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douin作品－大江东去科幻论坛

24124　小　大 24124　2楼

上弦之城

2003-11-04 12:35:31

上　弦　之　城 　　　　　　　　　　　　　　　　　一 　　贺遥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钟了。外面"天空"的青色光隔着窗帘漫进屋 中，弄得屋子里也像飘着一层青色的雾。他穿好衣服，刚一出门就看见电梯门口旁边 的墙上一片漆黑。他嘴里小声骂了一句，只好步行下楼。才走了两步就听到楼梯下方 渐渐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不一会儿就看到两个黑呼呼的人影。原来是住在隔 壁的工程师又喝得酩酊大醉；他的儿子小辉背着他，一点一点往上蹭，一步一停。甜 腥的酒气呛得贺遥几乎一个趔趄。 　　"这是怎么了？"贺遥关切地问。 　　"哦，我爸移民地球的第三次签证被拒了。"小辉把头从父亲的胳膊下面探出来， 一头染成灰白金属色的头发十分扎眼，"酒馆打电话给我，让我去背他回来。" 　　贺遥叹了口气，说："我来帮你吧。"便把小辉的父亲转移到自己身上。工程师的 身子很重，贺遥一开始没有调对姿势，差点被压得喘不过气。到了门口，小辉对贺遥 连声道谢。贺遥说自己还有事，就急匆匆地向楼下赶。 　　他步行来到离公寓不远的警察局，办了手续，跟着一个警察走进一间泛着阴暗的 青色光的屋子。警察对贺遥说："只有五分钟通话时间。"然后拉开挂在一面墙壁上的 帘子，把嵌在墙上的一个屏幕打开，转身走出屋子。屏幕慢慢亮了起来，贺遥看见里 面一张桌子上堆满了他说不上名字的山珍海味，他的哥哥贺远正在桌子旁边大嚼特嚼 一种不知什么动物的大腿肉。贺遥本来想先打招呼的，看到这个样子只好收口。屏幕 里的贺远也瞅见了浮在他视野上方的弟弟的脸，便用油汪汪的右手把肉一举，不等嘴 里的肉都咽下去就含混不清地说："来，你也吃一口。"看见弟弟冲他撇了撇嘴，就粗 俗地用袖子擦干净嘴，笑嘻嘻地说："今天怎么没去约会啊？" 　　"还没到时间。"贺遥答道。 　　"几点啊？" 　　"那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不告诉我也行，可我是你哥，该说的话还得说。"贺远一边说一边呲牙咧嘴地想 把卡在齿缝间的肉丝吸出来，"你觉得你和惠萱像一对夫妻吗？" 　　"哦？怎么了？" 　　"你们结婚还不到半年，"贺远打了个饱嗝，"可是你们在一起的时间有多久？你 算算……" 　　"又是这套理论。"贺遥不耐烦地打断他，"我都说过多少次了，我忙，她也忙。 我们是不经常在一块儿，可是我爱她，她也爱我。好了，我就说到这里，我不想再讨 论这个问题了。" 　　贺远撇撇嘴，换个话题问："最近给老宋找工作了吗？" 　　"没。" 　　"为什么？" 　　"我忙，没时间。" 　　"你在忙什么？" 　　"忙着办理移民的事。" 　　贺远本来还想问什么，一听这句话就不吭声了。屋子里出现了令人尴尬的冷场。 半晌，他很不高兴地说："下个星期不要来看我了啊。" 　　"嗯。"贺遥懒懒地应了一声。 　　"行，你小子现在越来越有种了！"贺远突然发作，声音震得屋子的墙壁嗡嗡响， "跟你哥说话越来越呛了！我要不是被判了死刑，就剩魂儿被关在这里面，看你这样 儿，我早就教训你一顿了！" 　　"您随便。"贺遥懒得理他，低头看看表，五分钟时间差不多快到了。这时屋子里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贺遥略微用余光看看屏幕里面：情形和他想的差不多，那 张桌子已经换了姿势了。 　　"现在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把屏幕关上！"贺远气汹汹地指着眼前弟弟的影像。 贺遥很听话地把屏幕关了，哥哥的影像便倏地消失，可是他觉得似乎还浮在眼前。他 闭上眼，使劲晃晃头，再睁开眼，这幻觉才消失殆尽。于是他走出这间"死刑犯意识 保存室"的门，在身后狠狠地把它关上。 　　　　　　　　　　　　　　　　　二 　　走出警察局的院落，贺遥拦住一辆计程车，告诉司机目的地。计程车在宽阔而冷 清的大街上行驶着。贺遥在这座环形的太空城住了二十多年了，还是总觉得很难想象 沿着这条看上去笔直向前延伸的大街前行六十公里，便又会回到原处。透过计程车的 窗玻璃，他看见"天空"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繁星"渐次呈现，一钩"残月"斜挂在路边 ，不时被高高耸起的公寓大厦遮住，又很快出现。路边突然闪出一面路牌，告诉他计 程车已经离开太空城的E区，进入F区。路牌的后面，一座灯火通明的"通天塔"巍然屹 立，像一柄镶嵌了许多钻石的宝剑，直刺"天幕"。贺遥知道它一直延伸到这座环形太 空城的中心，和另外五座通天塔相会。这些通天塔既是太空城的栋梁，又各是一部巨 大的升降机；在太空城中心--人们习惯叫那里"高处"--的微重力工厂和微重力农场工 作的人们每天都通过这些升降机上上下下。 　　计程车在F区的虚拟世界夜总会门口停下了。门口有几个妓女拉客，贺遥嫌恶地 避开她们的纠缠走进大厅。大厅里面人声鼎沸。贺遥像往常一样先在自动售货机那里 买了一杯咖啡，然后坐到靠墙的一排椅子上静静等候。换了几次翘腿的姿势之后，他 看看表，已经七点一刻了。他有点烦躁地盯着大厅里的男男女女出神，没留神让热咖 啡烫了舌头。他赶忙张嘴大口吸凉气，就看见惠萱迈着轻快的步伐向他走来。两个人 来到柜台前排队。排到贺遥时，他按营业员的指示，验了指纹、瞳纹和声纹；等惠萱 也验过了，就一起跟着服务生走进一个两人包间。服务生打开虚拟世界的终端，两个 人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戴上头盔。一瞬间的功夫，贺遥已经赤身裸体地站在了虚拟 世界的更衣室里。 　　他从衣橱里拣出惠萱给他订做的一身西服，穿好，走出更衣室。惠萱已经在外面 等他。他们打开门，门外是浩瀚无垠的大海。惠萱递给贺遥两粒玻璃球一般的"龙珠 "，叫他吞下去，自己也服了两粒。然后他们纵身跳入大海，向海底游去，渐渐看到 海底城的入口。惠萱带他来到一个叫"新火星人俱乐部"的地方。他们走进一间三维斯 诺克游戏室，惠萱把他介绍给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那青年和他握手，自我介绍说： "你好，我姓谷，你可以叫我小谷。我是惠萱的大学同学。" 　　惠萱说："你们先聊，我去和几个熟人打招呼。"于是贺遥和小谷随便聊了起来。 小谷问："你是不是常来这里？"贺遥说："不，我第一次来这里。平时我连虚拟世界 都很少上的。"小谷笑着说："正好和你相反，我可几乎天天都来这里。"贺遥问："你 就是火星人吗？"小谷说："没错，我一家人以前是地球人，是在十年前移民火星的， 我父母都在火卫一微重力资源开发部工作。"贺遥说："我现在在一家宇航公司的上弦 之城分部工作。" 　　"哦，上弦之城？"小谷怪声怪气地说，"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贺先生是否可以给我解释一下？" 　　"那是因为我们这座太空城位于月球的轨道上，而且在月球前方九十度。"贺遥老 老实实地回答。 　　"原来如此。"小谷现出一副有所顿悟的样子，"听说您也要移民火星？" 　　"嗯，老板说我工作踏实，马上就要调我到火星了，看来咱们很快就会在现实生 活中见面的。" 　　小谷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我们惠萱总算是脱离苦海了。" 　　贺遥听他说"我们惠萱"，皱了皱眉头，问道："为什么说是脱离苦海呢？" 　　小谷盯着贺遥，做出一个吃惊的神情："啊？那可能是你没留意吧。你知道，惠 萱和你一样都是你们那座太空城的土著。想当初惠萱考上了火星的大学，结果因为不 好好学习，最后还是分配回你们那城工作。惠萱带我去过一次你们那里，唉哟，那是 什么鬼地方！" 　　"怎么就是鬼地方呢？"听到"土著"这个词，贺遥又皱了皱眉头。 　　"我到那儿没几天就快受不了了。"小谷作出一副夸张的表情，"那儿又脏又乱， 又穷，我想要的东西那儿都没有。比如擦脸的油吧，我在火星用的品牌就算很低级了 ，可是连那么低级的品牌，那儿都没买的！"说完，他不知是故意还是下意识地摸摸 他保养得很好的脸。 　　"嗯，惠萱老说她的化妆品都是一个大学同学寄给她的。就是你寄的吧？" 　　"没错！"小谷得意了看了一眼贺遥。"噢，还有，你们那儿死气沉沉，人都跟抽 风似的，一看我是火星人就耷拉个脸。我在那儿住了没一个星期就逃难似的逃回火星 了。" 　　贺遥无话可说。他知道小谷说的是事实。 　　"啊，我差点忘了说，"小谷右手攥成拳砸在左手掌上，"我回火星没几天你们那 城就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太阳系的事！" 　　"哦，什么事？"贺遥感到自己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你肯定知道，"小谷神色忿然地说，"那会儿我们火卫一微重力资源开发部有几 个领导去你们那儿参观访问，结果被你们城里的一伙暴徒全杀了。那些人可真牛啊， 不知道从哪儿搞到的激光枪，躲在路边伏击！后来还得从月球上出动防暴警察才把他 们都抓了！这是人干的事吗？我实在搞不懂你们那儿的人干吗这么恨我们火星人？" 　　贺遥越听越紧张，几乎就要本能地阻止他说下去了。等到他意识到这个激动的年 青人不可能知道这伙暴徒的首领就是他哥哥贺远时，才舒了一口气，说："我哪知道 ，我从不管这些事情。" 　　"所以我说惠萱跟了你是跟对人了。"小谷笑笑，表示话题结束，"好啦，咱们别 聊这些啦，来打一局球吧。" 　　贺遥巴不得赶快停止这样的对话。他拿起球杆说："我打得不太好，承让了。"在 他全神贯注击打头顶上方的一颗红球的时候，他没听见小谷在一旁低声轻蔑地说：" 呸！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了！" 　　　　　　　　　　　　　　　　　　三 　　十点钟的时候贺遥有点累了。他知道惠萱按惯例又要在虚拟世界里面通宵，便和 小谷道别，径直游回海面，退到现实世界中。出了夜总会的大门，贺遥远远看见在A 区的方向，探照灯的耀眼白光照亮了半边"天空"。本来冷清的街道上突然冒出了许多 人，彼此互不交谈，却都默契地齐向那光源走去，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后面推搡 。 　　贺遥本来一向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不过一是现在闲得没事干，二是那白光确实 亮得蹊跷，便也加入了这移动的大军。走到一半，又看见前面的人纷纷往回走，好像 大潮一样汹涌地扑来。看到这个样子，他心里猜八成是警察在前面维持治安，也就顿 时失去了看个究竟的兴趣，跟着掉转身往回走。接着他就听到身边两个人在小声议论 ，一个人说："真可怕啊！听说是一颗流星撞到了太空城的外壁上，已经撞出裂缝了 。"另一个说："亏里面还有两层侧壁保护，不然全城的空气都要漏光了。"贺遥心想 如果连里面的两层都撞出裂缝，就不光是空气漏光这么简单的事情了；空气一边漏， 裂缝会一边扩大，最后，搞不好整个太空城都要分崩离析！他快走几步，又听见两个 老头在抱怨： 　　"那么多的警卫都吃白饭了！连流星撞过来都发现不了。幸亏只是一颗小石子， 哪怕一个人撞过来这城都要完蛋呢！" 　　"也怪政府无能。这城都老化成这样了，几年前就叫唤要全体移民，现在还没个 动静！" 　　"可不嘛，还是谁有钱谁走。剩下一帮子穷人，嘿嘿，乖乖等死吧！" 　　贺遥不想听他们怨天尤人的对话，忙快步离开。他叫了计程车回到公寓门口，进 去看见一楼电梯门口旁边的墙上还是一片漆黑。他临上楼梯前忍不住冲电梯门狠狠踹 了一脚。进了门，他本来打算洗洗就睡，洗到一半听见有人按门铃。居然是小辉。贺 遥看他脸上都是血，忙问："怎么了？"小辉双手却捂着屁股说："我爸打了我一顿， 还把我赶了出来。" 　　贺遥摇了摇头，带小辉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你肯定又吃药了，这真的不是啥 好东西，我劝你还是戒掉吧。" 　　"我知道不是啥好东西，可是吃起来过瘾啊，再说又不是戒不掉。"小辉一副不以 为然的神情。 　　"你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不出息他着急啊。"贺遥让小辉坐在椅子上，用卫生 棉给他擦血。 　　"啥叫出息？"小辉显得很激动，"考上大学就是出息？考上大学为了啥？还不是 为了挣钱！我现在在夜总会工作，一天也能赚不少呢，那老家伙每天吃的穿的还不是 我挣的，他还说我不出息！嘁！" 　　贺遥按住他的肩膀，说："你别乱动！" 　　"再说了，当时他好好的地球不待着，非要移民过来，说什么响应政府开发太空 城的号召。"小辉大发牢骚，"我妈为了这个和他吵了不知道多少架，最后离婚了，还 害我跟他继续在这儿吃苦受罪。现在呢，还不是拼了命想回地球，嘁，地球又不要他 了。" 　　"你是不是当面跟你爸这么说了？"贺遥哭笑不得。 　　"是啊。"小辉冷笑道，"我还没说完，他就气得打我。明明自己错了还不承认， 还怕别人说。真丢人。" 　　贺遥摇摇头，想说什么又吞回去了。他让小辉脱下裤子，发现他的臀部已是一片 血肉模糊。贺遥惋惜地咂了几下嘴，让小辉趴在沙发上，然后拿一瓶消毒的药膏给他 敷在伤处。贺遥突然想到什么，问："你爸两次签证都是去地球吗？" 　　"是啊。" 　　"他没想过去火星吗？去那儿比较好签一些。" 　　"别提了。他最恨火星人了。"小辉轻蔑地说，"他老说什么火星人抢了太空城的 生意。看他那样子，巴不得把火星都炸掉呢。几年前不是有伙人在街上杀了好几个火 星人吗，你猜他当时是什么反应？他高兴得在屋子里面蹦来蹦去！当时我还是第一次 见他那么开心！" 　　贺遥这回完全无话可说了。他知道工程师一家也都不知道这伙人的首领就是他哥 哥。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之后，政府的保密工作确实做得挺好，贺遥知道即使是 惠萱也不知道贺远就是他哥哥。他希望这个秘密永远保持下去，永远永远保持下去。 　　　　　　　　　　　　　　　　　　　四 　　贺遥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钟了。外面"天空"的青色光隔着窗帘漫进屋 中，弄得屋子里也像飘着一层青色的雾。他打开冷光灯，看见光脑屏幕上提示有一封 新邮件。打开一看，是太空城移民局和卫生局签发的身体检察单。他略过前面密密麻 麻的检查结果，直接看最后一行字，映入他眼帘的赫然是"身体不符合标准，不予签 证"。他心里一惊，急忙回到前面的检查结果中一项一项核查，最后发现竟然是微重 力适应能力不合格！ 　　贺遥气得骂了句什么。这算什么狗屁检查结果！贺遥想我如果微重力适应能力不 合格能在宇航公司工作吗？他想了想，给公司人事部经理打电话。光脑屏幕上，经理 正在浴池里悠闲地喝啤酒。贺遥告诉他检查结果的事。 　　"呵呵，你觉得这说明什么？"经理微笑地问他。 　　"说明什么？"贺遥搔搔头，"说明他们一定是检查错了！" 　　"唉，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看把你急的！"经理把啤酒一饮而尽，"他们没有检查 错，是故意这样写的，这你还看不出来吗？" 　　"您的意思是说，"贺遥一下子明白了，"他们故意卡住我，希望我交更多的手续 费吗？" 　　"呵呵，年轻人还是聪明，一点就通。"经理微笑地望着他，"钱不是问题，你到 公司来转账好了。不过我就奇怪啊--" 　　"哦？"贺遥不解地望着经理。 　　"我就奇怪，我是个地球人，都知道你们这儿有送钱买移民的习惯；你在这儿待 了这么多年怎么都不知道呢？" 　　贺遥哑口无言。经理笑眯眯地说："好了，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然后就挂断 电话。贺遥望着屏幕上显示出来的通话计时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来又该去探哥哥的 监了。 　　他刚一出门就看见电梯门口旁边的墙上亮着一盏红灯。他心中不免有些暗暗惊奇 ，这回的维修工人动作倒是如此迅速，以往总要拖个两三星期的。他走进电梯，突然 听见楼道里传来工程师的咆哮声："你们就逼我吧，哪天我非和全太空城的人同归于 尽不可！"这声音很快就被电梯门牢牢地关在外面了。贺遥正想一定是小辉又出言不 逊时，电梯突然停住了，冷光也同时熄灭，四周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贺遥骂了几 句，知道害怕也没用，索性蹲在梯厢里，双手交叉扣着大拇指。扣到第三十下，冷光 重又暗淡地亮起来，电梯继续向下缓缓驶去。 　　"给老宋找工作了吗？"贺远见到弟弟时正懒散地躺在床上，张口又是这个问题。 　　"找了。是在微重力农场当清洁工。这倒是他的老本行。真受不了，他住的地方 居然连光脑都没有。一会儿我就去找他。" 　　"这才像我贺远的弟弟，够义气！"贺远冲弟弟翘大拇指。 　　贺遥笑笑，没有回答。贺远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又一下子消失了，声音冰凉 地问："贺遥，你真个要移民火星？" 　　"嗯。" 　　"你走了，我怎么办？"贺远紧紧盯着弟弟的脸。 　　"什么怎么办？跟我一块儿去火星啊。那儿也有警察局嘛。" 　　"我告诉你，不--可--能--！"贺远气冲冲地从床上坐起来，"让我去火星？呸！ 我还不如自杀！" 　　"那不可能，还没到时间呢。"贺遥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时候到时间？"贺远恶狠狠地问。 　　"一个星期以后。一个星期以后就是你被执行死刑五周年。以后你想死就可以真 死了。" 　　"哼！"贺远站在床上，两手叉腰，"你可想好啊，你就我这么一个哥哥，爸妈现 在都不在了。我死了以后，哼，我死了以后你可就没亲人喽！" 　　贺遥的脸色非常难看。他强压住心中的怒气，正要说什么时，又听见哥哥装模做 样地说："还有，我现在被关在这里，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你；我多可怜啊，你就不 同情一下我？" 　　贺遥终于忍无可忍地关了屏幕。 　　走出警察局的院落，他在街上拦住一辆计程车，告诉司机要去B区。这就是半个 城的距离，也是太空城里离他的公寓最远的地方。透过车窗，他看到大街两边的建筑 物呈现非常有规律的变化。在E区都是些灰蒙蒙的、土不拉唧的砖块楼，零零星星透 出几点灯光，到了F区就变成非常豪华的建筑，而且越往F区和A区之间的航天港走， 灯光越绚丽，几乎比得上地球上的大都会的郊区了。航天港过了是A区，灯光又顺次 减少，到B区，大街两边又都是些灰蒙蒙的、土不拉唧的砖块楼，零零星星透出几点 灯光。 　　贺遥在一座公寓门口按响了门铃。扩音器有人没好气地喊："谁呀？"贺遥报了名 字，公寓的门便开了，楼道里的空气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贺遥站在一楼电梯门和 楼梯口中间，望着电梯门旁边的红灯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了电梯。他顺利升到 第十二层，按响了一扇漆皮皲裂的门旁的门铃。 　　"原来是遥弟啊，你多久没来了？我还以为你把你老宋哥给忘了呢？"老宋请贺遥 入座。 　　"好久没见，你变胖了。"贺遥笑着望着老宋那张滑稽的整了容的脸。 　　"每天没事干，吃了睡，睡了吃，能不胖吗。"老宋摸摸自己浑圆的肚子，"不像 当年干事儿的时候了……" 　　贺遥一听到老宋说"干事儿"就赶紧岔开话题："老宋啊，我给你在微重力农场里 面找了份工作，明天面试，你看怎么样？" 　　"哦？"老宋感兴趣地看着贺遥，"现在还有人要我？你说说是什么工作？" 　　"嗯，是一份清洁工，专门打扫农场办公楼的。你以前在通天塔里面干过清洁工 的工作，我想你很快就会上手的。" 　　"又是擦墙抹地板！"老宋呸地冲地上吐了口唾沫，"去，我不干！" 　　"别这样嘛。你要知道，抢这份工作的人多了，里面条件比你好的多得是。亏的 是农场服务公司的经理和我有一面之交，我好容易才说服他让你直接面试……" 　　"贺遥，你把我老宋看成什么人了？"老宋被惹恼了，双目圆睁，"想当年我和你 哥干事儿的时候，谁路上碰到我们还不绕着走？妈的，这世道变得太快，才几年啊， 谁都敢欺负我们了！我要不是看你是大哥他弟，早把你从窗户扔出去了！" 　　"很好，"贺遥冷笑着说，"你还记得我哥。告诉你吧，就是他不停催我让我给你 找工作的！他说当年干事儿的人都死了，就剩你一个，关了几年牢，现在好容易放出 来了，他当大哥的过意不去。这些话他见我一次说一次！你不干？好，我走。"贺遥 霍地站起身。 　　"别，别，"老宋一听贺遥这么说就软了，"我刚才说着玩的。明天是吧？明天几 点啊？最好别是上午，上午我起不来。" 　　"是下午。"贺遥嘴角挂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面试地点就在一号通天塔--还知 道吧？就是A区和B区之间的那个。明天我会来找你。" 　　贺遥一说完，马上闷头往外走。他觉得周围的空气让人窒息。他想快点摆脱这种 让人窒息的空气。 　　　　　　　　　　　　　　　　　　五 　　第二天下午，当贺遥看到老宋只穿了件不知洗过多少水、肩膀上还有洞的衬衫就 出来跟他一起往一号通天塔走时，他就隐隐约约猜到事情会是什么结局了。他们走进 通天塔，里面不分"昼夜"灯火辉煌，塔壁上螺旋形的灯竖直向上不断延伸，越来越密 ，越来越彼此靠近，最后会聚成一圈环状的亮光，中间围出一个完全黑暗的圆形。宽 敞的通天塔里，六架电梯的轨道拔地而起，平行向上延伸，最后也消失在那圆形的黑 暗中。那里就是"高处"，是他们此行要到达的目的地。 　　他们走进一架电梯，等了大约五分钟，电梯缓缓起动向上运行。不一会儿，一架 逆行的电梯和他们相会，在窗口外面慢慢移过。这是专门为了均衡太空城的角动量而 设的一架电梯，有多少质量的旅客被运送到高处，就有多少质量的重物被从高处运下 来。很快，电梯停了下来，贺遥知道已经到了"天幕"的上面，便和老宋一起走出电梯 。外面是一个缓冲室，有一道狭窄的走廊通往一扇紧密的门。门里面是空气处理室， 负责净化和再生低处的空气。而高处的空气是和低处的空气隔绝开的，另有空气处理 室。这样才能保证高处的空气在太空城的高速旋转下不被甩到低处。他们走上缓冲室 里的一截楼梯，进入第二级电梯，又略等片刻，电梯开始运行。重力慢慢减小到可以 察觉了。到最后，他们只能靠鞋底的磁铁才能站稳。 　　贺遥把老宋带到微重力农场的办公楼，从天井轻轻跳上二楼，走进农场服务公司 的经理室。年轻的经理看到老宋那件衬衫，不禁皱了皱眉头。贺遥和经理打了个招呼 ，自己先到农场去随便转转。农场是一间一间庞大的温室，一层一层的培养池有几层 楼高。每一层都有柔和的白光均匀地照着，以提供作物足够的能量进行光合作用。贺 遥随手摸了摸篮球般大小的还未长熟的西红柿。 　　温室里面没有几个工人。贺遥逛了一圈觉得没意思，正打算离开时，身上的光脑 子机响了，是经理找他。等他一进屋，经理就把一腔怒火撒在他身上："贺遥你存心 耍我不成？推荐的这人是什么东西！" 　　贺遥懒得问发生什么事，只是陪笑道："我也不好办啊。是我哥非要让我给他找 工作的……"他突然觉得说错了什么，赶紧岔开话题，"现在公司生意怎么样啊？我刚 才转了转，那些西红柿长得还不错，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吧。" 　　"卖个好价钱？算了吧，"经理叹一口气，"能全卖出去就不错了。火卫一微重力 农场种的西红柿跟我们的差不多，可是他们比我们便宜一倍！就算长途运输到地球， 还是便宜一到两成。我们已经想尽办法了，唉，没用……"经理停顿了一下，突然自 我解嘲地说："我真傻，我只是个人事部经理，管这些事情干嘛。对了，我让那个家 伙在外面等你。我现在忙，没空和你聊了，你带那个家伙走吧。" 　　贺遥知趣地离开办公楼，在电梯门口看到老宋懒洋洋地坐在地上等他。贺遥一句 话也不想说，径直往电梯里走。反而是老宋跟在后面，若无其事地给贺遥讲："那家 伙摆什么臭架子。我就说我喉咙痒，冲他吐了口痰，那小子倒是机灵，闪开了……" 　　"不要说了好不好？"贺遥脸上直发烧，心烦意乱地说。 　　老宋满不在乎地拍拍他的肩："遥弟啊，你的心意我领了，回去也帮我谢谢你哥 啊。咱老宋穷啊，也没啥报答你的，我给你说个秘密成不？" 　　"嗯？"贺遥勉强装做有兴趣听的样子。 　　"这是一年前的事儿了吧？当时我在虚拟世界上面……" 　　"你哪来的钱上虚拟世界？"贺遥打断他。 　　"我不是还有政府救济金嘛。" 　　"哦。"贺遥冷笑了一下，"然后呢？" 　　等老宋神情诡谲地说完，贺遥早已变了脸色，身子也在不住地颤抖。他觉得几乎 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带了："这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如果是假的让你哥把我掐死。"老宋顺嘴起了个誓，说完才觉得不对 劲。不过贺遥没功夫计较这些了。低处的电梯一到头，贺遥就撇下老宋，狂奔出通天 塔，气喘吁吁地拦住计程车赶往F区的虚拟世界夜总会。他连上虚拟世界，来到新火 星人俱乐部，直奔三维斯诺克室，在烟雾缭绕中找到小谷，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往屋子 外面拖。 　　"你要干吗？你疯了！"小谷大声抗议。 　　"走，跟我去找惠萱！"贺遥声音大得怕人。 　　"她……她已经不在虚拟世界里面了……"小谷一边挣扎一边说。可是贺遥根本不 理他，一直把他拖到俱乐部的包间。他撞开第一扇门，里面的一对男女惊叫着捂紧了 被子；他又撞开第二扇门，惠萱正在里面。贺遥用力把小谷像丢垃圾一样丢了进去。 　　"你们昨天是不是又'上床'了？"贺遥气势汹汹地问。 　　小谷刚否认道："没有！"惠萱就给了他两个巴掌，厉声对他说："滚出去！"小谷 悻悻地捂着脸，怨毒地望了一眼贺遥，冲出门去。贺遥在他身后用力关上了门，巨大 的声音震耳欲聋。惠萱站起来，冷冷地对贺遥说："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有人告密 啊？" 　　贺遥看她一点不慌张的样子，竟然凶不起来了，只能强作蛮横地说："是又怎么 样？" 　　"没什么，"惠萱不卑不亢地走到他面前，"我知道是谁，是那个刚出狱的老家伙 。我早就注意到他了，想不到还是被告了密。" 　　"你说什么？"贺遥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惠萱笑了起来，"我还知道你哥就是那伙臭名远扬的恐怖分子 的头子。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就别管了。不过你放心，我还没把这个秘密传出去 呢。" 　　"你想怎么样？"贺遥满头冷汗地盯着这个女人。 　　"很简单，继续按原计划进行，我和你一起移民火星。然后咱们各走各的。现在 你就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办？" 　　贺遥感到额头上和脸上的汗汇成股流下来，滴到地板上。他痛苦了想了半分钟， 说："好吧，我同意。" 　　　　　　　　　　　　　　　　　　　六 　　贺遥收拾完行李，看看表，已经傍晚六点钟了。他最后一次来到警察局探监，看 到贺远穿戴齐整地坐在屏幕里面，表情严肃。 　　"你这是干什么？"贺遥想笑，没笑出来。 　　"等你出现啊。"贺远一本正经地回答，"今天晚上你就该坐飞船离开这里了吧？ " 　　"是啊，"贺遥知道最后摊牌的时候到了，"十一点的飞船。" 　　"你一个人走？"贺远嘴角挂着一丝讽刺。 　　"还有惠萱。" 　　"惠萱？哼，有句话我一直没说。这种女人，从来就没爱过你。你算啥呀。要相 貌没相貌，要钱没钱。她不就是看上你能移民火星，想跟着混过去吗？" 　　"你烦不烦？"贺遥急了，"我叫你少管我们的事！" 　　"好好好，我不管。"贺远紧盯着弟弟，把他盯得低下头去，"那么，明说吧，我 怎么办？" 　　"你自杀吧。今天刚好五周年了，到时间了。"贺遥毫不客气地说。 　　"你他妈这叫什么话！"贺远气得脸都红了，抓起枕头向弟弟的影像掷去。枕头穿 过弟弟的影像，撞到墙上又跌在地上；而贺遥只是看见屏幕里一个东西向他飞来，渐 渐遮住整个屏幕，又一下子消失，重新现出哥哥气得通红的脸，"贺遥，你别忘了爸 怎么死的！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不认祖宗！你真他妈不是人！"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贺遥也气不打一处来，积了多年的郁闷终于爆发了，" 爸只是操劳过度成了病，去火星开会的时候病重不治了，你非说他是被火星人杀害的 。你自己呢？干杀人放火的事还好意思高兴！要不是政府保密，以后我在火星怎么抬 得起头！" 　　"天，我没见过你这种不要脸的东西！"贺远几乎是在狂吼，"我居然有你这种不 要脸的弟弟！" 　　"我居然有你这种恐怖分子的哥！"贺遥回敬道。 　　贺远听弟弟这么说，便一阵阵地狂笑。然后他很冷静地说："好，我现在决定自 杀了，你去把见证员叫来。" 　　贺遥毫不犹豫地拉开门走了出去。几分钟后，他带着一个警察回来了。 　　"我准备好了。"贺远脸上一副超脱的表情。于是贺遥在见证员的监督之下，启动 了死刑犯个人虚拟世界的"自杀"功能。贺远说了一声："父亲，我来见你了。"屏幕上 的图像便变暗了一重。贺远身上的衣服渐次消失，直到变得赤身裸体，接着，仅仅是 一闪，他就从椅子上消失了。然后是椅子消失，屋子的墙壁消失，最后，一切都消失 了，屏幕上一片黑暗，正中是一行冷冰冰的字："自杀完成"。 　　贺遥麻木地关了屏幕，看着见证员掏出一张账单，让他在上面签字："请您现在 查一下账户。虚拟世界的押金已经退还给您了。" 　　"哦，不用了。"贺遥梦游一般出了门，走出警察局的院落。他坐计程车来到一号 通天塔，从塔中部的航天港通道向下，就进入航天港大厅。大厅里灯火通明，他却总 觉得泛着一层朦胧的青色光，幽灵一般。他看到惠萱的身影出现在大厅里，没去理她 。他又突然看到工程师和小辉也出现在大厅里，这倒确实让他感到一阵纳闷。小辉看 到他，高兴地过来打招呼。贺遥见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勉强一笑，问："你们也去火 星？"小辉说："嗯。我爸他终于想通了，决定带我先去火星考察一下我们未来的住所 。"贺遥嘴上说着："祝你们成功。"心里却总觉得不对劲。看到大厅里本来松松散散 的乘客慢慢走下乘船通道，他也行尸走肉般地混在人群中向下走。坐在自己的船舱里 ，他看到了上弦之城像黑丝绒一般暗淡的外表面。太阳光照到这外表面上，被大部分 吸收，再转换为电能，以供全城使用。 　　飞船发动了，最初仍和上弦之城同步旋转，只是越来越远。贺遥无聊地看了一会 儿太空，拉上窗帘，把自己固定在睡袋里面，关了照明灯，四周顿时漆黑一片。他刚 合上眼就听见一阵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起，船舱里面表示紧急状态的红灯像鬼眼一般 亮了起来。贺遥顾不上开灯，急忙钻出睡袋拉开船舱门，却看到通道里已经站满了荷 枪实弹的船警，不断把惊慌失措的乘客赶回各自的船舱里去。一个只穿着睡衣的胖子 大声质问："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船警回答："有人劫船。"胖子的身子震了一下，脸 上一片惊恐，马上又变成极度愤怒："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你们事先怎么没有一点 防备？"那个船警没有回答，只是动动手中的枪，冷冷地说："请你配合我们，回到自 己的房间。我们会尽全力解决这一事件。" 　　贺遥回到自己的房间，才想起来开灯，接着拉开窗帘。上弦之城此刻只把它的边 缘对着飞船，像一把巨大的黑灰色直尺横亘在太空中。忽然，他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 出现了窗户里，越来越小，直向上弦之城飞去。贺遥揉揉眼睛，没错，那是一个人， 在他身后还有一道奇异的青色雾线！贺遥还没回过神来，就看到在上弦之城的黑灰色 表面上突然爆起一团球状的火焰，立刻向四周滚滚扩散。紧接着，固态氧和固态氮的 冰雾马上从那火焰爆起的地方喷射而出，像火箭的尾焰一般直向飞船扑来，很快笼罩 在窗户四周，让整个窗外的视野飘上一层青色的雾。许多看上去像人或汽车的东西在 雾里若隐若现，也随着向四周飞速散开。这时飞船忽然一个急转弯，贺遥撞倒在床头 上，眼睁睁地看见一辆表面结满了冰霜的计程车直直向飞船飞来！眼看就要撞上了， 却一下子消失在窗户上方。突然，上弦之城从中间裂开了！又是两大团闪亮的冰雾， 立刻腾起在裂缝两边，聚成一个巨大的不断膨胀的哑铃形。两个裂块很快分开，慢慢 把它们的正面冲向飞船。贺遥看到它们就像从中间一劈为二的两半车轮；又像是巨大 的半圆形飞船，各自拖着两道长长的发亮尾迹向太空深处冲去。他的呼吸几乎已经停 止了。 　　"我的天哪。"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带发出一种像指甲抠玻璃一样的 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从飞船上的广播里，贺遥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劫船犯自称吞下了炸药，威胁船员打开紧急逃生门，随即启动了藏在身上的喷气 装置，使自己高速向上弦之城撞去。……经查，劫机犯本来是城上的一名工程师，曾 经三次试图移民地球而没有成功。…… 　　贺遥在自己的船舱里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拉上窗帘，把自己固定在睡袋里 面，关了照明灯，四周顿时漆黑一片。他根本不相信这一切。他知道这是梦。他做梦 的时候，有时是知道自己在做梦的。于是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合上眼睛，预备得 到双重的休息以精神饱满地迎接新的生活。 [align=right][color=#000066][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1-4 12:36:11编辑过][/color][/align]

15115	● － Bedouin 作品	106字	1楼	zhouyw	2003-11-04 12:32:25
24124	◆ －上弦之城	25331字	2楼	zhouyw	2003-11-04 12:3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