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肖也垚,SFW,2014.1
2016-11-08 23:20:20
一<br><br>伟大作家的作品往往广为流传,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被称作本世纪最优秀的作家之一的斯科特·海斯勒也不例外。在任何书店——无论是厅堂宽阔的邦诺还是博德斯,或者是街边巷角狭小深幽的小小书屋,他的作品始终稳稳地占据着一席之地。他是如此不可思议,不只是因为从他发表处女作起,仅仅用了三个月时间就名满天下,还因为他刻意低调的行事作风。虽然街头巷尾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但却从来没有人告诉旁人他究竟是谁。<br><br>海斯勒的横空出世突如其来,就在三个月之前,我都不曾接触过这个名字。大学时我在英语系混迹四年,成绩尚可。我知道霍桑、福克纳、梅尔维尔和海明威,也读过弗罗斯特、金斯堡或者惠特曼,但是从来没有读过斯科特·海斯勒,甚至也不知道他是谁。<br><br>我今年二十五岁,没有恋人,大学毕业之后失业两年。半年之前在朋友的帮助下,在纽约一家名叫《科学幻想视野》的杂志社找到一份实习编辑工作。这是一份发行量很小的科幻文学杂志,与《阿西莫夫科幻小说》这样的业界巨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我的工作也清闲,不过是每天看看不多的来稿,剩下的时间便是和同事聊天和打牌了。<br><br>三个月前的那一天,天气阴冷,还下着零星小雨。钟敲了九下,我准时推开编辑部的玻璃大门。《科学幻想视野》的编辑部在十二楼,窗户狭小,在高楼林立的曼哈顿区显得有些采光不足,老式的取暖器也时常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我的办公桌在房间最深处的角落里,显得尤其阴暗与令人不适。但作为一个刚找到工作的新人,我没办法在意办公室的捉襟见肘。<br><br>我登录上杂志社的收稿邮箱,几封新邮件出现在邮件列表的最顶端。我一封一封地打开来细读。最近的投稿都并不是特别出彩,年轻的科幻小说作者总是显出在叙事上的焦躁与稚嫩,故事往往还没有开始,他们便急着向你天花乱坠地推销他们想象出来的那些奇异机器。我退掉了第一篇稿子,并且在退稿信上附加了几句简短的评论。之后我看了看手表,指针指向11点,我站起来揉了揉眼睛,打算处理完第二篇来稿就下楼去吃午饭。<br><br>打开第二篇稿子的时候我感到有些惊异,因为这部小说的开头写得颇为有趣,不仅情节异乎寻常的精巧奇妙,行文也十分流畅好读。因此我很快就被吸引住了,一种惊喜笼罩了我,并且直到我读完全文它都没有消散。“推荐复审。”我毫不犹豫地在电子邮件里写道,然后把这份稿件转发给了另一位同事。<br><br>今天上午的工作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给这位名叫斯科特·海斯勒的作者发了一封简短的回信,祝贺他的稿件已经通过了初审。然后我退回到收件箱的页面,站起身来准备去吃饭。但我突然坐了下来——就在刚才,那封投稿邮件下的一行小字猛地跳进了我的眼帘。<br><br>小说投稿作者:斯科特·海斯勒,发送日期:2025年7月18日<br><br>十二年后的稿件?我皱了皱眉头,今天是2013年10月7日,而这封电子邮件的发送时间却在2025年。也就是说,这是一封来自于十二年后的稿件。<br><br>邮件不会在寄出之前就被人收到,更何况这封邮件来自于十二年后。大概是发送邮件的时候电脑的时间出了问题吧?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现在的电脑都会在接入网络的时候自动校准时间。这样的话,因为时区的不同,时间的差异最多也只有一天而已。<br><br>要说是作者本人故意为之的话倒也不像。我又仔细读了这封投稿邮件的正文和附件中的小说,文字之间并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整篇小说的结构十分精巧,想来作者应该是花了不少工夫。如果只是想玩一个时间上的恶作剧,又为何要如此认真地写一篇小说给我们呢?<br><br>而且,最奇怪的一点——我瞄了一眼电脑屏幕,一封新邮件出现在邮件列表的最顶端,提示我刚才回复给海斯勒的邮件被拒收了,“目标地址不存在”。我又试了两遍,但结果依然如故。<br><br>若这封奇怪的投稿邮件真的来自未来,那也太过于离奇了。虽然时间旅行确实是一个老旧的科幻题材,但也仅仅是在小说和电影中被人熟知而已,要是突然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对你说他来自未来,任谁都会感到匪夷所思吧。<br><br>虽然毫无头绪,但先把疑问一条一条整理下来总是可以的,这样以后思考起来也方便。于是我抽出一张白纸,尝试着把目前碰到的所有疑问都写下来。<br><br>一、这封神秘的投稿邮件真的来自未来吗?<br><br>二、如果是的话,那它来自哪个未来?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未来,还是“另一个世界”的“未来”?<br><br>三、假设这封邮件来自另一个未来世界,那它是如何进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br><br>我盯着写在白纸上的这三个问题,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显得让人无从解答。但当时我并没有因此感到过分好奇和不安,因为这个神秘的斯科特·海斯勒是一名投稿者。无论他的这篇文章被录用与否,大部分情况下他们都还会继续投来自己的其他作品。到时也许我就会陆续发现更多线索,并且最终弄清这封有些神秘怪异的投稿邮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br><br>事实上,我很快就把这封邮件的奇怪之处忘在了脑后。因为那部小说确实写得非常不错,复审和终审都通过得很顺利,在小说发表后的一段时间里收到的好评如同潮水一样涌来,也顺便提高了我们这本杂志的知名度。很快向《科学幻想视野》投稿的人便多了起来,我的工作也越来越忙。至于那位神秘的斯科特·海斯勒,我们在按照标准流程向他提供的联系地址寄送了样刊和用于支付稿酬的支票之后,便也没有再去多关注这件事了。<br><br>二<br><br>转眼就到了十二月。<br><br>整个东北部地区的冬天都令人憎恶,而曼哈顿的十二月则更是如此。寒冷肮脏的积雪在车轮和行人共同的践踏下化为污秽的水流,涌动在狭窄而不平坦的街道上。冷风刮面如刀,呼呼地从人的脖子、衣袖和裤筒往里灌。办公室里虽然有暖气会好很多,但是老式暖气片的噪声让人始终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在阅读那些除去描写了一大堆奇怪的机器之外什么都没有的科幻小说之后,这种感觉更是明显。我端起面前的一杯苦咖啡喝了一大口——我并不喜欢咖啡,只是想借此消除一些睡意而已。<br><br>一阵喧闹从旁边传来,我抬头看了看,几个同事看来是提前审完了稿件,正聚在一起玩名为“说谎者”的游戏,那是一种用钞票上的八位流水号玩的赌博,我在大学时代也玩过。想到大学时代,我突然感觉到心里一阵难过——那是一种年轻时代的壮丽梦想破灭的难过。我想起波光粼粼的卡内基湖,古老雍容的拿苏堂以及庄严巍峨的布莱尔拱门,它们在我眼前摇曳着,晃动着,仿佛触手可及,却又相隔千里,仿佛是青天白日下一个固执的梦——然后啪的一声破掉了。我的面前只剩下一间古老的屋子,采光不足,暖气片吱嘎作响。<br><br>浓重的睡意再度涌了上来,我感到眼皮渐渐沉重。就在我几乎要一头栽倒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br><br>“喂,你好,这里是弗雷德里希·舍尔。”我伸手接起了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要太过疲惫。<br><br>“嘿,弗雷德,最近怎么样?”电话那边的男声听起来精力充沛,中气十足,“晚上有时间一起吃饭吗?45街有一家中国菜馆听说味道很不错。”<br><br>“行啊。”尽管有些犹豫,但我还是很快答应了,毕竟不去的话晚上我也确实没什么事可做。何况今天还是星期五——就算玩个通宵也没有关系,大不了拿明天一整个白天来补觉。“不过你怎么知道那里的?”我问。<br><br>“公司新来的中国小妞告诉我的,等会儿你下班了直接到我办公室来。我马上还要开会,先挂了。”话筒那边的男人说完,干脆地挂断了电话。<br><br>下班铃很快就响了,我披上厚重的呢子大衣,搭地铁赶往约定的见面地点。在这个拥堵而嘈杂的城市里,地铁是唯一能够保证畅通的交通工具。十五分钟后,我站在时代广场外的康泰纳仕出版集团大楼下,晶莹厚重的玻璃大门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我迈步走了进去。<br><br>大堂的格局极有气势,水晶吊灯从极高的穹顶垂下,灯光在水晶的折射下辉煌地照着光亮的大理石地砖。已经到下班时间,不少衣冠楚楚的男女从我面前渐次走过,手指上光亮柔润的戒指熠熠生辉。其实整个大厅都是光彩流溢的,从吊灯到地板再到玻璃幕墙都在黑天鹅绒般的夜色背景下闪着亮光——金钱的亮光。<br><br>莱因哈特·柏金斯是我大学时的舍友。他身体强壮,精力充沛,相貌英俊,交际广泛,是东部上流子弟最标准的代表。而他的生活也如同每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一帆风顺,刚刚大学毕业便在著名的上流杂志《名利场》中得到了一份编辑工作。柏金斯不是一个单纯的公子哥儿——他待人很好,简直好过了头,我能够得到《科学幻想视野》的录用便大半是他奔走的结果。我原本应该感激他,但大堂里辉煌的光芒却又让我感到生分与不适。我熟悉这种不适感,那是生活舒适但局促的中产阶层对于上流生活的被刻意压抑的嫉妒和言不由衷的不屑。这种情感让我如芒刺在背,因此当他穿过人流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甚至已经失去了和他打招呼的欲望。<br><br>柏金斯走到我面前,宽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我肩上。我有些惊讶于毕业后这两年多时间里,他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被上流社会磨得珠圆玉润,事实上他仍然保留着我们大学时代相互招呼的方式。他又用力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说:“我们走吧。”如同是要和朋友一块去酒吧的大学生一样。<br><br>那家中国餐馆狭小的店堂里已经很满了,柜台里的伙计用带有浓重中国口音的英语大声地招呼着顾客。厨房里大锅的蒸汽往上直冒,滚滚地冲上天花板,带着一股浓郁鲜美的肉香。我和柏金斯并排坐在油腻狭窄的木桌前,一人面前放着一碗面条,面上堆着一层薄薄的牛肉。<br><br>“最近工作怎么样,还习惯吧?”吃着面条的柏金斯突然停下来问我。<br><br>“还不错。”我含含糊糊地说,同时用力吞下嘴里的一大口面条。这家中国餐馆的牛肉面确实很棒,面条纤细柔韧,牛肉鲜嫩入味,汤汁浓郁辛辣,比我住的公寓楼下那家快餐店卖的配着白酱的意大利面着实好太多。“不过说实话,来稿的质量普遍都不是很高。”我又喝下一口汤,认真地说。<br><br>“既然这样,你有兴趣自己写一部吗?”<br><br>“没有,我没办法编出精彩的故事。”我想起大学时代无数次以半途而废告终的尝试,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br><br>“怎么可能?弗雷德,你不是没办法编出故事,而是你不认真生活。”柏金斯收敛起笑容,认真地看着我。他深邃的浅灰色眼瞳射出审视的光芒,仿佛将人的内心都照得通透。“你以前选修过麦克菲①教授的课没有?就是新闻系的那个老头,短络腮胡,戴一副大框眼镜的那个。”他问我。<br><br>“没。”我回答得很干脆。<br><br>“你早应该去听的,”柏金斯说,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遗憾神色,“他曾经在课上说过,如果你用足够的热情去观察这个世界,那么它将展示给你文学性的瞬间。在那个瞬间,一个故事将会说明所有的道理。<br><br>“不用费尽心机地去想着编故事,弗雷德。所有的故事都从生活中来,你记不记得《百年孤独》里开篇的那场决斗,或者《白鲸记》里的水手如何屠宰鲸鱼来获取鲸油?那些故事都不是编造的,它们是真实的——你知道马尔克斯的外祖父曾在决斗中杀死过他的同乡,也知道梅尔维尔曾在捕鲸船上做过四个月的投叉手吧?这世界不公平,但文学是公平的——只要你认真地经历过,你就能写,而且不会比你认为的那些名作家写得差。”<br><br>“你碰到过这种比大作家厉害的小人物?”我笑了笑。<br><br>“还别说,一周之前刚刚碰到过一个。”柏金斯说,“一篇长篇投稿,讲上流子弟在大学联谊会上的故事。这篇文章写得非常棒,不仅仅是因为真实,文字的深度和张力都令人叹为观止,所以我们毫不犹豫地刊用了。过两期就会在《名利场》上登出来,你可以看看,作者叫斯科特·海斯勒。”<br><br>“什么?”我一阵剧烈的晕眩,仿佛整个脑袋被大锤猛击了一下,耳鼓嗡嗡作响。“你刚刚说那个……那个作者叫什么来着?”<br><br>“斯科特·海斯勒,”他有些惊异地复述了一遍,“他是你们杂志的固定撰稿人?难怪那份稿子的写作技巧很娴熟,看上去不像一个新手。”<br><br>“不不不……不是,我们也只收到过……他的一份稿件。”因为过度的惊愕与激动,我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但几乎同时我又犹豫了:这个神秘的海斯勒果然再次出现了,但该怎么把那封来自海斯勒的奇怪邮件告诉柏金斯呢?直接说他的邮件来自未来也未免太古怪了,但除此之外,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讲述这件事的始末。<br><br>“怎么了?”柏金斯的眼神有些惊愕,“出了什么事?”<br><br>“没事。”我在下意识地回避。<br><br>“别骗我,要真没事你会是刚才那种表情?”<br><br>我无奈地笑笑,柏金斯和我实在是太熟悉了,再加上我刚才明显有些失态,要想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说实话我并不想隐瞒这一切,柏金斯好奇心强,知识面也广,几乎是为了解决这样的事情而生的。只是这件事来得突然,又着实过于匪夷所思,让我有些吃不准该不该告诉他。但现在他既然这么问了,我也就没有了刻意隐瞒的必要。<br><br>“等我回家以后我去复查一下海斯勒的投稿时间。”听完我的叙述,柏金斯点了点头说。他的浅灰色眼瞳被面前的碗里滚滚而上的白雾遮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到时候告诉你结果。”<br><br>“如果真的和我说的一样……你再帮我另一个忙。”我想了想说,“去你那些出版界的朋友那里查一查,哪里都行,《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芝加哥新闻报》《时代周刊》……对了,还有出版社,不管是小出版社还是六巨头①都好,去查一查,有没有来自一个叫斯科特·海斯勒的人的投稿。如果有的话,记一下时间,然后……告诉我。”<br><br>“没问题。”柏金斯的回答言简意赅。<br><br>后面我们都没有说话。满堂鼎沸的人声仿佛潮水般退去,四周似乎突然静了下来,令人感到有些害怕。神秘的海斯勒又再次出现了,但他是否真的来自未来?或者干脆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我们离开餐馆的时候,柏金斯走在前面,他伸手推开被屋内的蒸汽浸润得有些雾蒙蒙的玻璃门,熟悉的黑暗而璀璨的曼哈顿夜景扑面而来。十二月的夜风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感到方才他推开的仿佛是通往幽暗世界的门扉,狭窄的街道纵横交错,似乎要将我引向不知名的遥远彼方。<br><br>三<br><br>圣诞节前两周的工作总是最繁忙的,但最忙碌的时刻同时也是最令人兴奋的时刻,触手可及的悠长假期仿佛卖火柴的小女孩指尖的火焰,让人身体温暖,步履轻快。平安夜的壁炉,圣诞树上的袜子和烧熟的鹿肉总在眼前跳荡不息,像一个温暖而并不真切的梦,散发出团团的暖香。<br><br>又是一个上午九点,我推开编辑部厚厚的玻璃门,坐到自己桌前。几封信件随意地摊在我办公桌上。现在收到的纸质信件大多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商业信函——超市和快餐店的打折券、汽车保险的广告或者银行的账单。我快速扫了一眼信封就将它们逐一扔进垃圾桶,毕竟这些东西于我而言并没什么用处。<br><br>最后的一封信看起来十分眼熟,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我们杂志社的信封。我把信封翻到正面,看见收件人的名字被打上了一个圈,旁边用龙飞凤舞的字迹标注着“查无此人”,想来应该是邮差的手笔。收件人的名字是斯科特·海斯勒。<br><br>我一把撕开信封,寄出去的样刊和支票果然原封不动地躺在里面。<br><br>不仅是电子邮件无法发送,连实体邮件也因为查无此人被退回。难道这个海斯勒真的和那封奇异的投稿邮件一样,都是来自未来吗?<br><br>我盯着手里的信出神,突然,信封上海斯勒的地址吸引住了我的目光。他留下的地址是纽约市康赛耶路88号的3号房间。我知道这条街的位置,它离我租住的公寓不远,就在布鲁克林区。<br><br>要不要下班以后过去看看?兴许能找到什么有关的线索。这个颇为疯狂的念头在出现的瞬间就俘虏了我,一种久违的跃跃欲试感从心底涌了上来。<br><br>下班的铃声在漫长得仿佛有一个世纪的等待后终于敲响了。不出半小时,我就站在了康赛耶路88号门口。这是一幢颇为雅致的小公寓楼,红砖贴面的墙壁,小巧透亮的玻璃大门和明亮的楼道都彰显出一种精致舒适的小布尔乔亚氛围。在推门进入的时候我留意看了看门口的邮箱,3号房间的主人看来是一位女士,名叫伊丽莎白·苏伯琳。<br><br>“请问苏伯琳女士在吗?”我在3号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br><br>“我就是,请问您是哪位?”她开门的时候显得略有些惊讶。苏伯琳身材高大,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了,但仍然能够明显地看出来保养得甚好。她套着一件宽松的外衣,一头金色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披下来,看上去随意却又庄重。<br><br>“您好,我是《科学幻想视野》的编辑弗雷德里希·舍尔,”我把早已准备好的名片递上去,“请问您认识斯科特·海斯勒先生吗?他在给我们的投稿中留下了您的住址。”我抽出那封退回来的信,指着收件人的名字问。<br><br>“海斯勒?”她摇了摇头,但又像知道什么似的打开了门,“请进来说吧,舍尔先生。”<br><br>她微笑着把我让进了门。这间公寓布置得极有艺术气息。大厅中家具不多,屋子正中铺着柔软的地毯,低矮的原木茶几上,一杯红茶仍旧冒出氤氲的水汽。一整面玻璃幕墙正对着我,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正从窗外落尽了叶子的大树的枝丫间照进来,在房间里映出宁静斑驳的树影。<br><br>“我不知道海斯勒这个人,但最近确实收到过几封给他的信件。”我在沙发上坐下之后,她对我说。<br><br>“几封?”我的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br><br>“是的,”她点点头,“都是在这个星期收到的,来自几家不同的杂志社。每一封都很厚,似乎里面装了杂志的样子,不像是广告邮件。但是我确实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邮件会寄到我家里来,您知道他是谁吗?”她微微侧头问我,眼神中半是迷惑半是不安,“我在这里住了快二十年,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br><br>果然如此!<br><br>苏伯琳说她收到的写给海斯勒的邮件是“几份”,正如我所担心的一样,寄往《科学幻想视野》的神秘投稿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如果这几份投稿都是来自未来的话,是不是在暗示这个神秘的海斯勒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br><br>我不记得后来是怎样和苏伯琳道别的。我只记得自己昏昏沉沉地走下了楼梯,推开大门,冷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br><br>从收到海斯勒的投稿邮件算起,整整两个月过去了,而整个谜团却似乎连冰山一角都还没露出来。所有的线索再次断掉了,站在纽约街头的寒风中,我突然感到有些无助。<br><br>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接了电话。<br><br>“喂,弗雷德,还记得上次你跟我提到的海斯勒那件事吗?我有发现,等下当面告诉你。”柏金斯沉稳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依然是我熟悉的那种毫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br><br>“好。”我感到一丝兴奋,柏金斯确实值得信赖。<br><br>半个小时后他便出现在我面前。两周不见,他似乎瘦了,脸上也显出疲惫的神色,不过精神却很好,眼瞳深处闪闪发亮,像两支燃烧的火炬。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U盘递给我,还有一张折叠得厚厚的白纸。我展开这张白纸的时候吃了一惊,偌大一张纸上是一个密密麻麻的表格。表格里许多知名的杂志社和出版公司的名字赫然在目,我粗略地扫了一下,有四十多家。<br><br>“这个U盘里是我能找到的所有海斯勒的投稿,一共有三部长篇小说和七篇短篇小说,包括投到你们那里的那篇。除此之外,还有三十多篇长短不同的散文和诗歌作品,分别投给了四十多家不同的媒体。发送的日期是从2025年的7月18日起,到同一年的10月24日止,一共持续了三个月有余。他的每一部作品都非常优秀,其中有些更可以堪称是旷世之作。”<br><br>“难以置信,”我感叹,“有人联系到他本人过吗?”<br><br>“没有,我们给他发送过电子邮件,但系统提示我们他的电子信箱地址不存在。寄给他的信件也被退回来了,邮差告诉我们找不到这个人。”<br><br>我越听越是心惊,只感到四周一片死寂。一个一周前还在写文章投稿的人就这么毫无痕迹地消失了,如同一滴水落入泥沼一般无迹可寻。不,说是消失都不恰当,这个名叫斯科特·海斯勒的神秘人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过,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br><br>“莱因哈特,”我艰难地打破长久的沉默,“你说……这个海斯勒真的会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吗?”<br><br>柏金斯并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紧锁着眉头,浅灰色的瞳仁里隐隐透出紧张与不安。我明白他的心境,平常我们与人交往时,如果觉得某个人的想法与旁人格格不入,便常常会调侃道:“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吧?”而当这样的一句话成为一种现实的疑问时,一切都改变了。不再有轻松愉快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直面未知世界的迷茫与恐惧。一如千年万年前,旷野里的先祖们敬畏地仰望群星。<br><br>“不知道,”柏金斯显得有些犹疑,“但是我有个办法可以试着去推测他的身份。”<br><br>“什么?”我猛地抬起头。<br><br>“和文学有关的疑问,或许可以通过文学本身来解决。”柏金斯说,“这两个星期我大致读了他的全部投稿作品,非常不错——这是一种新人绝对不可能拥有的‘不错’——在他的小说里,无论是结构的安排、人物的刻画还是语言的美感,都已经到了极高的境界,甚至用近乎完美来形容都不为过。因此我猜这位海斯勒也许根本不是什么神秘人,他很可能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像多克托罗①或者阿尔比②这样的名作家。只要能够用文风比对来确认这个神秘的斯科特·海斯勒的真实身份,那么一切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br><br>“这行得通吗?”<br><br>“遣词造句的风格让作家无所遁形,”柏金斯微微眯起眼睛,一片复杂的光亮在他浅灰色眼瞳的深处流转不定,“一个简单的笔名永远隐藏不了作家的真实身份,无论是罗伯特·加尔布雷斯③还是戴安娜·布里克④都不行。”<br><br>他又恢复先前惯有的从容不迫了。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看我,目光明亮而复杂。我熟悉他的这种目光,它充满了自信、狡黠与近乎残酷的冷静——那是猎人才有的目光。无论在文字上还是在密林里,莱因哈特·柏金斯都是天生的猎人,他嗅觉灵敏,反应迅捷,耐性极好又胆大心细。<br><br>我突然想起大学时代我们一起在威斯康星的雪原里猎白尾鹿的日子。柏金斯从来不用来复枪,他的狩猎伙伴是一支长三十五英寸半的猎弓。他总是伏在下风口齐膝深的积雪中,小心地隐藏着呼吸,孤独地、好性子地等待着,直到白尾鹿走近他的那一刻。然后他起身,搭弦,满弓,放箭,一气呵成,白尾鹿应声摔倒在苍茫的雪地里,胸肺之间露出微微颤抖的黑色箭羽。<br><br>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毕竟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神秘的斯科特·海斯勒和谜一般的投稿邮件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我们团团围裹其中。此时的我没有任何头绪,只能指望柏金斯的尝试能找到答案,或者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等待下去,直到网收紧的那一天。<br><br>但是谁也不知道,网收紧之后,将会发生什么。<br><br>一股巨大的、无可阻挡的忧虑淹盖了我,我想起纳博科夫笔下的辛辛纳图斯,那个不知道自己将在何时被处决的死囚。每一秒都变得漫长。我望着柏金斯,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至少现在,他还给不出我想要的答案,于是我长叹一口气,把视线埋进了手臂围成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