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害怕!
2018-01-21 23:52:29

2018-01-20 张大春<br><br>百多年的近世以来,每到有人想起文化或教养这一类问题的时候,就有打倒旧学或缩减古典的议论;或以为只有让假设为多数的年轻学子学得更轻松、更惬意、更愉悦、更家常,则他们对于文化教养的排斥心就越低,文化教养的传承就有了救了。<br><br>我的看法不大一样。我总是拿认字的流程来想象文化教养的浸润历程。当有人认为文言文在教材的比例上应该降低,以免 “孩子们” 尽学些他们不懂而又迂腐、保守的文本和观念。我只有一句话可以反驳:当真正的学习展开的时候,每一个单独的字,都是文言文。<br><br>这,得从头说起──<br><br>1.<br><br>刚开始上文字学课的时候,有一种极大的恐慌,直以为汉字以千万计,莫说学得完,即使想要撮其要旨、窥其数斑,怕也不是三年五载可以有什么进境的事。这个念头一动,在许慎和段玉裁面前,就显得特别萎靡。<br><br>教授文字学的王初庆老师又特别重视考征引据,但凡某字某文有异说,就要满黑板抄录,不只是作古几个世纪的前贤,还有近现代、甚至当代的学者;金祥恒怎么说、弓英德怎么说、唐兰怎么说、龙宇纯怎么说……那些个说法,多少涉及了由一些个别之字所显示的构字原理,到普遍的造字法则,也就因之而提示学生:在解剖一个字的诸般元素之际,我们不只要发挥和造字者类似的想象力,将字符和所要表述的对象、意义甚至思维和情感都还原一遍,而且尽可能找到有规律的性质。<br><br>对于我这个从来就是不耐操心的门外汉而言,就呼应了先前所说的:每一个单独的字,都是浓缩了不知道多少倍的 “文言”。<br><br>比方说,我的两个孩子刚刚在隔壁房间打闹,一个说:“你不要害我啦!” 另一个说:“你才不要害我!”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间杂着笑意和笑声,这使我能够继续放心地写下去,因为他们所使用的这个 “害” 字,并没有常用意义上(如:陷害、残害、毒害、杀害)那样令人害怕。<br><br>我们懂得这个害字吗?根据当年王初庆老师随手抄录引用的那些文字学家的看法,表现在口语中如此简单、平易的一个字,却有着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的 “义法” ──也就是这个字之所以能够创造出来的背景思维。<br><br>2.<br><br>“害” 字的顶上是个 “宀” (读若棉),意思是屋宇、房舍;更多的时候,所表述者,家也。在这个家里,形成祸害之事,泰半起于口舌纠纷,所以字的下方有一个口,象征着吵架、争执。在屋顶和口角之间,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个字形──丯(读若介);表现出丛草散乱之形,这很可以解释成家人一面口角、一面扭打或破坏家具的情状。试问:单单这么一个 “害” 字,究竟是多少生活里的经验所累积、而又不能不透过明朗可解的字符拼合组建起来的呢?把这一个字的来历说清楚之后,回头再看看这孤零零的一个字,它又是多么凝练的一个符号呢?<br><br>然而,“害”,还不只是一个字而已。<br><br>汉语一字单音,同音字很多,本来一个字就能表义,可是为了不与同音字混淆,常常加一个字成为语词,以便区别。比方说:国要说成国家,民要说成人民,军要说成军队……不胜枚举。怕,也不例外──我们也常说成 “害怕”。<br><br>害怕,人情之常,可是害这个字是怎么放在怕字之上的呢?害,原本不就是灾祸、妨碍、使受损伤吗?不,害也有怕的意思。害怕,居然是同义复词。近世语中的 “害羞”、“害臊” 本来就是指怕羞、怕臊;而用害字表达怕义的渊源却更早。<br><br>《史记‧魏世家》里有这么一幕:楚国的宰相昭鱼请谋士苏代出主意,要让魏国的太子继新死的田需之后,当上宰相,昭鱼才放心。从楚国的立场来说,若非魏太子、而是秦国的张仪、韩国的犀首或齐国的薛公入魏为相,对楚国是大大不利的。司马迁如此写道:“魏相田需死,楚害张仪、犀首、薛公。” 这里的害,就是忌惮和害怕了。接下来为了在用字上调节变化,一连两处重复以昭鱼的观点叙述此事,司马迁是这样写的:“田需死,吾恐张仪、犀首、薛公有一人相魏者也。” 可见 “害”,就是 “恐”,也就是 “怕”。<br><br>“恐” 字的来历相当具象。早在(可能还早于甲骨文的)陶文之中即有。底下的心表示情绪,上面一个又像ㄞ、又像五的字符,就是 “拱”(抱)之形,人害怕了,蜷缩似拥抱,好像也很合理。<br><br>3.<br><br>心字部表达害怕的字还真不少,这一类的形声字音符大多具备实际的意思。<br><br>怯,一看音符是个去字,就知道那是因惧怕而要逃避。怖字的音符(布)是祀神所献贵重之物,而深恐其污损不洁;布当然十分贵重──它还是货币呢。<br><br>怵,读若黜,这是因为作为音符的朮是一种野生的苦草,可以入药;人不是怕吃苦吗?怵,便也表述了惧怕。<br><br>悚,是个简化字,原本写作 “愯”。而这个愯字的右半边的声符不是 “只”,却又是一个简化了的 “双” 字。双,又与害怕有甚么关系呢?两个极端相似之人忽然相对,也许还真会令人错愕罢?<br><br>惶,也是常常用来表达恐惧的字。皇,盛大貌;那么,惶字所呈现的恐惧就有了敬畏的意涵。<br><br>还有,惴;除了惧,还有忧义,也就是担心害怕。这种怕,不是基于突发的情况的,多带着一份惶恐。那是由于 “端” 为草木初生的幼苗又若难耐风雨寒暑,用意层次就复杂多了。<br><br>还有惮,也有惧义。这一点很好解释。你怕孤单吗?不要逞强,你怕的。<br><br>比起 “惧” 来,“怕” 这个字虽然易写又常用,却难以意会得多。惧字的音符是瞿,上边一双瞪大的眼睛,底下则是鸟身,活脱脱 “鹰隼之视”;被一只猛禽怒目而视,岂不害怕?<br><br>倒是这个 “怕”,甲骨文、金文皆不见,据文字学家判断,此字原来不念 “帕” 音,而是 “泊”,表内心恬静,了无激动之义。白,是日出之前所显现的微光,有一种单纯、高洁的气度。《老子‧二十章》说了:“我独怕(读若迫)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只有我独立而无所作为,没有外在的形迹征候可见,就像婴儿还不会笑一样。)<br><br>虽然怕字原本不怕,可是后来为甚么怕了呢?到现在为止,还是一个谜。我们大约也只能在杜甫的诗句:“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和元稹的诗句:“侠客不怕死,怕死事不成。” 推测:那是中古以后书面文字追随方言俗语而导致的变化。毕竟,我们有时候还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们会怕!

永忆相逢千万好,江湖。归渡扁舟去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