上注意安全”或“别担心。你会没事的,”但他在生出这个念头前,他就知道哪怕他在这里站上几年,亚伯拉罕都不会说这种话的。<br/><br/>“别让他久等,”亚伯拉罕说。“给他看纸条和钱。照他说的做就可以了。”<br/><br/>当父亲走到离亚伯拉罕和那男子距离相近的中点时,亚伯拉罕大声道,“我等你的消息,”父亲知道,这一刻该是他最后一次听见亚伯拉罕的声音了。<br/><br/>父亲把亚伯拉罕的纸条递给那男人。父亲看不懂纸条上的内容,他为纸条上的内容所能带给他的千万种命运深感担忧,从“好好待这个人”到“拿走他的钱,人随你处置”都有可能。<br/><br/>男人指了指位于船尾的一排小货箱,那里似乎是作存放易损坏的货物之用。这些箱子通常是最后才卸货的,他以前常看到人们为这批货等上数小时。这些箱子上通常都有西方国家的标志,上面还附带用外国字写的说明——“Cuidado(西班牙语:小心轻放)”、“Fragile(易碎物品)”。就在前不久,他还亲手卸过这种货,无法知晓箱子里装着什么,他有时会猜想其中究竟有着什么:盒装奶粉,电视或立体声音响,伏特加,苏格兰威士忌,埃塞俄比亚咖啡,质料上乘的地毯,净水,还有成百的鞋子、衣物和内衣。凡事他所需要而又得不到的似乎都可能出现在这些箱子里。<br/><br/>在那里有个方孔,父亲把膝盖抱在胸前刚好能够钻进去。他意识到这里就是他要藏身的地方,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开始打量这里,就像他以前在这里卸货时目测货箱大小那样,想要目测一下这个空间的尺寸。<br/><br/>这时,父亲感觉到那人从后面摁住他的脖子往下压,把他向里面推去。他想告诉对方他正打算自己进去,为此他已经准备了数月,但那人肯定听不懂他的话,所以父亲最终还是逆来顺受了。他双膝着地爬了进去,他本不打算这样进去的。本该是头先进去,但现在计较这些显然已经迟了。在那人用近旁的木门盖住出口前,父亲仅来得及调整好自己的姿势。<br/><br/>为了熬过这段艰难的旅途,父亲在上船之前就想好了到船上应该思考什么问题,以转移注意力。这些问题涉及方方面面,诸如“我出生的地方”,“我对未来的打算”,“英语中的基本词汇”等等。对于是否现在就开始让自己陷入沉思之中,还是等到船开的时候,他踌躇了。箱子里的昏暗极了,让人心惊,但并不是一丝亮光也没有。出口处仍有些许光线透进来,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船舱封闭起来、船被拉离海岸的时候。他依稀记得自己孩提时就很惧怕黑暗,这对于一个乡下孩子来说很荒唐,简直不可想象,但他确实害怕。但这一大家子人中,只有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祖母从未因此看轻过他,虽然他本打算迟些时候再追忆她的形象,但此刻远在海上,他情不自禁要想起她。他记得她去世时的样子,她本是个高高大大的女人,可是那一刻的她干枯瘦小,似乎已经不剩什么了。她的头发还未花白,但被剪短了。这是因为一位表亲梦见疯狂侵蚀她的病魔就潜藏在她脑内,需要空挡供它出去。情急之下,祖母几乎剪掉了所有的头发,这让她看来比30多岁的时候还要年轻。她去世前两个月的时候已经像个木偶一般无法动弹了,这就是他脑海中存留的祖母的印象。虽然他想要回忆起记忆中有关祖母的更加美好的回忆,他还是决定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开始集中精神让那些画面变得清晰。几分钟之后,发动机的轰鸣声传入他耳内,船起锚出海了。<br/><br/>故事进行到这个地方,我明白该收尾了。很快,校长就会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对我说,即便我父亲的故事很有趣,它已经占用了很多时间,是时候该回归教学内容了,否则我恐怕会失业。下课铃响了,和我刚开始讲这个故事时的情况相似,有十,也许十五秒钟的时间里,台下的学生们纹丝未动。我的学生们,无论家境多么优越,地位多么显赫,他们毕竟还在爱做梦的年纪,他们眼中的世界魅力无穷,等待他们满怀好奇心去探寻究竟,在这一点上,我自作多情地以为我的故事提醒了他们这一点。很快,他们就会长大,摆脱这样的桎梏,去关注那些与他们的生活更贴近的事物。先是一只书包从地上被拿起,紧接着另二十八个学生也这样做了。离开教室的时候,大多数学生都冲我挥挥手或点点头,我胸中还有一股冲动,想要喊住他们,让他们坐回去,告诉他们这个故事并没有真正结束。离开苏丹只是一个开始;父亲所要面对的还有很多。有时,在我的想象里,那才是我告诉他们的结局。我紧接着上次没讲完的地方,向他们描述,虽然父亲看来还是好好地走下了船,但实际上那时候他并非真真切切地活着。他如亚伯拉罕保证的那样到达了欧洲,但在路上,就在旅途结束前三天,他不得不靠喝自己的尿液解渴、手脚已经失去知觉的时候,一样重要的东西永远地离开了他,和苏丹一样渐行渐远。<br/><br/>他在一座远离意大利海岸的隔离营中度过了6个月。让他颇感意外的是,这里和他经历相仿的人相当多,他们来自你所能想象到的非洲各地,有些人的际遇比他糟糕多了。他听说有些人像他一样偷渡来此,结果窒息而死或被生生丢进海里。对于他们的遭遇,父亲很难表示同情。与亚伯拉罕所描述的截然不同,隔离营里的一切连天堂的边儿也挨不上:四壁惨白的房间里,每隔10英尺就有一张帆布床,窗户被栅栏封死了。看守常对他和其他被困者大喊大叫。他学了几句意大利语,第一次说时就被恶意中伤。他曾被迫重复说一个短语,每换一个新看守都得如此。他曾拒绝过,结果当天他的第一餐,一盘干冷的肉和变味的面包被拿走了。“说啊,”守卫喝道,接下来的几天中,守卫一直这样收拾他,虽然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没什么可乐的成分。<br/><br/>“你懂意大利语么?”看守问他。<br/><br/>“不懂。”<br/><br/>说啊。快说。你至少得给我说点什么。看守的呵斥常在父亲耳畔回响。<br/><br/>父亲在意大利被收容,最后获得自由。他从那里一路辗转,北向尔后往西,最终穿过欧洲。这些人向他担保说只要到了伦敦,他们以后的人生画卷就会如他们所憧憬的那样展开。“那里很不一样,”他们总是这样说。这个世上总该有那么个地方,在那里,人们可以依照自己的计划和梦想,忠实于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这个地方该是伦敦;也有些人认为是巴黎,虽然对美国满怀信心的人要少些,但这些人追随自由和梦想的勇气似乎更甚。这种对自由的执念一直支撑着他们,虽然饱受现实打击,需要时不时地调整目标(“虽然罗马让我失望了,法国应该会好得多”),这中坚持已经超越了纯粹的必要性了。当父亲最终抵达伦敦的时候,距他离开苏丹已经18个月了,他开始回顾他所遇到的所有像亚伯拉罕那样的人,他们都被自己对梦的执念搞得遍体鳞伤。<br/><br/>父亲始终没有忘记和亚伯拉罕的约定,他也认定亚伯拉罕会前往伦敦看他有否遵守诺言,父亲最终决定前往伦敦做个了断。在他到达伦敦的第一天,他在汉普特斯西斯公园(Hampstead Heath)寻了个僻静处。他是在法国得到的一本美国导游手册上得知这个地方的,手册上说站在那里能够将整个伦敦尽收眼底。站在公园俯瞰伦敦的一角,父亲把从苏丹带来的所有文件都付之一炬。那张假结婚证顷刻之间化为飞灰。在长满熟透却无法下咽的红莓的树篱旁,亚伯拉罕的女儿的照片在火焰中皱缩成团,继而湮灭。一切告一段落后,许多个夜里,父亲都会强迫自己不去想亚伯拉罕的女儿和她的父亲。沉湎在往事之中一点好处都没有,他发誓自己绝不会陷入那种盲目的一厢情愿中去。一切的一切,冥冥中自会有主宰。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