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
2017-12-23 12:08:08
张大春<br><br>蛇龙百变岂虚与?<br><br>蛇有令人生惧的特质,<br><br>但是,<br><br>有关蛇的字义,<br><br>不只是恶毒而已<br><br>[hr]<br><br>· 1 ·<br><br>“那蛇究竟有多么大呢?” 冯伯伯瞪着一双圆眼问道。<br><br>我看看小凯,小凯看看他姐姐小宝,小宝看看他那个还未必听得懂问题的幺弟彦国。除了彦国,我们每个人都摇了摇头。冯伯伯又把一双圆眼从左往右、再从右往左、慢慢巡了一个来回,才继续说:“小和尚也不知道啊!怎么办呢?就只好硬着头皮往山洞里走吧?”<br><br>这是典型的冯家的故事,和我家的风格大异其趣。在我家,父亲总是手捧一卷演义,照章按回一节一节说。罗贯中、施耐庵和吴承恩怎么写,父亲便怎么说,那时节我对书本的认识,就当它是父亲声音的来历。冯伯伯的说法完全不同,他手上就一把圆扇,大鼻象和飞天鹅都是从那扇子里随手扇出来的。小和尚也是。<br><br>那小和尚的故事,我只听了一半,就跑回对门的家去,照原样说给父亲听,希望他也能 “讲这种的故事”。但是,“既然是好听的故事,为什么不听完呢?” 父亲颇为疑惑。<br><br>“太可怕了,我想在家听比较好。” 我说。<br><br>父亲哈哈大笑,说:“那我不会啊!你冯伯伯有那本事──吃铁丝儿、拉笊篱;肚子里现编。我没那本事。”<br><br>冯伯伯的小和尚在那山洞里走了三天三夜,路越走越窄、越走越暗,也没看见那一条令村人们惊恐不已、争相传说的大蛇。他的粮食吃得差不多了,饮水也只剩下小半壶了,打火石和油料大约也不够点一时半刻的火把了。他有些气馁,想想:或许等春天里,那蛇睡醒了,出来活动的时候,再来找罢。小和尚只能暗自祈祷:没有那蛇胆,希望师父的病还能够撑下去。不过,若是有佛祖、菩萨保佑,勉强撑过了冬天,应该是可以的吧?<br><br>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地面和山洞壁面忽然之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摇晃了起来。看样子,又发地震了。小和尚可不想被活埋在这偏僻的山里,他抓紧了火把,撒开双腿,拼命往回跑。<br><br>说也奇怪,连这地震都似乎故意跟他为难。平常发震,不过就是抖擞那么一下,眨眨眼便过去了,这一回真不寻常,仿佛整座山给这大冬天的寒气冻坏了,就这么一刻也不肯停地打着哆嗦。<br><br>“蛇,会不会被这地震给震醒了、就出来了呢?” 冯伯伯又瞪起那一双圆眼问我。<br><br>我站起身,却不敢回答。<br><br>“不会不会,不怕不怕!”冯伯伯笑着说:“因为──”<br><br>他又停了下来看看我,我看看小凯,小凯看看他姐姐小宝,小宝已经大叫起来。“因为──” 冯伯伯拉下脸,看似既害怕、又凶暴地说:“因为小和尚根本就在这条蛇的肚子里呀!”<br><br>我就是在这一刻冲回家的。<br><br>· 2 ·<br><br>许慎没见过甲骨文,但是他很笃定地表示:“它” 字就是 “蛇” 字,而且还想像着上古时代的人草居野处,对于蛇之为患,是非常有戒心的;是以彼此之间相问讯,都会说:“无它乎?” 徐灏作《说文解字注笺》的说法是:“它、蛇,古今字。” 所谓 “古今字”,根本就是一个字、相隔多年、两种写法。证诸两千年后出土的甲骨文,许慎说得一点都不错。<br><br>但是,我们更可以利用文字之间的假借来解释一个字变成两个(甚至多个)字的现象。本来一个象形的蛇字,写成 “它”(今音读若蛇),写成 “虫”(今音读若毁,同虺)所指,都是同一个物种。当假借现象发生以后,“它” 字非但指称体圆而细长的爬行动物,也因读音之小异而拥有了不同的意义。今音读若脱的字,指 “别的”、“另外的”。后来更写作 “他” 这个字。它者、它心、它年、它故,念成脱、或者他,都是可以的。<br><br>此外,“它” 也有 “陀” 的读音,如 “它它借借”(读若陀陀及及),形容的是纵横交错的样态。在今天读来,“它它借借” 的 “它” 便是一个二声字。另外还有一个语词:“橐它”。“橐它” 有时也写作橐佗、橐驰、橐驼、橐駞,读音和意义都一样,意思就是骆驼。柳宗元有《种树郭橐駞传》,形容的是驼背的人,然而用字如此。<br><br>至于 “蛇” 字,则非常奇特,其构成,竟然是左边一条蛇、右边一条蛇。晚清的文字学者罗振玉推测:蛇本来可能也有写作两条蛇游动的象形字,在很古老的时代就被人 “误析为二” ──也就是误认成两个不同的字符(左虫右它),到了许慎眼中,承继了这一看法,才又在虫部之外,别立它部,根本重复了。<br><br>蛇,也不是只有一个意思。作为动物的蛇,还有种种形貌情态,与哺乳类大异其趣。它柔软屈曲、可以缠绕盘回。“蛇蛇” 二字连用,读若 “宜宜”,可以形容人呈现一种安舒之态,也可以进一步状述人浅薄而自大的样子。<br><br>蛇字读 “宜”,比较常见的是在一个成语之中:“虚与委蛇”。这话出自《庄子‧应帝王》,语意相当复杂,既表现了雍容自得的模样,也隐含着顺随应承的情致。<br><br>“委蛇” 的蛇如果回到蛇的本音,则这个词还是一种鬼物的名称──在《庄子‧达生》里形容:委蛇,大如车毂,长似车辕,穿紫衣、戴红帽,不喜欢听打雷之声、车行之声;一旦听到了雷、车的响动,这东西就会捧着头呆立在原处,而遇见委蛇的人,将会成为天下的霸者。这段话听起来像是胡扯,胡扯的话居然也为齐桓公听信了,而且还十分高兴呢。正由于古文传写多方,虚与委蛇的写法很多,包括:“虚与委蛇”、“虚与委移”、“虚与委迤”、“虚与委虵”,都不能说是错字。<br><br>蛇鼠常为人并举,不是什么好东西。蛇鼠一窝、蛇鼠横行,就是群聚一处、作奸犯科的小人。蛇入鼠出,则形容人行踪隐密,所反映的仍然是人鄙夷这两种动物的成见。比较奇特的是 “蛇豕” 并举,说的却是由于贪残暴虐而残害人命的景象,语出《左传‧定公四年》:“吴为封豕长蛇,以荐食上国。”<br><br>说这话的是申包胥,当时,流亡的伍子胥搬请吴国的大军攻破楚国郢都,申包胥眼见国之将亡,只好北上至秦国,请求秦哀公发军救援,所以他把吴国形容成肥猪巨蟒,是能够逐步侵蚀邻国的恶兽。然而,必须附注的一点是:蛇也不全是恶毒的征兆。它的体型与传说中象征皇权的龙相近,所以 “蛇化为龙,不变其文(纹);家化为国,不变其姓。” 说明了 “蛇变” 一词,甚至还有一种高张雄视的伟态。<br><br>与蛇有关的词汇之中,只有 “蛇祖” 令人费解,说的是竹子,可为什么是竹子呢?对我而言,蛇祖应该是一条超级大蛇,它张着嘴让人走闯进去,走上三天三夜也走不完……
永忆相逢千万好,江湖。归渡扁舟去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