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索何夫,SFW2014.3
2017-03-19 23:02:26
1.<br><br>这里的许多人即将死去。<br><br>她竭尽全力地沿着从峡谷中央蜿蜒流过的小溪奔跑着,肺叶和气管因为持续的急促呼吸而火烧火燎地疼痛。装有行李的背包已经在早些时候的慌乱中被丢弃了,右脚的登山靴也不知去向,溪边尖锐的砾石割破了她的袜子,将她的脚底划得鲜血淋漓。谷底的荆棘在她裸露的面部和手臂上留下了一道道红肿的伤痕,疼痛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持续不断地涌来,像冲击堤坝的汹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理智与耐力的底线,但这一切都没有让她停下狂奔的脚步。<br><br>——因为死神就紧随在身后!<br><br>一支粗陋的标枪突然从不远处的树丛中飞出,燧石制成的枪头准确地扎进了一个跑在前面的男人的胸膛!这个不幸的人无力地跪倒在溪水中,双手仍然紧握着标枪的枪杆,似乎在与试图带走他生命的死神进行最后的角力。<br><br>片刻之后,几块沉重的卵石也呼啸着飞向了奔逃的人们,一个女人躲闪不及,颅骨被砸得凹下去一块,在摔倒之前就已经毙命。另一个男人返身试图把她拉起来,旋即成为了下一阵石雨的牺牲品。<br><br>侥幸躲过一劫的人们惊恐地尖叫着,像猝然遭遇野狼的鹿群般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十几双腿在染上了鲜血的溪水中起起落落,溅起一片骇人的浪花。<br><br>这一切都将被如实地记录下来——正悄无声息地围绕着她飞行的那个拳头大小的灰色球体会确保这一点。该球体经过特别加固的外壳和镜头,足以抵挡那些奎因人原始武器的打击,而如果这些人全部丧生,它将会自动飞往戴达罗斯α行星上最近的——事实上也是唯一的——居民点,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通报给其他人。她花重金购买这台蜂式摄像机的最初目的,是拍摄戴达罗斯α行星上最为神秘的奇观——那些被奎因人奉为“圣域”的地方,但讽刺的是,它现在却成为了众人惨遭屠戮的全过程的唯一见证者。<br><br>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绝望而恼怒地问自己。为了完成这项拍摄计划,她等了整整半年才从邦联殖民部弄到了允许前往戴达罗斯α行星随团旅游的许可,然后又花了相同的时间获取奎因人的信任,让奎因人允许她进入他们的村落参观拍摄,并在他们臭得像A级垃圾处理流水线一样的茅屋里住宿。为了取得那些愚蠢的原始人的信任,她和她的同事们对土著村落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礼节性拜访,向他们赠送了从药品、种子到金属工具在内的各种礼物,还按照他们的习俗割开自己的手掌,用鲜血在一堆木片和骨头上涂抹了一大堆鬼画符,以求得到接近“圣域”的许可。为什么在把该做的全都做过了之后,那些该死的原始人却突然翻脸不认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br><br>当一支颤抖着的箭杆突然出现在她的胸口上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在一阵如同夜枭般的低沉啸叫中,数十名、也许是上百名奎因人从藏身的湿地植被和矮树丛中蜂拥而出,截住了这群精疲力竭的逃亡者。或许是由于趋同进化的缘故,除了像蜥蜴一样带有瞬膜的眼睛和没有外耳的耳孔外,这些戴达罗斯α行星的土著看上去更像是罗马史学家笔下的凯尔特或者色雷斯蛮族——他们拥有修长有力的四肢,涂抹着暗绿色和黑色油彩的健壮躯干,从头顶一直沿脊椎延伸到背部、看上去就像是狮子的鬃毛般的浓密毛发,以及一双野性未驯的金黄色眼睛。这些奎因人挥舞着棍棒、投石索和短矛,前额上用彩色线绳绑着一串猎物骨头——按照为她的拍摄计划提供建议的社会学家的说法,这些可怕的饰物代表着为了捍卫神圣所展开的不死不休的战斗。<br><br>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慢了下来。她看到一支箭像慢镜头般缓缓掠过她的头顶,准确地击中了正在拍摄这一幕的蜂式摄像机,但随后被它的高强度陶瓷外壳弹到了一旁。飘浮在半空中的小圆球摇晃了一下,像受惊的鸟儿一样飞到了更高的地方,继续拍摄这场一边倒的屠杀。<br><br>陷入包围的人们厉声尖叫、慌作一团,一些人试图进行自卫,另一些人则将双手举过头顶,大叫大嚷着希望对方能放他们一条生路。但所有的努力全都是徒劳的。挥舞着武器的奎因人一边发出狂热的吼叫,一边冷酷地将包围圈中的每一个人砍翻、捅倒、刺穿,就像一群正在围捕猎物的猎人。<br><br>“获救了!”当这群土著中的一个举起手中的短柄斧,准备结果最后几名仍在痛苦挣扎着的伤员时,她的植入式个人终端将那个奎因人的喊声翻译了出来。“获救了!”在斧刃砍进她的血肉、劈开她的骨骼的一刻,那个奎因人再次呼喊道,语调中混合着莫名的兴奋与悲伤。<br><br>世界变成了一片黯淡的血红色……<br><br>2.<br><br>“诸位,这是两年里的第三次了!”邦联殖民部的特派员罗南中校用那支雕刻着镀金猎鹰图案的军官手杖敲了敲安装着全息投影仪的旧办公桌,正在播放的三维图像摇晃了一阵,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稳定。“我希望你们能够解释一下,为什么这群狗娘养的到现在为止还这么干 ——在他们从我们手里拿了这么多援助之后!”<br><br>因为总有些家伙自以为高人一等,认为他们可以肆意妄为,不必遵守那些“原始人”定下的规矩。坐在桌边的韩碧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仍然在播放着的杀戮场景上移开。她不是一个缺乏同情心的人,更不是那种一门心思扑在研究项目上、对周围的一切全都漠不关心的“技术生物”,但即便如此,她仍然很难让自己对画面上那些正在遭到杀戮的人产生同情。她知道,如果按照现代人的标准,奎因人的行为是十足的野蛮之举,但这里是戴达罗斯α行星,是奎因人的地盘。在这里,一切都应当按照奎因人的标准进行衡量。<br><br>“你们难道就不能做点什么吗?”在桌子的另一侧,罗南中校仍然在用他那令人厌恶的夸张语调说着,听上去活像个正在对着镜子练习独白的三流话剧演员,“韩博士,邦联殖民局每年付给你两百万信用点供你和这帮奎因人打交道,让你研究他们的文化、语言与习俗,为他们提供免费的医疗卫生服务。但现在,你却告诉我,你们不会试图阻止这些家伙继续杀害无辜的——”<br><br>“无辜?”韩碧纤细的眉毛微微向上扬起了几度,“恕我直言,发生在11月20日的那场袭击显然是——如果您不介意我使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情有可原的。那个摄影记者和她的同伴们非法将摄影器材带上这颗行星,并擅自接近新奥林匹斯峰的奎因人‘圣域’。我在去年、前年和三年前提交的年度报告中已经多次指出,任何私自接近奎因人‘圣域’的行为都极为危险。换句话说,我们不能因为某些蠢货无视警告而送掉自己的性命就指责奎因人——如果一个傻瓜执意跳进关着老虎的笼子里,那么我们能指责吃掉他的老虎吗?”<br><br>“恐怕您的比喻不太恰当,博士。”在踱够了步子之后,罗南中校终于重新坐了下来。在这种姿势下,这个长着方下巴和厚嘴唇的大块头亚洲人看上去活像一头山地大猩猩,正用咄咄逼人的目光俯瞰着那些胆敢闯入他的领地的家伙。“老虎不过是没有智力、凭本能行事的畜生,但奎因人却是通过了邦联科学院鉴定的智慧种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智慧种族判断标准的第一条是拥有理性思维能力,对吧?”<br><br>“没错。”<br><br>“但你现在却告诉我,你们没法和他们讲讲道理,让他们认识到这种愚蠢的行径——”<br><br>“如果涉及的是其他问题的话,我们确实会这么做。”拉尔夫·特伦特说道。这个一脸倦怠神情的中年男子是戴达罗斯α星人文与自然科学研究所的主任,也是除了在这座研究所里担任人文科学部主任的韩碧之外仅有的一个曾经在这颗行星上连续生活超过十年的地球人。“奎因人并非蛮横无理的种族,只要对方开出合适的条件,他们很乐意作出让步。但一切与‘圣域’相关的问题都不在此例。事实上,比起在这个问题上让步,他们宁愿选择继续支付命债。”<br><br>殖民部特派员的嘴角不引人注意地抽动了一下——在他带着整整一个中队的维和部队士兵抵达这颗行星的第二天,奎因人就为他送上了一份“大礼”:十四名奎因人同胞的头颅。在奎因人的概念中,这便是所谓“命债”——他们取走了十三名游客和一名摄影记者的性命,因此要用十四条等价的性命抵偿,公平交易,童叟无欺。<br><br>当然,这并不是奎因人首次向地球人支付“命债”——戴达罗斯α星短暂的殖民史浸透了鲜血。最初来到这里的几批定居者全都遭到了奎因人的屠杀,而谋杀者们的答复理直气壮:由于这些开拓者无视警告,擅自闯入被奎因人称为“圣域”的地方,因此他们不得不采取必要的手段“拯救他们的灵魂”。作为补偿,奎因人每次都会按照他们的习惯送上参与袭击行动者的头颅,偿还被杀者的“命债”。尽管邦联当局没有因此向奎因人兴师问罪,但在著名的“屠杀谷事件”后,殖民部还是将戴达罗斯α星列入了B级禁止入境名单——这意味着除了少数科研与医疗人员,任何人都严禁在此定居或拥有不动产,而游客的入境则会受到严格限制,并在出发前被告知可能的危险。尽管如此,每年仍然有数以千计的游客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颗行星,甚至不惜为此支付高得惊人的费用——只为了目睹遍布戴达罗斯行星系的遗迹。<br><br>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要认真遵守殖民部的规定,循规蹈矩的游客都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颗行星。但总有某些傻瓜为了满足好奇心或者经济利益,而将警告当成耳旁风——而这种家伙往往会为自己和同行者惹来杀身之祸。那些奎因人会先毫不客气地砍掉他们的脑袋,然后再在一场特别的仪式上割下自己的头颅,作为对杀戮行为的补偿。<br><br>——不过话说回来,两年发生三次屠杀事件的确是有些太多了。<br><br>“我不想要什么该死的命债!”罗南恼怒地说道,“我要那些毛蓬蓬臭烘烘的脑袋有什么用?殖民部既不能拿这些玩意儿让死人活过来,也不能用它们支付抚恤金。这些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们每年花那么多钱为他们提供医疗援助——”<br><br>“那点钱连殖民部颁发旅游许可证收入的十分之一都不到。”韩碧指出,“我们只是施舍了一些残羹剩饭。你管这个也叫‘援助’?”<br><br>罗南涨红了脸,“听着,殖民部已经决定永久性地结束这种该死的、无意义的流血事件,而不是……”<br><br>“那他们就应该加强对入境者的管理,”特伦特说道,“只要他们不去惹麻烦,麻烦就不会惹上他们。”<br><br>“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罗南慢慢地揉着他那十根裹在手套的白色布料里的粗短手指,“我们生活在一个无聊的时代——所有人都因为缺乏生存压力和娱乐过度而无聊透顶,为了五分钟的新鲜感,他们连命都可以不要。奎因人越是藏着捂着他们的‘圣域’,人们对它的兴趣就越浓。你们真的认为那些以身犯险的傻瓜不知道来这儿有危险?实话说吧,有些家伙就是冲着危险才跑到这里来的。而邦联却必须替他们擦屁股!我知道那些奎因人信任你,韩博士,你是唯一一个得到他们‘认可’、可以与他们共同生活的人。我不相信你真的没办法说服他们。”<br><br>“那您最好学会相信这一点。”韩碧耸了耸肩,“我可以安排他们与你进行一场正式谈判,特派员先生,但我可以保证,这种谈判不会有任何成果。除此之外,动用武力也同样解决不了问题——在奎因人眼里,拯救灵魂比保护肉体要重要得多。”<br><br>沉默。<br><br>“也许你是对的。既然谈判注定于事无补,那我们也没必要去白费工夫,对吧?”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罗南舔了舔他厚厚的嘴唇,小小的黑眼睛里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看上去活像是一只盯上小鸡的狐狸。“不过,殖民部派我来这里,是为了阻止类似的流血事件继续发生。既然我们既不能通过武力,也无法依靠谈判解决问题,那么我只能采取迫不得已的手段,向殖民部申请将戴达罗斯α行星的禁止入境等级提升到A级。”<br><br>韩碧和特伦特交换了一个混合着恼怒与担忧的眼神——被列入A级禁止入境区域,意味着整颗行星及其周边区域将被邦联维和部队无限期关闭,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该行星的大气层内,当然,也包括在这颗行星上工作的所有科研人员。尽管提升禁止入境等级的最终决定权在殖民部,但韩碧他们愿意拿出全部家当打赌,如果罗南真的提交了这么一份报告的话,坐在办公室里的那帮老爷肯定会在一分钟之内就把这份报告变成盖着官方钢印的正式文件。<br><br>“既然这样,那我认为……呃……也许试着进行一次谈判也没什么坏处。”韩碧强迫自己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但愿你不得好死,你这自以为是的混蛋!“但我还有几个条件……”<br><br>3.<br><br>透过嘲鸫级运输机视野良好的舷窗向外望去,戴达罗斯α星的大地就像一片由苍翠欲滴的绿玉铺成的巨大马赛克。浅绿色的高地和平原与深绿色的峡谷像海面的波浪般层层叠叠地排列在蔚蓝的天穹之下,一座座积满了水的圆形死火山口如同蓝水晶般点缀其间,早在数十万年前就已经冷却的玄武岩平原上覆满了青翠的矮小灌木,无数带着白色伞状绒毛的种子随着温暖的晨风四处飘荡,宛如一片片有生命的雾霭。<br><br>除了似乎无穷无尽的绿色和天蓝色外,在这颗行星的地表还有另外一种颜色,一种显然出于人力而非自然之手的颜色。数以百计的巨型建筑星罗棋布地散落在一望无际的茂密丛林之中,每一座的表面上都闪烁着非自然的冰冷钢青色光泽。大多数建筑物都是规规矩矩的圆柱体,分布也相对集中,显然是公共建筑或者居民楼之类的设施。但另一些建筑的用途就很难猜测了:一座外形活像埃菲尔铁塔和勃兰登堡门混合体的巨型建筑不断从钢青色转化成淡蓝色,接着变得完全透明,随后又逆向重复这一过程;另一座看上去有些类似于玛雅金字塔的建筑上空悬浮着一个不断旋转的淡橙色花岗岩球体。当“嘲鸫”飞过一处像圣海伦斯山一样崩塌了小半边、显然曾经猛烈喷发过的火山口时,一道从山顶射出的淡紫色光芒迎头碰上了这架穿梭机——这道光芒穿透了穿梭机的外壳,像一堵移动的墙一样从正坐在客舱中相互“相面”的韩碧和罗南身边扫了过去,仿佛将他们与外部空间隔开的二十厘米厚的钛合金机壳和陶瓷隔热层不过是一层透明的糯米纸。<br><br>“唔,有意思。”当那道紫色的光墙从罗南的身边扫过时,他咂了咂两片厚实的嘴唇,“怪不得总有人想来这儿——除非亲眼目睹,否则你永远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感觉。这就像……”<br><br>“像魔法一样。”拉尔夫·特伦特说道。<br><br>“哈,你们搞科学的也信这个?”<br><br>“所谓‘魔法’,不过是理性与无知的分水岭。对于处于蒙昧状态的人而言,一切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都可以被视为魔法。”韩碧语气生硬地说道。<br><br>“就像阿瑟·克拉克说的那样。”特伦特补充了一句。<br><br>“以我们目前的知识水平,要理解古代奎因人的科技,就像试图阅读上帝本人的手稿一样困难——以刚才那座方尖塔为例,一个物理学专家小组曾经花了三年时间对它的工作原理进行分析,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要想弄清楚那些光子是如何穿透不透明物质的,人类必须先开拓一个全新的量子物理学分支学科才行。换句话说,与这些遗迹的建造者相比,我们的技术水平与石器时代的原始人并没有本质区别。”韩碧说。<br><br>在由主星戴达罗斯、伴星伊卡洛斯,以及姊妹行星戴达罗斯α和戴达罗斯β组成的戴达罗斯行星系中,古老文明的遗迹随处可见,正是它们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客源源不断地涌入这颗气候宜人但却缺乏天然资源的偏远行星。在遥远的20世纪,一位名叫费米的学者曾经提出了一个著名的悖论:假如智慧生命在宇宙中是一种普遍现象,那么为什么一直没有任何外星人前来拜访地球?在其后的几百年里,这个悖论一直困扰着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家与科幻小说作家,直到人类发明了跃迁引擎,展开真正意义上的星际航行活动后,一切才有了点眉目——最初的开拓者在数十颗类地行星表面(包括地面和海底)都发现了曾经存在的智慧文明留下的痕迹。在某些行星上,他们甚至发现了不止一个文明。<br><br>正如地球上各个区域的文明发展存在差异一样,这些古代的地外文明的发展程度也各不相同,其中一些并不比奥尔梅克人先进多少,而另一些则已经发展到了太空时代,但所有这些地外文明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全都在大约八万地球年之前的某一天突然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从此隐没在历史的迷雾中。大多数智慧种族只留下了废墟与遗迹,而某些种族——比如奎因人——尽管幸存了下来,但却退化成了茹毛饮血的蛮族,而正是在那之后,人类逐步摆脱了旧石器时代的蒙昧状态,建立起了真正的文明。科学家们针对这些文明同时消失的原因进行了旷日持久的研究,提出了数十种理论与假说,但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令大多数人信服的解释。<br><br>在所有已经覆灭的地外古文明中,戴达罗斯α文明(或称古奎因文明)是历史最悠久、发展程度最高的——没有之一。尽管时光已经流逝了八万年(按照戴达罗斯α的恒星年计算,则是六万四千年),但这个文明的绝大多数遗产却似乎并未受到岁月的侵蚀,仍然像它们刚刚建成时那样正常运转着。支撑它们运转的能源全都来自双星系统中的小个子伴星伊卡洛斯——这颗红矮星被古代奎因人整个罩上了一套类似戴森球的能量采集系统,它产生的每一焦耳能量都会被吸收、转化,输送到戴达罗斯α,为古奎因人的设备提供永不枯竭的能源。唯一的例外是他们的量子计算机——这些利用物质的量子叠加态进行高速运算的设备,全都在古奎因文明崩溃的同时变成了无法工作的废铜烂铁,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br><br>“那么,”罗南又一次咂了咂嘴唇,“那个所谓的‘圣域’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说那似乎也是他们的祖先建造的某种设施……”<br><br>“可以这么说吧。”特伦特点了点头,“根据我们的推测,‘圣域’其实是类似仓库的地下储存设施,堆放着数以万计的记忆晶阵——那是古代奎因人用来储存信息的装置,其中的信息可以通过一种特制的信息读出设备转化成脑电波形式,直接‘输入’浏览者的大脑。不过,我们迄今为止发现的所有信息读出设备,都与存放在‘圣域’的晶阵不匹配,因此,我们无法判断其中到底储存着什么信息。一种较为普遍的看法是,这些被集中储存起来的记忆晶阵是损坏的废品,古代的奎因人将它们存放在那里是为了将来回收利用。不过,这些都仅仅是推测而已——奎因人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触碰放在‘圣域’里的晶阵,更不可能允许我们将它们带回去研究。”<br><br>“照这么说,”罗南语带讥讽地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些家伙一天到晚顶礼膜拜的‘圣域’,不过是一些可笑的、毫无意义的垃圾堆放场?”<br><br>“特派员先生,我希望您在谈判时不要发表类似的言论。”韩碧冷冷地说道,“奎因人相信,存放在‘圣域’的那些记忆晶阵里栖息着他们远祖的灵魂,因此他们对‘圣域’有着近乎狂热的尊崇,任何被他们认为是玷污圣域的行为都有可能引发严重的流血冲突,如果——”<br><br>“尊崇?我看恐怕是畏惧吧……”罗南发出一声阴沉的冷笑,“对缺乏理性思维能力的原始人而言,崇拜往往源自趋利避害的本能,源自惧怕而非热爱——他们惧怕无法控制的自然力,惧怕无法预测的命运,当然,更惧怕他们的头脑想象出来的危险。源于畏惧的崇拜是最普遍的,但同样也是最脆弱的:一旦人们不再害怕某种事物,对它的崇拜就会随之消失。”<br><br>“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拉尔夫·特伦特皱起了眉毛。<br><br>罗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br><br>4.<br><br>光,充满了戴达罗斯α行星赤道地区最大的死火山——新奥林匹斯峰中空的山腹,在这里,没有人能够找出真正的光源:充斥这里的光线并非来自灯具、火焰或者其他发光体,亦非完全来自由布满绿色植被的火山口射入的阳光,更不是从火山已经凝固的岩浆通道表面或者人们脚下的火成岩地面上发出的。作为这颗行星上最负盛名的景观之一,无穷无尽的光子从山腹内每一立方微米的空间恒定而源源不断地凭空涌出,像水一样溢满这处巨大的地下空间每一个最微小的角落,让所有置身此地的人都沐浴在恒常永在、无始无终而又永远无法被遮蔽的温暖光芒之中。这里没有黑暗,没有阴影,没有寒冷,更不存在与黑暗和寒冷伴生的恐惧——早在文明的孩提时代,这种恐惧就已经深深烙入了作为昼行性动物的人类的DNA中。<br><br>在周遭奇观的映衬下,奎因人“侍圣者”们居住的村庄看上去愈发显得粗陋不堪,活像一堆脏兮兮的微缩建筑模型,几十座粗糙打磨的火山岩垒砌而成、没有房顶的矮小石屋,就是这个村子几乎全部的“不动产”。这里没有奎因人的村落中常见的畜栏和菜园,也看不到散养的小型家禽和家畜——“侍圣者”由来自不同血缘氏族的志愿者组成。他们自愿奉献终生守卫“圣域”,一切衣食用度全靠自己的氏族接济。<br><br>在村子中央,一圈低矮的石墙圈出了一块面积与一座标准游泳池差不多大小的圆形空地。这片空地上堆放着数以万计的瓦蓝色棱柱体,每根棱柱都有半个成年人高,直径与成人手掌长度相仿,有着一模一样的正六边形截面,像蜂巢里的蜂房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这就是“侍圣者”们自愿终生守护的“圣域”,他们眼中远祖灵魂的寄居之处。<br><br>当罗南一行沿着一条似乎是自然形成的通道进入新奥林匹斯的山腹时,奎因人早已派出了他们的欢迎队伍:两百名侍圣者在村外排成了一列,这些自愿终生守护“圣迹”的本地土著,个头最矮的也有两米一以上,装备着一尺来宽的小圆盾和一头镶嵌着黑曜石锋刃的大头棒,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列成两队,要不是在不到一百米外就站着十二名由电磁突击步枪武装起来的、负责保护殖民部特派员安全的陆战队员,这番阵势看上去倒还颇有几分威慑力。<br><br>在这支石器时代水平的卫队簇拥下出场的,是代言者勃克。这位活了九十五个地球年的老者已经上了年纪,皮肤像脱水的梅子干一样干枯皱缩,脊背和肩窝上的鬃毛也已经变成了枯树叶般毫无光泽的棕灰色。他的腰间围着一条用塑料编织袋和晾干的动物神经缝成的缠腰布,脚上穿着一双女式厚底高跟鞋,鞋尖上还缀着一颗明晃晃的假钻石——向奎因人赠送用玻璃或者塑料制成的假宝石制品已经成为了游客们的一种习惯。对某些游客而言,这么做有双重好处:既能以低廉的代价博得对方的好感,也可以让自己在这些“愚蠢的原始人”面前享受到某种智力上的优越感,就像用塑料香蕉逗弄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br><br>这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之所在。韩碧摇了摇头。大多数人都把戴达罗斯α星当成了一座动物园,奎因人则是动物园里最聪明、最有趣的那群动物——对他们而言,奎因人存在的价值就是供他们参观。他们傲慢地扔给动物一点残羹冷炙,然后就认为动物们应该为他们的仁慈而对他们感恩戴德。<br><br>“向您致敬,诸代言者之首。”韩碧用一种低沉的、听上去就像一连串混在一起的喘息与口哨声的语言对那位老者说道。奎因人的发音器官与人类的声带有很大差异,他们语言中的大部分词汇都位于人类发音器官无法发出的次声波段。现在韩碧说的这句问候语是少数几句人类能够不借助翻译仪器就直接说出的奎因语之一。“我们带着诚意来到此地,”她改用英语说道,“这位是——”<br><br>“我是邦联殖民部的特派员罗南。”罗南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同时用轻蔑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奎因人,仿佛打量一群正在腌臜地方找食的野猫,“这么说,你就是奎因人的谈判代表?”<br><br>“你可以这么认为,特派员。”代言者用沙哑的声音答道。由于发音器官的差异,奎因人虽然能讲人类所使用的任何一种语言,但说话时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得了重感冒似的,让人很不舒服。“我是代言者,我所说的话,你可以认为是我的全体血亲所说的。”<br><br>“很好,”罗南说道,“你知道邦联殖民部为什么派我来这里吗?”<br><br>“不知道。”<br><br>“我奉命与你们进行交涉,就最近发生的流血事件展开谈判,”罗南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据我所知,在一个月——也就是你们这里的十九天——前,你们的人在离这里两千米外的一处溪谷中,谋杀了十四名无辜的游客……”<br><br>“但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支付了赔偿。”勃克的灰色角质嘴唇愤怒地颤抖着,“你的要求毫无意义,自相矛盾,我们无法理解。”<br><br>“少跟我来这一套!”罗南吼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代表邦联当局要求你们作出保证,类似于11月20日那样的流血事件永远不能再度发生!你们的人永远不能再对那些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的没有任何武装的游客发动无端攻击!能听懂我的话吗?”<br><br>“不能。”勃克回答得非常干脆,“你的话仍然自相矛盾,难以理解——我们从来没有、也不可能进行无端的攻击,因为没有任何行为是可以‘无端’进行的。当我们有所行动时,必然要先有一个明确的目的作为其前提与动机。”<br><br>罗南恼怒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努力掩饰嘴角露出笑意的韩碧和特伦特,仿佛是他们教这位奎因人这么说的。“我没兴趣和你继续玩这种无聊的哲学游戏,你这个……”他咳嗽了两声,没有把后半截话说出来,“好吧,我希望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有任何武装的游客可能让你们产生追击并杀害他们的动机?就因为他们试图未经许可拍摄你们的‘圣域’?”<br><br>“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对我们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勃克说道,“他们的那种东西——”他用细长的手指比划了一个球形,显然指的是摄影记者们常用的蜂式智能摄像机,“像那样的东西是不能接近‘圣域’的,它会唤醒栖居其中的永世长眠者,这是绝不能允许的。”<br><br>“永世长眠者?你指的是你们祖先的灵魂?”<br><br>“是的。”<br><br>“你们真的相信你们祖先的灵魂就储存在这些……东西里,而不是在别的地方?”罗南冷笑着问。<br><br>“确信无疑。”勃克回答。<br><br>“那么,你们见过那些灵魂,或者曾经与它们沟通过吗?”<br><br>“没有。”<br><br>“也就是说,你们其实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你们祖先的灵魂就待在你们所谓的‘圣域’里?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如果被……打扰的话,你们祖先的灵魂就会来找你们的麻烦。对吗?”<br><br>“我们不需要证据,”代言者答道。不知为何,他的语气中流露出了一丝慌乱,“你何必去证明那些你已经知道的东西?”<br><br>“可笑!”罗南冷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这位殖民部特派员突然做出了一个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举动——他粗暴地推开了挡在面前的几名代言者,大步穿过位于村子中央的小广场,朝着被矮墙围起来的“圣域”走去。<br><br>两名守在墙边的侍圣者举起了短矛和大头棒,试图阻止这个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近“圣域”的地球人。但罗南只花了不到五秒钟就解决了他们——特派员首先冲向从左侧攻来的对手,在闪过朝他刺来的短矛的同时,以一种与他的臃肿身躯完全不相称的敏捷身手连续踢中了对方的胸部和喉咙,紧接着,他旋身躲开了从身后呼啸而来的木棍,反手抓住第二名侍圣者的双肩,将这个奎因人重重地摔了出去。<br><br>“住手!该死的,住手!”拉尔夫·特伦特大声喊道,韩碧愤怒地尖叫起来。负责保护罗南安全的陆战队员们则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而在场的奎因人却纷纷发出了震惊的怒吼。罗南没有理会这些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他径直翻过那道矮墙,踏进了奎因人眼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域”。接着,他来到那些如同蜂房般紧紧排列着的瓦蓝色晶体旁,用双手握住其中一个,像亚瑟王拔出石中剑一样缓缓地将它抽了出来。<br><br>“不——”韩碧喊道。<br><br>“看看这个!你们这些被迷信与恐惧蒙蔽了双眼的家伙!在无知的黑暗角落中裹足不前的蠢材!”罗南像举起奖杯的冠军一样,将那根晶阵高高举过头顶,“看看这个吧!你们这群蜷缩在蒙昧迷雾中的不幸者!这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灵魂,更没有什么危险:它们只不过是你们祖先的造物,是由一群与你们一样的人制造出来的东西,仅此而已!”<br><br>“该死的!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韩碧恼怒地问道。<br><br>“我当然知道我在干什么,博士!”罗南说道,“我在帮助这些可怜的人,帮助他们摆脱这种源自无理性的恐惧的盲目崇拜。这一切必须结束!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放弃这些愚蠢的、毫无意义的禁忌,我们才能避免下一次流血事件!我要让他们亲眼看到,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永世长眠者,也没有什么蛰伏的鬼魂,只有——”<br><br>一支标枪在空中划过一道弯曲的抛物线,擦着罗南的帽檐飞了过去,燧石枪尖在地面上敲出了一蓬金色的火花。紧接着,另外几个奎因人也将标枪举过头顶,准备投掷——<br><br>但他们没能成功。<br><br>随着一串电磁步枪开火时特有的短促“嗖嗖”声,负责保卫罗南的精锐陆战队员们已经抢先开火击中了这些奎因人。高速飞行的钛合金穿甲弹头像撕裂纸片般撕碎皮肉,切断骨头,眨眼之间就将它们的牺牲品变成了地面上面目模糊的血肉残块。<br><br>“住手!住手!”特伦特愤怒地大喊着,但他的呼吁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在他身边,一场一边倒的战斗正以残酷的高效率迅速进行着——陆战队员们迅速聚拢成半圆形阵势,将罗南和两名科学家护在他们身后,同时向每一个敢于接近到二十米内——这是奎因人标枪和投石索的最大有效杀伤距离——的目标倾泻子弹。<br><br>愤怒的奎因人在电磁突击步枪的密集火力下像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地,他们富含铜元素的鲜绿色血液从被撕裂的血管中流出,像一丛丛蔓延的藤蔓植物般在地面上四处流淌。<br><br>接着,这场屠杀戛然而止。<br><br>“你们有五分钟时间,”勃克的声音仍然一如既往地干涩嘶哑,但却增添了几分不容妥协的威严,他遍布皱纹的灰色手掌中握着一把用动物甲壳打磨成的短刀,刀刃正紧紧地贴在另一个人柔软的颈动脉上。“放下圣物,留下那个人做人质,”他伸手指向拉尔夫·特伦特,“其他人离开这里,否则她就得死。”<br><br>“照他说的做!”虽然正被一把刀子顶着喉咙,但韩碧的声音中却没有丝毫恐惧。在刚才的一片混乱中,没人注意到她是何时离开负责保护她的陆战队员的视线,又是如何落到奎因人手里的。<br><br>“相信我,他们真的会动手的!”韩碧高声叫喊。<br><br>罗南极不情愿地将高举着的记忆晶阵放回了原位,黑色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恼怒的光芒。“我们会回来的。”在一番权衡考虑之后,他丢下了一句话,带着他那群武装到牙齿的保镖离开了。只有被指定作为人质留下的拉尔夫·特伦特还留在原地。<br><br>“我相信他这话是认真的,”当最后一名陆战队员从视野中消失后,特伦特无奈地耸了耸肩,“所以,我真心希望你们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