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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1 21: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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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王 1
2013-07-01 21:30:18

[美]乔治·马丁 著 凌寒 译<br/><br/>乔治·马丁是当今欧美最受推崇的幻想小说家之一,主要创作方向为奇幻小说、恐怖小说及科幻说。《沙王》出版于1979年,它将科幻与恐怖两大元素完美地结为一体,带有相当怵目惊心的惊悚气息,并为乔治·马丁赢得“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奖”和“星云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奖”。<br/><br/>西蒙·克雷斯独自住在一处庞大的庄园里。庄园坐落在干燥多石的山丘上,与城相距五十公里。这样一来,当他因工作上的事被突然叫走时,就没有邻居可以帮他照料那些宠物。兀鹰是不用操心的,它就待在废弃的钟楼里,平常也都是自己喂饱自己;至于跛行兽,克雷斯只需把它赶到屋外,它自己就会想办法的。这个小怪物什么都吃得下去——蛞蝓啦,鸟啦什么的。麻烦的是那个大鱼缸,里面装的可都是正宗的地球产水虎鱼。最后实在没辙,克雷斯只好往鱼缸里扔一大块牛肉了事。如果他的行程超出了预期,水虎鱼会相互残杀。以前它们就这么干过。克雷斯倒是觉得挺有趣儿。<br/><br/>糟糕的是,这一次他在外耽搁得实在是太久了,等他终于回到家的时候,鱼死光了,兀鹰也死了——跛行兽爬进钟楼把它给吃了。克雷斯为此十分恼火。第二天,他驾着飞行器去了大约两百公里之外的阿斯加德①。阿斯加德是整个巴尔德尔最大的城市,以拥有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星际港口而著称。克雷斯向来喜欢在朋友面前展示一些与众不同、让人逗乐而且价格不菲的动物,阿斯加德就是购买这种东西的好去处。<br/><br/>不过,这回他的运气可不怎么样。“外星宠物” 店已经关了门;“以太宠物”非要再塞给他一只兀鹰;而“怪水”供应的无非还是些水虎鱼、闪光鲨、蜘蛛鱿之类的普通货色。这些克雷斯可都见识过了,他想要的是一些新东西,一些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br/><br/>傍晚时分,克雷斯溜达到了彩虹大道上,想找一家从前没光顾过的宠物店。这条街离港口很近,街上有许多卖进口货的商店。那些大型百货公司的橱窗长得惊人,橱窗里的毡垫上陈列着稀罕昂贵的外星文物。橱窗后面垂着深色的帘子,让人无法窥见商店内部的情况。各百货公司之间是一些店面狭窄、肮脏凌乱的旧货商店,里面塞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克雷斯在这两种商店之间来回穿梭,在哪儿都提不起兴致来。<br/><br/>接下来,他碰上了一家与众不同的小店。<br/><br/>这家店紧挨着港口,克雷斯以前从没来过这儿。<br/><br/>商店的所在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单层建筑,夹在一个欢乐吧和“秘密修女会”开办的一间神妓馆②之间。<br/><br/>到了这个地段,彩虹大道已经显得破败不堪了,但这家商店却异军突起,十分引人眼球。<br/><br/>橱窗里充满了雾气,还变幻着各种色彩:一会儿是浅红色,一会儿是雾气般的灰色,一会儿又成了闪耀的金色,雾气打着旋儿转动着。店内亮着幽暗的光。克雷斯扫了一眼橱窗里的东西——几件艺术品,还有些他不认得的物品。当然,他哪件东西也没看得真切——雾气在这些东西周围优雅地流动着,一忽儿露出某件东西的冰山一角,一忽儿亮出另外一件,一忽儿又把它们全都遮挡住。这反倒能勾起人们的好奇心。<br/><br/>看着看着,雾气逐渐凝成了一个个字母,于是一个个单词便相继显现出来。克雷斯站在那里读着:沃—希德进口商店主营文物、艺术品、生物及各色杂货雾气到这儿便停住了,不再显现出新的字母来。<br/><br/>透过雾气,克雷斯隐约看到店内有什么东西在动,而且广告里也提到了“生物”,他一下子来了兴趣,掸了掸外套,走进了商店。<br/><br/>到了店内,克雷斯觉得有些晕头转向。里面非常宽敞,这大大超过了克雷斯的猜测——店面并不怎么起眼,他料想里面也不会太大。店里灯光幽暗,寂静无声。天花板上是一片星海,点缀着螺旋状的星云,光线阴暗,但非常逼真,看起来也十分漂亮。所有的柜台都发着微光,那是为了更好地展示里面的商品。走道的地面上也都弥漫着雾气——有些地方的雾气差不多漫过了他的膝盖。在他走动的时候,雾气就在身边盘绕着。<br/><br/>“需要帮忙吗?”一个女人出现了,似乎是从雾气中突然升腾出来。她又高又瘦,脸色苍白,身上穿着一条灰色的连衫裤,脑袋后面耷拉着一顶怪模怪样的小帽子。<br/><br/>“你是沃还是希德?还是帮忙看店的?”克雷斯问道。<br/><br/>“我是贾拉·沃,很高兴为您效劳。”她说,“希德是不见客的。我们也没有雇帮手。”<br/><br/>“你们这个店挺大的,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真是奇怪。”克雷斯感到很困惑。<br/><br/>“我们在巴尔德尔的这家店面刚刚开张,”她说,“不过在其他一些星球上我们也有连锁店。您想看点什么呢?艺术品吗?您看起来像个收藏家。<br/><br/>我们有一些非常不错的诺达路希水晶雕刻。”<br/><br/>“不用了,”克雷斯说,“该有的水晶雕刻我都已经有了。我是来看宠物的。”<br/><br/>“您想要活的吗?”<br/><br/>“对。”<br/><br/>“外星的?”<br/><br/>“当然。”<br/><br/>“我们有一只会模仿人的动物,产自希莉亚星球。是一只聪明的小猿猴,它不单能模仿人讲话,还能模仿您的嗓音、语调和手势,甚至脸部表情。”<br/><br/>“很可爱,”克雷斯说,“也很普通。但我想要的不是‘可爱和普通’。沃,我想要的是怪异的、不同寻常的宠物。不要可爱的那种,我讨厌可爱的动物。我现在有一只跛行兽,从科索进口的,价格可不便宜。我时不时地喂它一窝讨厌的小猫——这就是我对‘可爱’的态度。我说得够清楚了吗?”<br/><br/>沃诡秘地笑了笑。“您养过会崇拜您的动物吗?”她问道。<br/><br/>克雷斯咧着嘴笑了笑。“哦,偶尔吧。可是我不需要崇拜,沃,只要有乐子就行。”<br/><br/>“您没听明白,”她说,脸上还是那副奇怪的笑容,“我说的是真正的崇拜。”<br/><br/>“你是什么意思?”<br/><br/>“我想我们有您想要的东西。”她说,“跟我来。”<br/><br/>她领着他穿过闪闪发光的柜台,进入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内雾气缭绕,头顶上是人工仿造的星光。他们穿过一道雾墙,走进商店的另一片区域,在一个巨大的塑料箱子前停住了。那是个鱼缸,克雷斯心想。<br/><br/>沃向他招了招手。他走近箱子,发现自己想错了。那是一个陆栖动物饲养箱,里面是一块两米见方的微缩沙漠,白色的沙粒在暗淡的红光下呈现出血红的色泽。箱子里还有很多石头,有玄武岩、石英岩和花岗岩。箱子的四个角落里各矗立着一座城堡。<br/><br/>克雷斯眯缝着眼睛瞧了瞧,修正了自己的看法。<br/><br/>确切地说,箱子里只有三座城堡,另外一座已经倾斜崩塌,成了一片废墟。那三座城堡是用石头和沙子砌成的,做工虽然粗劣,但却完整无缺。一些小动物在城垛之上和圆形的门廊下爬来爬去。克雷斯把脸贴到了箱子上。“这些是昆虫吗?”他问道。<br/><br/>“不是,”沃回答说,“是一种比昆虫高级得多的生物,智商也要高得多。这东西比你的跛行兽可要厉害多了。我们管它们叫沙王。”<br/><br/>“只要是昆虫,”克雷斯说着,一边从箱子边上抽回身来,“我才不在乎它们有多高级呢。”他皱了皱眉头。“拜托别拿智商这一套来唬弄我了。这些东西那么小,它们的大脑只能是最原始的那一种。”<br/><br/>“它们在各自的群体中共享同一个群体意识,”<br/><br/>沃说,“在这儿应该称作‘城堡意识’。箱子里实际上只有三个生物,第四个已经死了。你看,它的城堡已经倒塌了。”<br/><br/>克雷斯又往箱子里瞅了一眼。“群体意识?嗯,有点儿意思。”他又皱了皱眉头,“但不管怎么说,这也不过是特大号的蚂蚁窝而已。我想来点更精彩的东西。”<br/><br/>“它们会打仗。”<br/><br/>“打仗?哦。”克雷斯又看了看箱子。<br/><br/>“你不妨看看它们的颜色。”她指了指聚集在最近的城堡边上的那些生物,其中一只正在箱壁上爬来爬去。克雷斯盯着它看了个仔细。但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这是只昆虫:只有他手指甲盖那么大,六条腿,六只小眼睛长在身体四周,一对凶猛的大颚噼里啪啦地响着,很是惹眼。两根纤长的触须则在空中摇来摆去,交织出种种图案。这东西的触须、大颚、眼睛和腿都是乌黑的,而盔甲般的外壳则是深深的橙色,那才是它身体的主色调。<br/><br/>“是昆虫。”克雷斯又说了一遍。<br/><br/>“不是昆虫。”沃坚持道,语调很平静。<br/><br/>“沙王长大后会蜕掉坚硬的外壳。但这个玻璃箱太小,它们长不到那么大,也就不会蜕壳。”她拽着克雷斯的胳膊,领他绕着箱子走到另一个城堡边上,“看看这些沙王的颜色。”<br/><br/>克雷斯看了看,这边的沙王颜色跟刚才的有所不同。这些沙王的甲壳呈亮红色,触须、大颚、眼睛和腿则是黄色的。克雷斯往箱子的另一头扫了一眼:第三个城堡里的居民拥有灰白色的甲壳,其他部位则是红色的。他“嗯”了一声。<br/><br/>“我跟您说过,它们会打仗,”沃说道,“它们甚至还会休战和结盟。第四个城堡就是被其他三方的盟军摧毁的。黑色沙王发展得太人多势众了,于是其他几方就联合起来打垮了它们。”<br/><br/>克雷斯还是不太服气。“是挺有趣儿的。不过,昆虫也会打仗啊。”<br/><br/>“昆虫不会崇拜您。”沃说。<br/><br/>“呃?”<br/><br/>沃笑了笑,将手指指向城堡。克雷斯定睛细看,发现高处塔楼的墙上刻着一个头像。他认出来了,那是贾拉·沃的脸。<br/><br/>“这……”<br/><br/>“我把自己脸部的全息图像投影到箱子里,投影了好几天。对它们来说,这就是上帝的面容,你懂了吗?我给它们喂食,总在它们身边待着。沙王有一种基本的灵能,跟心灵感应有点类似。它们感应到我的存在,于是用我的脸的图像来装饰它们的建筑,以示对我的崇拜。你看,所有城堡上都有这样的头像。”<br/><br/>事实确实如此。城堡之上,贾拉·沃的脸栩栩如生,神态平静而又安详。这样的高超技艺令克雷斯惊叹不已。“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呢?”<br/><br/>“它们最前面的两条腿可以起到手臂的作用。<br/><br/>它们甚至还有类似于手指的器官,那是三根小小的、柔软灵活的卷须。此外,它们有很好的合作意识,在修建城堡和行军作战时能合作默契。要知道,同一种颜色的沙王都是受控于同一个意识的。”<br/><br/>“继续往下说。”克雷斯请求道。<br/><br/>沃笑了笑。“沙母住在城堡里。‘沙母’是我给起的名字——有点儿一语双关的含义,你明白吧③?这东西行使着母亲和胃的双重职能。沙母是雌性的,大小跟你的拳头差不多,本身不能来回走动。<br/><br/>其实,把这种生物通称为‘沙王’有些用词不当,那些只负责寻找食物和进行打仗的叫做‘工沙’,它们就相当于战士。真正的统治者是‘沙后’。当然这个比方也不全对。大体上说来,整个城堡就是一个雌雄同体的生物。”<br/><br/>“它们吃什么呢?”<br/><br/>“工沙们吃半流质的、从城堡里来的经过消化的食物——那是沙母给的,沙母已经帮它们消化了好几天了。工沙的胃接受不了别的东西。要是沙母死了,它们也很快就会死掉。至于沙母……沙母什么都吃。它们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喂点残羹剩饭就很好了。”<br/><br/>“活的东西吃吗?”克雷斯问。<br/><br/>沃耸了耸肩。“也吃,沙母会吃掉来自其他城堡的工沙。”<br/><br/>“我对此很有兴趣,”克雷斯承认道,“要是它们的体积不那么小就好了!”<br/><br/>“你可以把它们养得更大些。这儿的沙王小是因为箱子小,它们会控制自己的生长来适应现有的空间。要是我把它们移到大一点的容器里,它们就会继续长大。”<br/><br/>“嗯,我的水虎鱼缸有这个的两倍大,现在正空着呢。我可以把它清扫出来,装上沙子……”<br/><br/>“我们可以上门服务,很乐意为您效劳。”<br/><br/>“那太好了,”克雷斯说,“我想要四个完整无缺的城堡。”<br/><br/>“没问题。”沃说。<br/><br/>于是他们开始讨价还价。<br/><br/>三天之后,贾拉·沃带着几只休眠的沙王和一队负责安装的工人来到了西蒙·克雷斯家里。沃的助手都来自于外星球,克雷斯还没见过这般长相的外星人——身材粗短,有两只脚和四只手,还长着鼓鼓的复眼。他们厚厚的皮肤如同皮革一般,身上到处都是皱褶——这儿长着一只角,那儿支着一根刺,别的什么地方又鼓着一个包。不过他们都非常强壮,干活也很得力。沃用一种音乐般的语言支使他们干这干那,那种语言也是克雷斯闻所未闻的。<br/><br/>活儿当天就干完了。工人们把水虎鱼缸搬到了克雷斯家宽敞的起居室的中央,再在鱼缸两旁摆上一圈沙发,这样利于观赏。他们把鱼缸刷洗干净,在里面三分之二的空间里填上沙子和石块,然后装上一个特殊的照明系统。这个系统既可以发射沙王喜欢的暗红色光线,又具有把全息图像投影到鱼缸里的功能。他们还在鱼缸顶上加了一个非常结实的塑料盖子,盖子里有一个喂食装置。“这样,你喂它们的时候就不用把盖子挪开了。”沃跟他解释说,“你肯定不想让那些工沙有机会跑掉吧。”<br/><br/>盖子里还装着一台湿度控制仪,可以使鱼缸里的湿度保持在适当的水平。“里面得保持干燥,但是也不能太干了。”沃说。<br/><br/>最后,一个工人爬进鱼缸,在四个角上各挖了个深坑。他的一个同伴从结着霜的冷冻运输箱里拿出休眠的沙王,一个接一个地递给了他。<br/><br/>这些沙王实在不美观,克雷斯觉得它们就像一团团颜色斑驳的腐肉,只不过多了一张嘴而已。<br/><br/>外星工人把它们分别埋在四个角落里,跟着把鱼缸封好,然后就离开了。<br/><br/>“沙王遇热之后就会醒来,”沃说,“一周之内,工沙就会开始孵化。它们会挖洞,然后钻到地面上来。一定要给它们充足的食物,它们在成长期间需要保持充沛的体力。我估计,大约三个星期之后你就能看到城堡了。”<br/><br/>“那我的头像呢?什么时候它们才会开始雕刻我的头像?”<br/><br/>“大概一个月之后你再把全息图像投进去。”<br/><br/>她建议说,“要有耐心。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来,我们随时为您效劳。”她朝克雷斯鞠了一躬,然后就走了。<br/><br/>克雷斯踱回到鱼缸边上,点着了一枝大麻烟卷。沙漠里寂静无声,空无一物。他不耐烦地敲了敲缸壁,皱起了眉头。<br/><br/>到了第四天,克雷斯觉察到沙子下面似乎有了动静——来自地下的轻微扰动。<br/><br/>第五天,他看见了第一只工沙。它孤零零地待在鱼缸里,身体是白色的。第六天,他数出了十二只沙王,白的、红的、黑的都有。橙色沙王却迟迟不见动静。<br/><br/>他把一碗剩菜倒进鱼缸,沙王们马上就注意到了。它们冲了上来,动手把食物拉回各自的角落。<br/><br/>每种颜色的沙王都秩序井然,互相之间也没有争斗。克雷斯觉得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决定再等上一阵子。<br/><br/>第八天,橙色沙王粉墨登场了。这时,其他的沙王都已经在搬运小石块,开始搭建粗糙的城堡了。<br/><br/>它们还是没有打仗。它们现在的个头还只是店里那些同类的一半大小,不过克雷斯觉得这些家伙长得挺快的。<br/><br/>在第二个星期内,城堡就盖了一半了。工沙们排着井然有序的队伍,把大块的砂岩和花岗岩拖回各自的角落里,其他一些工沙则忙着用大颚和卷须把沙石堆砌起来。<br/><br/>克雷斯买了一副放大目镜,这样就可以把鱼缸里的动静尽收眼底。他绕着高高的缸壁走了一圈又一圈,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真是有意思极了。<br/><br/>城堡多少有些简陋,克雷斯不是十分满意。不过,他已经想到了一个改进的法子。第二天,他把一些黑曜石和彩色玻璃碎片跟食物一块投了进去。<br/><br/>几个钟头之后,这些石头和玻璃片就成了城堡墙面的一部分。<br/><br/>最先竣工的是黑色城堡,紧随其后的是白堡和红堡。不出所料,橙堡又是最后一个。克雷斯把饭拿到起居室里,坐在沙发上边看边吃,他觉得,头一场战争随时可能爆发起来。<br/><br/>他又一次失望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城堡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宏伟了。除了上洗手间、接听重要的公务电话之外,克雷斯和鱼缸寸步不离。但沙王们还是没有开战,他开始不耐烦起来。<br/><br/>最后,他不再给它们喂食了。<br/><br/>沙漠里不再有剩饭从天而降。两天之后,四只黑工沙围住了一只橙色同类,把它拖回去献给了自己的沙母。它们先扯下它的大颚、触须和腿,使其成了残废,然后把它拖进了微型城堡那道阴暗的正门里。那只沙王就此消失。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四十多只橙色沙王从沙漠另一头行军过来,向黑色军团所在的角落发起了进攻。但是,从地底深处冲出来的黑色沙王在数量上占尽优势。战斗结束时,进攻者们已经被屠杀殆尽。战死者和它们奄奄一息的同伴都被拖到了地下,成了黑沙母的盘中餐。<br/><br/>克雷斯非常兴奋,为自己的天才想法得意不已。<br/><br/>第二天,当他把食物放进鱼缸时,一场抢夺食物的三国大战爆发了。白色军团最终成了最大的赢家。<br/><br/>自那以后,战争就一场接一场,打得个不亦乐乎。<br/><br/>离贾拉·沃把沙王送来的时间已经快一个月了,克雷斯打开了全息投影仪,他的脸立刻出现在了鱼缸里。克雷斯的脸的图像慢慢地转个不停,这一来,所有四个城堡都可以均匀地接收到他的目光。克雷斯觉得这个投影还是和自己挺相像的:它顽皮地咧开嘴笑着,嘴巴宽宽的,脸颊丰满,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灰色的头发被精心梳成了时髦的分头,眉毛稀疏,一副老成世故的模样。<br/><br/>很快,沙王们就行动起来了。当自己的头像在沙王们的头顶闪耀时,克雷斯给它们投放了异常丰盛的食物。战争终于告一段落,现在的一切行动都围绕着“崇拜”这个主题展开。<br/><br/>西蒙·克雷斯的脸慢慢地显现在了城堡的墙面上。<br/><br/>一开始,克雷斯觉得四个城堡上的雕像几无二致。随着工程的进展,他对这些复制品进行了仔细地研究,发现它们在制作工艺以及最终效果上还是有细微的差别。红色军团最具有艺术天分,它们用小块的板岩表现出他灰扑扑的发色。白沙王制作的脸谱显得年轻又顽皮,而黑色军团的创作则突出了他智慧、慈祥的特点——不过脸都是一样的脸。橙色沙王还跟原来一样,进度最慢,效果也最差。它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乏善可陈,相形之下,它们的城堡也是一副寒碜相。橙色沙王的雕像看上去潦潦草草,简直就像一幅漫画,而且它们看上去也不打算做什么改进了。看到它们停止了对雕像的加工,克雷斯心里很不是味儿,但是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br/><br/>等到所有版本的头像都完工的时候,克雷斯关掉了投影仪——现在是时候来一次聚会了,他想,这肯定会让朋友们惊叹不已。他甚至还打算为大伙儿导演一出战争的好戏。他高兴地哼着歌,开始起草聚会客人的名单。<br/><br/>聚会果然大获成功。<br/><br/>克雷斯一共邀请了三十位客人。有几个是跟他爱好相同的密友,还有几个前任情人,其他的都是他生意和社交场上的竞争对手。他知道有些客人看了他的沙王会觉得不舒服,甚至会反感——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br/><br/>他一时冲动地把贾拉·沃的名字也写进了名单里,在给她的邀请函中又补上一句:“如果你愿意,把希德也叫上吧。”<br/><br/>她接受了邀请,不过她的话让他觉得有些不解。<br/><br/>“希德,呃,他不能来。他从来不参加社交聚会。<br/><br/>至于我嘛,我很高兴能有机会看看你的沙王到底怎么样了。”<br/><br/>克雷斯为聚会预订了尤为丰盛的餐点。到了最后,客人们的谈资渐渐枯竭,大多数客人已经被红酒和大麻烟弄得晕头转向了。就在这时,克雷斯亲自动手把桌上的残羹冷炙一股脑儿地搜刮进了一个大碗里,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大家都上这边来,”他招呼着客人们,“我想让你们看看我的最新宠物。”他端着碗,领他们进了起居室。<br/><br/>沙王们总算没辜负他的一番厚望。事前被饿了两天,现在正是它们跃跃欲试的时候。克雷斯颇为周到地为客人们准备了放大目镜,大家便围在鱼缸边上就着目镜往里看。沙王之间展开了一场异常惨烈的剩饭争夺战。战斗结束之后,克雷斯清点了一下战场:差不多死了六十只工沙。红沙王和白沙王新近结成了联盟,大部分食物都被它们抢走了。<br/><br/>“克雷斯,你真是恶心。”卡茜·穆雷冲着他说。两年前他们在一起住过很短的一段时间,最后他实在受不了她那要命的多愁善感,跟她分了手,“我可真是个傻瓜,居然还到你这儿来。我还以为你也许会收敛一点儿,想要跟我道歉呢。”有一次,他的跛行兽把一只特别可爱的小狗给吃掉了。<br/><br/>那是卡茜的爱物,为这事儿她一直都不肯原谅他,“别再请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西蒙。”她大踏步地冲了出去,后头紧跟着她的现任情人。一片嘲笑声在他们身后响起。<br/><br/>其他的客人都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br/><br/>这些沙王是从哪儿弄来的?“沃—希德进口商店。”他回答道,一边向贾拉·沃做了个礼节性的手势。她一直都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个人待着。<br/><br/>为什么沙王要拿他的头像来装饰城堡?“因为我是它们的上帝。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他的回答引发了一阵吃吃的笑声。<br/><br/>它们还会打起来吗?“当然。不过今天晚上不会了。别担心,这样的聚会以后还会有。”<br/><br/>业余外星生物学家贾德·拉吉斯聊起了其他的群居昆虫,还有它们掀起的那些战争。“这些沙王很有意思,但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你不妨读一读关于另外一些昆虫的书,比方说,《地球上的兵蚁》。”<br/><br/>“沙王不是昆虫。”贾拉·沃突然插了一句。<br/><br/>不过贾德已经走开了。谁也没在意她的话。克雷斯冲她笑了笑,耸了耸肩。<br/><br/>玛拉达·布雷提议在下次观战时设一个赌局,大家都对这个主意表示赞同。接着,他们兴致勃勃地就赌博的规则和赔率展开了讨论,一直持续了接近一个钟头。最后,客人们开始陆续离去。<br/><br/>贾拉·沃是最后一个走的。等到就剩他们俩的时候,克雷斯跟她说:“看来,我的沙王所引起的凡响似乎非常不错。”<br/><br/>“它们长得不错,”沃说,“已经比我自己养的那些大点儿了。”<br/><br/>“对,只有橙色沙王例外。”克雷斯说。<br/><br/>“我也注意到了,”沃回答道,“它们的数量似乎很少,城堡也很破败。”<br/><br/>“呃,总得有人落后的,”克雷斯说,“橙色沙王出来得晚,城堡盖得也晚,所以它们吃亏了。”<br/><br/>“能不能告诉我,”沃说,“你有没有喂它们足够多的食物?”<br/><br/>克雷斯耸了耸肩,“它们得时不时地节节食,这样能更好地激起它们的斗志。”<br/><br/>沃不满地皱了皱眉,“你没必要饿着它们,它们自然会在某个时间因为某种理由而发动战争,那是它们的本性。<br/><br/>那样你看到的就会是非常复杂的对抗,令人赏心悦目。眼下这种因为饿肚子引起的连续战争毫无艺术感,档次也不高。”<br/><br/>克雷斯态度激烈地回敬了她的不满:“你现在是在我家里,沃,在这里,档次高不高得由我来决定。我一开始就是按照你的建议来喂养它们,可它们根本就不开打。”<br/><br/>“你得有耐心。”<br/><br/>“不,”克雷斯说,“归根结底,我才是它们的主人和上帝。为什么我得等到它们自己想打时才打呢?它们打斗的次数没达到我的要求,我只是对这种状态做了一番修正而已。”<br/><br/>“我知道了,”沃说,“我会跟希德商量一下的。”<br/><br/>“这不关你的事,跟他也没关系。”克雷斯打断了她。<br/><br/>“那,我想我也该告辞了。”沃的话语听起来有无可奈何。在披上外套时她又瞪了他最后一眼,“好好留意你的那头像吧,西蒙·克雷斯。”她警告道,“看看你的那头像。”说完就离开了。<br/><br/>克雷斯满腹狐疑地踱回到鱼缸边上,紧盯着那城堡。他的头像还在,跟原来一样,只是——他抓起放大目镜戴上,长时间地审视着那脸,不过还是很难说清到底有什么不妥。但,头像的表情似乎有了些微的改变。笑容有扭曲了,神色显得有点恶毒。当然,变化非常细微——如果这也算是变化的话。最后,克雷斯把这归结为心理暗示的缘故,并决定再也不邀请贾拉·沃来参加聚会了。<br/><br/>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克雷斯和他的十来个死党每周都要聚在一块玩一种游戏,他喜欢称之为“战争游戏”。但最初的那股狂热劲儿早已过去,他不再花那么多时间围着鱼缸转了,转而开始更多地关注生意上的事务和社交生活。不过,他还是喜欢时不时地叫几个朋友过来看上一两场战争。他总是让沙王们处在饥饿的边缘,橙色沙王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数量明显地减少了。到后来,克雷斯开始怀疑它们的沙母是不是已经死了。其他沙王的日子倒还过得逍遥。<br/><br/>在一些难以成眠的夜晚,克雷斯会拿着一瓶红酒走进起居室,那儿惟一的光源就是微型沙漠里的暗红色光芒。他会自个儿边喝酒边观察沙王,一连看上好几个小时。一般情况下,鱼缸里总会有某个角落正在打仗。碰上鱼缸里一片太平的时候,他只需要扔一点点食物进去,马上就能挑起一场纷争。<br/><br/>就像玛拉达·布雷提议的那样,克雷斯的同伴们开始为每周的“战争游戏”下注。克雷斯把宝押在白色沙王身上,赢了不少钱。白色沙王现在已经是鱼缸里最人多势众的一派了,它们的城堡也最为宏伟壮观。有一次,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在战场中央投放食物,而是掀开鱼缸盖子的一角,把食物直接倒在了白色城堡边上。这一来,其他沙王要想得到食物就必须去攻击白沙王的要塞。它们的确这么干了,但白沙王成功地抵挡住了进攻,克雷斯也因此从贾德·拉吉斯手里赢到了一百块钱。<br/><br/>实际上,拉吉斯几乎每个星期都在大输特输。他自认为对沙王和它们的行为方式非常了解,声称自己从第一次聚会之后就开始研究它们,但是一到下注的时候,他的运气就不见了。克雷斯怀疑拉吉斯是在吹牛。他自己也曾经一时兴起想研究一下沙王,还泡在图书馆里查询自己的新宠物到底来自哪个星球,但是图书馆根本就没有关于沙王的任何记录。他曾经想跟沃联系,问问她有关的情况,但是又因为别的事情给搁下了。渐渐地,他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br/><br/>后来有一次,拉吉斯又来参加战争游戏了。之前的一个月里他总共输掉了一千多块钱。这次他来的时候,胳膊下夹了个小小的塑料盒子,里头有一只类似于蜘蛛的东西,身上还覆盖着一层金色的细毛。<br/><br/>“这是只沙漠蜘蛛。”拉吉斯宣布,“产自卡萨蒂。我今天下午在‘以太宠物’买的。通常他们都会把蜘蛛的毒囊取掉,不过这只还是完好无损的。<br/><br/>西蒙,你敢跟我赌吗?我要把我的钱赢回来。我要押一千块钱,赌沙漠蜘蛛能打赢沙王。”克雷斯审视着被关在塑料盒子里的蜘蛛,在心里掂量了一番。他的沙王已经长大了——比沃那些沙王要大上一倍,就像她预言的那样——但是它们跟这个庞然大物比起来可就相形见绌了;而且蜘蛛是有毒的,沙王可没有这种武器。但话又说回来,沙王们有着庞大的数量。再说了,没完没了的沙王之战也让他看得发腻了。于是,这种新奇的比赛一下便勾起了他的兴致。<br/><br/>“成交。”克雷斯说,“贾德你傻了,沙王们会前仆后继地进攻,直到把你的这个丑东西杀死才会罢手。”<br/><br/>“傻的人是你,西蒙,”拉吉斯微笑着回敬道,“卡萨蒂沙漠蜘蛛吃的就是那些躲在角落和缝隙里的胆小鬼。瞧着吧,它肯定会径直冲进城堡把你那些沙母吃掉的。”<br/><br/>其他人都笑了,克雷斯却沉下脸来。他原来可没想到这一点。“那就走着瞧吧。”他不耐烦地说,然后就给自己加酒去了。<br/><br/>蜘蛛个子太大了,没法顺利地通过喂食器进到鱼缸里。有两位客人帮着拉吉斯把鱼缸的盖子往边上挪了挪,玛拉达·布雷把盒子递了上去。拉吉斯就把蜘蛛给抖搂了出来。蜘蛛轻巧地降落在红色城堡前面的一个沙丘上,迷惑不解地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嘴和脚则气势汹汹地抖动着。<br/><br/>“上啊。”拉吉斯催促着蜘蛛。他们现在都围到了鱼缸边上。克雷斯找来了放大目镜,把它戴上了。就算他真的要输掉一千块钱,起码也得把这场战斗好好地欣赏一番。<br/><br/>沙王们发现了入侵者。红色城堡里的所有活动都停止了。那些小小的红色工沙都呆立在原地,观望着。<br/><br/>蜘蛛开始爬向城堡大门,向着吉凶难料的前途进发了。克雷斯的头像从上方的塔楼俯视着它,木无表情。<br/><br/>一场混战立刻爆发了。离得最近的那些红色工沙排成了两个楔形战队,顺着沙地朝蜘蛛冲了过去。更多的士兵源源不断地从城堡里拥出来,组成了一个三列纵队,保卫着沙母居住的地下城堡的入口。侦察兵在沙丘之间来回奔忙着,召唤同伴们加入战团。<br/><br/>双方短兵相接。<br/><br/>发起进攻的沙王们如潮水般涌到了蜘蛛身上,用大颚紧紧地咬住蜘蛛的腿和腹部不放。红色沙王顺着入侵者金色的腿脚爬到了对方的背上,然后又咬又撕。有一只沙王找着了蜘蛛的一只眼睛,用自己那小小的黄色卷须把它揪了下来。克雷斯满脸堆笑,在一旁指指点点。<br/><br/>但是它们太小了,也没有毒液,因此没能把蜘蛛制住。蜘蛛弹动着腿,把沙王拨向自己身体两侧,同时用淌着涎水的颚去对付其他的沙王。沙王们被蜘蛛咬得支离破碎,身体也僵硬了。一会儿工夫,就有十多只红沙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地上。沙漠蜘蛛步步逼近,大步流星地跨过了排在城堡前面的三排卫兵。沙王队伍缩小了包围圈,它们把蜘蛛裹在中间,进行着玉石俱焚的战斗。有一队沙王把蜘蛛的一条腿咬了下来。防御者们络绎不绝地从塔楼上跳下来,加入了纠结的密集战团。<br/><br/>蜘蛛全身上下都爬满了沙王,它突然倒向一边,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沙石中。<br/><br/>拉吉斯长吁了一口气,他看起来脸色苍白。“太精彩了。”有人在说。玛拉达·布雷咯咯地轻声笑着。<br/><br/>“看啊。”艾迪·诺兰迪安说,拽住了克雷斯的胳膊。<br/><br/>大家一直专注于眼前这个角落里的战斗,谁也没有注意到鱼缸里其他部分的情形。他们面前的城堡现在已经安静下来,沙地上只剩下了红色工沙的残骸,别的什么也没有。<br/><br/>三支大军汇聚到了红色城堡前面。橙、白、黑三色沙王排着整齐的队列,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它们在等着看地下会冒出什么东西来。<br/><br/>克雷斯笑了。“这是一条防御封锁线。”他说,“再看别的城堡,贾德。”<br/><br/>拉吉斯看了看,不由地咒骂了一句。一队队的工沙正在拿沙子和石头把城堡的各个入口封上。就算蜘蛛在这次遭遇战中侥幸存活,也难以进入其他城堡。<br/><br/>“我应该拿四只蜘蛛来。”拉吉斯说,“反正我还是赢了,我的蜘蛛现在就在下面,正在吃你那该死的沙母呢。”<br/><br/>克雷斯没有回答。他等着看结果。这时候,沙漠的阴暗处有了动静。<br/><br/>转眼之间,红色的工沙又开始从大门里拥出来了。它们在城堡上各就各位,开始修复被蜘蛛弄坏了的部位。其他的沙王军队也都散开了队形,开始往各自所在的角落撤退。<br/><br/>“贾德,”克雷斯说,“我想你还没搞清楚到底是谁吃了谁。”<br/><br/>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拉吉斯带来了四条细长的银蛇,沙王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们给解决了。<br/><br/>再下次他带了只大黑鸟。黑鸟吃掉了三十多只白工沙,而且还真把白色城堡给扑腾垮了。可是,最后它实在扑腾不动了,不管在哪儿落地,沙王们都会对其发起猛烈的进攻。<br/><br/>黑鸟之后是一盒昆虫——那些甲壳虫长得跟沙王颇为相似,但傻多了。橙黑沙王的联军冲乱了这些甲壳虫的队形,它们被分割开来,很快就被屠杀殆尽。<br/><br/>拉吉斯开始拿期票跟克雷斯结账了。<br/><br/>差不多就在那个时期,克雷斯再次遇见了卡茜·穆雷。那天晚上,克雷斯在阿斯加德一家他最中意的饭馆里吃饭,而她碰巧也在那儿用餐。他走到她的餐桌旁,跟她说了说战争游戏的事,然后邀请她也加入。她听了之后气得满脸通红,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冷冷地对他说:“得有个人来让你悬崖勒马了,西蒙。我想那个人就是我。”<br/><br/>克雷斯耸了耸肩,然后回自己的座位享用一顿美味的晚餐,就此把她的威胁置之脑后。<br/><br/>一个星期之后,一个矮胖的女人来到了克雷斯的家门口,向他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袖章。“我们接到了投诉,”她说,“克雷斯先生,您家里是不是养了满满一缸子危险的昆虫?”<br/><br/>“不是昆虫,”克雷斯恼怒地说,“您不妨自己进来看看。”<br/><br/>看到沙王之后,她大摇其头。“这样绝对不行。<br/><br/>你对这些动物了解多少呢?你知道它们来自哪个星球吗?它们通过生态委员会的检查了吗?你有饲养它们的许可证吗?我们收到投诉说它们是食肉动物,可能非常危险。还有一份投诉说它们是半智能生物。它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br/><br/>“沃—希德宠物店。”克雷斯回答道。<br/><br/>“没听说有这么个店。”女警察说,“这些人多半是通过走私把它们弄进来的,因为我们的生态学家绝不会批准进口这种动物。不行,克雷斯先生,这样绝对不行。我得没收这个鱼缸,然后把它销毁。<br/><br/>您还得交一些罚款。”<br/><br/>克雷斯许给她一百块钱,让她放过他和他的宠物。<br/><br/>“现在您可又多了一项贿赂公务人员的罪名。”<br/><br/>直到他把价码加到两千,她才终于松了口。“你知道,这事儿麻烦着呢,”她说,“有些表格得要修改,还有些记录得想办法删掉,从生态学家那里搞一张伪造的许可证也得花上不少时间,打发那个投诉者的麻烦就更不用说了。要是她再打电话来怎么办呢?”<br/><br/>“让我来对付她。”克雷斯说,“让我来。”<br/><br/>他着实费了番心思,想着该怎么应付这件事情。<br/><br/>当天晚上,他打了好一通电话。<br/><br/>他首先找到了“以太宠物”。“我想买条狗,”<br/><br/>他说,“一只小狗。”<br/><br/>长着一张圆脸的店主呆呆地瞪着他。“一只小狗?西蒙,这可不像你啊。干吗不亲自来一趟呢?我这儿有一只不错的货色。”<br/><br/>“我要的是一种特别的狗,”克雷斯说,“你拿枝笔记一下,我给你形容一下是什么样的。”<br/><br/>然后他又找上了艾迪·诺兰迪安。“艾迪,今晚到我这儿来一趟吧,带上你的全息拍摄装备。我想录下沙王们与小狗打斗的场面,打算当礼物送给一位朋友。”<br/><br/>那天夜里,拍完录像并将其寄送出去,克雷斯一直折腾了很晚。他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小点心,抽了几枝大麻烟,还开了一瓶红酒,在自己的感官娱乐室里看了一出离经叛道的闹剧。最后,他心满意足地端着酒杯踱进了起居室。<br/><br/>起居室里的灯都关着,鱼缸发出的红光让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红色,气氛显得十分躁动不安。克雷斯走过去俯瞰自己的领地,因为他很想知道黑色沙王的城堡修得怎么样了——小狗把它们的城堡弄得一团糟。<br/><br/>修复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当克雷斯透过放大目镜视察它们的工作成果时,碰巧近距离地瞥见了沙堡墙面上自己的头像,不由得大吃一惊。<br/><br/>他退后一步,眨了眨眼,又喝了口酒定了定神,再一次往缸里看去。墙上那张脸的确还是自己的,但却已经扭曲变形,脸颊肿胀得像只猪脸,笑容显得狡诈淫荡,看上去邪恶得难以形容。他心神不宁地绕着鱼缸走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其他的城堡。各个城堡上的脸谱有着细微的区别,但是归根结底都差不多。<br/><br/>橙色城堡上的头像略去了大部分的细枝末节,但看上去还是十分残暴粗野——嘴角显得十分蛮横,眼睛里则是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红色沙王给他的头像加上了恶魔般的狞笑,嘴角还在抽动着,那种动作既古怪又令人厌恶。他最喜欢的白色沙王雕出来的也是一个凶残的撒旦形象。克雷斯狂怒地把酒杯扔向了房间的另一头。“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br/><br/>他压着嗓子说道,“一个星期之内,你们别想吃到东西,你们这些该死的……”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起来,“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们。”突然之间,他有了一个主意。<br/><br/>他大步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把铁做的古董标枪。标枪有一米长,枪尖十分锋利。克雷斯狞笑着,爬上去把鱼缸盖子挪开了一点,腾出了刚好够他动手的空间。沙漠的一角暴露在他面前,他弯下身,用标枪向着下方的白色城堡猛刺下去。他来回杵着标枪,把塔楼、工事和城墙一股脑儿地摧毁了。沙子和石子哗哗地往下掉,把四处逃窜的工沙埋在了沙下。他轻轻抖了一下手腕,按他的脸制作的那个傲慢无礼的讽刺肖像彻底灭迹了。接下来,他把枪头对准通往沙母密室的那个阴暗洞口,然后用尽全力戳下去。他感觉到一股阻力,接着就听到了轻微的碎裂声。所有的工沙都战栗着瘫倒在地。克雷斯心满意足地抽回了标枪,然后观察了一会儿,想弄清楚沙母是不是已经被杀死了。枪头已经湿了,还有点黏糊糊的。到了最后,白色沙王又开始动了起来,很缓慢、很无力,但的确是在动。他正准备把盖子挪一下,好接着对付下一个城堡,却忽然感觉到自己手上有什么东西在爬。他尖叫着扔下标枪,把那只沙王从身上掸了下来。沙王掉到了地毯上,他赶紧过去用脚把它踩死,然后又来来回回地把尸体碾得粉碎——在他踩上去的时候,那只沙王发出“嘎吱”一声惨叫。在这之后,他一边打着颤,一边赶紧封好了鱼缸。然后他冲出房间,洗了个澡,把自己全身上下查了个遍,又把衣服放到水里去煮。再后来,他又喝了几杯红酒,这才走回了起居室。他觉得有点儿害臊,居然被一只沙王吓成这样。不过他可不打算再打开鱼缸了,从这以后,鱼缸的盖子永远不会再打开了。当然,他还是得惩罚其他那些沙王。他决定再喝杯酒,借此润滑一下生锈的脑子。喝完之后,他又有了主意。他走到鱼缸边上,调了一下湿度控制仪。等他攥着酒杯在沙发上酣然入梦的时候,那些沙堡已经让雨水给溶解了。<br/><br/>一阵狂乱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了。<br/><br/>他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脑袋隐隐作痛。他心想,宿醉真是件让人难受的事情,一边蹒跚着走到了门厅里。<br/><br/>站在门外的是卡茜·穆雷。“你这个恶魔!”她冲他叫嚷道。她的脸肿了,上面还留着一道道泪痕。<br/><br/>“我哭了一个晚上,你这个该死的!我绝不容许你再这样了,西蒙,绝不。”<br/><br/>“好啊,”他捧着自己的脑袋,“我酒还没醒昵。”<br/><br/>她咒骂着把他推到一边,冲进了房子。跛行兽跑过来蹲在角落里,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用力拍了它一掌,大踏步地进了起居室。克雷斯有气无力地跟在她后头。“等等,”他说,“你这是要去……你别……”他突然停了下来,被吓住了——她左手拿了把沉重的大锤。“不要!”他叫着。<br/><br/>她径直走到鱼缸跟前。“你很喜欢这些小可爱是吧,西蒙?现在你可以跟它们一起待着了。”<br/><br/>“卡茜!”他大声叫道。<br/><br/>她双手紧握着大锤,用尽全力向鱼缸抡了过去。<br/><br/>大锤撞击鱼缸的声音让克雷斯的脑袋嗡嗡作响,他绝望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哀嚎。但缸壁依然完好如故。<br/><br/>她又抡起了大锤。这次鱼缸裂了,缸壁上出现了网状的细线。<br/><br/>在她收回手,准备再一次抡起锤子的时候,克雷斯向她撞了过去。他们倒在一起,厮打着在地上滚来滚去。她手里的锤子掉了,拼命想掐住他的脖子,但克雷斯用力挣脱了。他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咬出了血痕。两个人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喘着粗气。<br/><br/>“看看你自己吧,西蒙。”她冷冷地说,“你的嘴角滴着血,跟你的宠物一个德性。味道怎么样啊?”<br/><br/>“滚出去!”他说。他看到昨晚掉在地上的标枪还在原处,就一把将它抓了起来。“滚!”他又重复道,还特意晃了晃标枪,“不许再靠近鱼缸。”<br/><br/>她对他的举动表示嘲笑。“你没这个胆子。”她说着就弯下身去捡锤子。<br/><br/>克雷斯冲她尖叫了一声,刺出了手中的标枪。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呢,铁铸的枪头已经穿透了她的肚子。卡茜·穆雷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标枪。克雷斯一边往后退,一边呜咽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br/><br/>她被标枪扎穿了,血流如注,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倒下。尽管嘴里都是血,她还是挣扎着说出了一句:“你这个恶魔。”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又转过身来,身上带着标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到了鱼缸上。塑料片、沙子和泥浆如雪崩一般泻落下来,把她整个儿埋在了下面。<br/><br/>克雷斯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微弱叫声,连滚带爬地到了沙发上。<br/><br/>沙王们从起居室地上那堆脏东西里钻了出来。卡茜的尸体上爬满了沙王。有一些还试着穿过地毯,其他的沙王也跟了过去。<br/><br/>沙王们渐渐组成了一支队伍——一个蠕动着的沙王方阵。它们抬着一个东西,那东西黏糊糊的,说不出是什么形状,似乎是一块跟人脑差不多大小的生肉。它们正在把它从鱼缸里抬出来。那东西还在有节奏地跳动着。<br/><br/>克雷斯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夺门而出。<br/><br/>他实在没有勇气回家,于是跑向自己的飞行器,开着它去了最近的一座城市,那里离他家大约有五十公里远。他怕得要命,差不多快要吐了。不过,逃离险境之后,他找了家小饭馆,喝了几杯咖啡,吞了两片醒酒药,又吃了顿丰盛的早餐,就这样慢慢地恢复了镇静。<br/><br/>这天早上的事情的确十分可怕,不过总去想它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又要了些咖啡,然后开始冷静地审度目前的局面。<br/><br/>卡茜·穆雷死在了他的手里。他要不要去自首,跟警察说这是一次意外呢?行不通的。他把她刺了个透心凉,而且还跟那个女警察说过让自己来对付她的话。他必须把证据毁灭掉,还得指望卡茜没有跟别人说过她那天的安排。应该没有。她应该是昨天夜里很晚了才收到礼物的。她说自己哭了一晚上,而且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只需要把尸体和她的飞行器灭迹就行了。形势还算不错。<br/><br/>接下来就是那些沙王了,它们也许会造成很大的麻烦。毫无疑问,它们现在都已经逃脱了牢笼。一想到它们会在他的房子里、床上、衣服里跑来跑去,在他的食物里生息繁衍,他身上就直起鸡皮疙瘩。他打了个颤,努力压制住那种恶心的感觉。他提醒自己,要消灭它们应该不算很难。不需要把每一只工沙都考虑到,只要把那四只沙母干掉就行了。这件事并不难。沙母的个头都不小,他见过的,他能够把它们找出来杀掉。过去他曾是它们的上帝,现在,他将成为它们的终结者。[edit]2013-07-01 21:34:05.909051[/edit]

该ID为资深逻辑混乱人士所有,与此ID讨论问题需要先做慎重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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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50016    3150016 3楼
沙王 2
2013-07-01 21:34:50

回家之前,他去买了些东西。他买了一副能把自己从头裹到脚的薄皮套,几包杀岩蜒用的毒药丸子,外加一个喷雾罐——里面装有一种药力极强的违禁杀虫剂。他还买了一台牵引起重装置。<br/><br/>接近傍晚的时候,他回到了家,马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每件事情。首先,他用牵引起重机把卡茜的飞行器钩在了自己的飞行器上。在搜索卡茜的飞行器的时候,他碰上了第一个好彩头——录有艾迪·诺兰迪安拍的沙王战争场面的晶片还在飞行器的前座上摆着。他本来还一直在担心这个东西的下落。<br/><br/>处理完飞行器之后,他把皮套罩在了身上,走进房里去搬卡茜的尸体。<br/><br/>尸体已经不在原地了。他仔细地检查过那些正在迅速变干的沙堆,毫无疑问,尸体的确是不见了。难道是她自己爬到别处去了吗?不太可能,但克雷斯还是四处搜寻了一番。他把整个房子粗略地检查了一遍,既没找着尸体,也没看见沙王的踪影。那个昭示他罪状的飞行器还在大门外面,他可没时间再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了。他决定以后再找。<br/><br/>离他家七十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个活火山群,他拖着卡茜的飞行器飞到那里。最大的那座火山张着火焰熊熊的大口,他在上空松开了起重牵引装置,然后看着飞行器一头栽了下去,在熔岩中消失了。<br/><br/>等他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他的工作因此暂时告一段落。他想过要飞回城里,在那儿过夜,不过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还不安全。<br/><br/>他在房子外面撒上了一圈毒丸子,这不会让人起疑心,因为那些岩蜒向来很让他头疼。这项工作完成之后,他往喷雾罐里灌满了杀虫剂,大着胆子回到了房间里。<br/><br/>克雷斯挨个检查着每个房间,走到哪儿就把哪儿的灯给打开。到了最后,整座房子变得灯火通明。他停下来清扫了一下起居室,用铲子把沙子和塑料碎片弄回破裂的鱼缸中。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沙王都跑了。那些城堡在克雷斯的水攻之下也都扭曲变形,缩做一团,最后变成了一堆烂泥。剩下的一丁点儿也在风干的过程中土崩瓦解了。<br/><br/>他皱着眉头继续搜索,肩膀上还挂着那个杀虫喷雾器。<br/><br/>他在酒窖里找到了卡茜·穆雷的尸体。<br/><br/>尸体在一段陡峻的楼梯下面,四肢都扭曲着,就像是突然从上面摔下去的一样。尸体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白色的工沙,正在几乎满是沙王的泥地上一下一下地挪动着。<br/><br/>克雷斯狞笑着,把灯光拧到了最亮。对面的那个角落里有一个低矮的土堡,两排酒架之间还有一个黑洞。在酒窖的墙上,克雷斯依稀看见了自己脸部的大致轮廓。<br/><br/>尸体又动了一下,朝城堡的方向挪动了几厘米的距离。克雷斯脑子突然浮现出了白沙母饥肠辘辘地等待食物的情景。它也许能把卡茜的脚吃进嘴里,再多它可就吃不了了。这番情景可真是荒谬。他又笑了笑,继续注视着下方酒窖里的情形。喷雾器的软管在他右手下面耷拉着,他的手指就放在软管的开关上。<br/><br/>这时,几百只沙王突然统一行动起来。它们扔下尸体,在克雷斯和白沙母之间排好战斗阵形。克雷斯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片白色的海洋。<br/><br/>克雷斯突然又有了新的灵感。他笑了笑,放下了握住开关的手。“卡茜一直都是块难啃的骨头,”<br/><br/>他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不已,“对你们这种个头的东西来说更是如此。来,让我来帮帮你们。说到底,上帝是干吗的呀?”<br/><br/>他爬上楼梯,走出酒窖,一会儿就拿了把切肉刀回来。沙王们耐心地看着克雷斯把卡茜·穆雷剁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容易消化的碎片。当天夜里克雷斯是穿着皮套睡的,杀虫剂就放在手边。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杀虫剂。白色沙王都心满意足地待在酒窖里,而其他的沙王全部都无影无踪。<br/><br/>第二天早上,他总算把起居室打扫干净了。经过他的一番收拾,除了那个破鱼缸之外,房间里再没留下任何打斗的痕迹。<br/><br/>中午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继续寻找那些失踪的沙王。在明亮的日光之下,他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它们。黑沙王在他的假山庭园里安营扎寨,用黑曜石和石英石造了一座巨大的城堡。红沙王是在早已废弃不用的游泳池里找到的,经年累月的风沙几乎快把池子填满了。他看见自己的庭院里到处都是黑色和红色的工沙,其中有不少正在把毒丸子搬回去孝敬各自的沙母。克雷斯忍不住偷笑,看来是没必要用杀虫剂了,也没必要冒险跟它们大干一仗,有这些毒丸子就够了。黑色和红色的沙母应该活不到今天晚上。<br/><br/>就剩那些橙色的沙王还没下落。克雷斯绕着房子找了好几圈,搜索范围也越来越大,但还是没有找到橙色沙王的蛛丝马迹。天气又干又热,他被皮套捂出了汗,于是就不再拿橙色沙王的下落当回事了。如果它们出了院子,那它们多半也已经跟红沙王和黑沙王一样吃下了毒丸子。<br/><br/>走回房间的时候,他用脚碾碎了几只沙王,心里不免有些快感。进屋之后,他脱掉了皮套,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享用了一顿美餐,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感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有两只沙母马上就要完蛋了:第三只也待在不会对自己造成危险的地方,他利用完它之后就可以把它处理掉了;最后一只他也肯定能够找着;至于卡茜,她来过这儿的所有痕迹都已经被抹得一干二净了。<br/><br/>电话视屏开始闪动,打断了他的思绪。是贾德·拉吉斯,他打电话来吹嘘自己又找着了几只食人蠕虫,还说今晚打算带它们来参加战争游戏。<br/><br/>克雷斯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不过很快就想了起来。“哦,贾德,不好意思,忘了跟你说,我对这些玩意儿已经腻烦了,那些沙王也被我处理掉了。都是些丑陋的小玩意儿。对不起,今晚没有聚会了。”<br/><br/>拉吉斯觉得愤愤不平。“那我拿这些蠕虫怎么办呢?”<br/><br/>“放在果篮里寄给情人吧。”克雷斯冲着他说,然后挂了电话。他马上开始拨其他人的电话。这个时候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找上门来,因为沙王们还活着,还在房子里面大肆折腾。<br/><br/>在给艾迪·诺兰迪安打电话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情。屏幕变得清晰起来,显示已经有人应答。克雷斯轻轻点了一下应答键。<br/><br/>一个钟头后,艾迪如约抵达。聚会取消的事情让她很是奇怪,但她也很高兴能单独跟克雷斯待一个晚上。他讲了卡茜看了他俩一起拍的片子之后的反应,这让艾迪乐得不行。克雷斯一边说,一边想方设法地弄清楚了艾迪并没有把这个恶作剧告诉过别人。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往杯子里加满了酒。瓶里只剩一点点。“我再去拿一瓶,”他说,“跟我一起上酒窖去吧,帮我挑一瓶好年份的酒。你对酒的感觉总是比我好。”<br/><br/>她欣然同往。不过当克雷斯打开地窖门示意让她先进时,她却站在楼梯上犹豫不前。“灯呢?”她问克雷斯,“里面有股味儿……这是什么怪味儿啊,西蒙?”<br/><br/>他推了她一把,她一时间似乎被吓呆了,然后尖叫着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克雷斯关上了门,又用板子和气锤把门钉死。这些工具都是他事先就放在那儿的。快要弄完的时候,他听见了艾迪的呻吟,“我好痛。”她叫着,“西蒙,这是什么东西?”<br/><br/>她突然惊叫了一声,紧接着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br/><br/>叫声一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克雷斯去了自己的感官娱乐室,选播了一出粗俗的喜剧,好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br/><br/>确信艾迪已经死了之后,克雷斯把她的飞行器也载到北方扔进了火山口。看来那架牵引起重机是买对了。<br/><br/>第二天早上,克雷斯来到酒窖那儿,想看看情况怎么样了,这时门里边传来了奇怪的扒门声。他紧张地听了一会儿,心想艾迪也许还没死,正在使劲儿抓门想出来。这似乎不太可能,应该是沙王的声音才对。这个念头让克雷斯不寒而栗。他决定让门封着,至少先封上一段时间再说。然后他拿了把铲子走到屋外,想把红沙母和黑沙母埋葬在它们各自的城堡里。<br/><br/>它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呢。<br/><br/>黑城堡上的黑曜石闪闪发光,城堡上爬满了沙王,它们正在修复和加固城堡。最高的塔楼已经到他腰部那么高了,上面刻着他的脸,一个极度扭曲丑陋的漫画肖像。当他走近城堡时,黑色沙王全都停止了工作,组成了两个气势汹汹的方阵。克雷斯往身后瞥了一眼,只见其他的沙王也在步步逼近,封住了他的退路。惊骇之下,克雷斯扔下了铲子,用尽全力跑出了包围圈。又有几只工沙死在了他的脚下。<br/><br/>红色城堡正沿着游泳池的池壁往上延伸,沙母就安居在沙子、混凝土和城垛之间的一个深坑里。池底爬满了红色沙王。克雷斯看见它们把一只岩蜒和一只大蜥蜴拖进了城堡里,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他从游泳池边退了回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嘎吱作响。他低下头,看见三只工沙正顺着自己的腿往上爬。他伸手把它们掸到地上,用力踩死它们,但是别的沙王还在飞快地向他冲过来。它们比他印象中大多了,其中一些都快有他的拇指那么粗大了。<br/><br/>他开始狂奔起来。<br/><br/>终于安全地跑回到房子里面了,克雷斯上气不接下气,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不已。他关好门,还赶紧上了锁。他的房子应该是不怕虫子的,待在这儿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br/><br/>他喝了杯烈酒,总算让自己镇定了下来。这么说,毒药也治不了它们,他暗自思忖。他早该想到这一点——贾拉·沃曾经警告过他:沙母什么都能吃。<br/><br/>看来只能靠杀虫剂了。他又喝了杯酒,好再给自己壮壮胆,然后穿上皮套,背上了喷雾器。<br/><br/>他开了门。<br/><br/>沙王们正在门外恭候着他。<br/><br/>克雷斯面对的是两支大军——它们因为共同的敌人而结成了联盟,数量之多出乎他的意料。那些该死的沙母肯定是像岩蜒那样生个没完没了。到处都是工沙,眼前是一片蠕动的海洋。<br/><br/>克雷斯举起软管,扣动了扳机,一阵灰色的水雾随即洒到了最近那一排沙王身上。他的手来回移动着,水雾所到之处,沙王们纷纷抽搐起来,然后突地痉挛一下,就此一命呜呼。克雷斯满意地笑了,它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用杀虫剂在自己面前喷出了一片宽阔的弧形地带,然后自信地走上前去,踏过一堆黑黑红红的狼藉残骸。沙王大军开始撤退。克雷斯步步紧逼,打算从它们中间杀出一条血路,然后直捣沙母所在的老巢。<br/><br/>突然间,沙王们不再后退了,上千只沙王如潮水般向他涌了过来。<br/><br/>克雷斯对它们的反击早有准备。他站在原地,用水雾之剑在自己面前挥出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圆弧。沙王们朝他冲过来,跟着就死在了他的面前。<br/><br/>也有几只穿过了他的防线,他的喷雾圈不可能那么密不透风。他感觉它们爬到了自己的腿上,用大颚徒劳地咬着皮套上的强化塑胶。他对此置之不理,只顾喷洒着杀虫剂。<br/><br/>接下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撞击自己的头和肩膀。<br/><br/>克雷斯哆哆嗦嗦地转过身,一抬头,只见房子的正面已经成了沙王的世界——黑的红的都有,一共有好几百只。它们先蹦到空中,然后雨点般地落到他身上,他全身上下都落满了沙王。有一只落在了他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把它赶走,眼睛就被它的大颚咬了一下。这一下真是难受极了。<br/><br/>他抡起软管,朝空中和房上喷洒着杀虫剂。那些空降的沙王纷纷死去,剩下的也只是在苟延残喘。水雾掉回到他自己身上,他不由得干咳了几声,不过并未就此罢手。直到房上的沙王都已经被消灭干净,他才把注意力转回了地面。<br/><br/>他已经被沙王包围了,身上也都是沙王。有几十只正在他身上快速爬行,身后还跟着好几百个同类。<br/><br/>他把水雾转向了它们。软管突然没动静了,克雷斯耳边传来响亮的嘶嘶声,一大团致命的雾气从他双肩之间喷了出来,把他整个儿都罩在了里面。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双眼火辣辣地疼,视线也模糊不清。克雷斯伸出爬满垂死沙王的双手,摸索着去够软管。软管已经被切断了,那些该死的家伙把管子咬穿了。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杀虫剂的气雾,眼睛无法看清东西。<br/><br/>脚下忽被绊了一下,他尖叫一声,开始往屋子里边跑,边跑边努力把身上的沙王甩落下来。<br/><br/>他一进屋就锁上了门,然后躺倒在地毯上滚来滚去,直到确信身上那些沙王都被压死了才作罢。喷雾器已经空了,发出无力的嘶嘶声。克雷斯飞快地脱下皮套,冲了个澡。热水有些烫人,弄得皮肤又红又痒,不过身上好歹不再起鸡皮疙瘩了。<br/><br/>克雷斯找出了自己最厚的衣服,那是些厚重的工装裤和皮衣。他神经质地把这些衣服抖了又抖,然后才穿在了身上。“该死的。”他不停嘀咕着,嗓子眼干涩得要命,“该死的。”他把门厅每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确信已经没有沙王,这才坐下来给自己斟了杯酒。“该死的。”他又咕哝了一句。他倒酒的时候手有些哆嗦,酒洒到了地毯上。<br/><br/>他借着酒精的作用镇静了下来,不过还是心有余悸。他又倒了杯酒,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沙王们正在厚厚的塑料窗格上爬来爬去。他打了个颤,往回走到了通讯控制台前。他脑子里一团乱麻,觉得自己必须寻求帮助。不妨给警察局打个电话,警察会带着火焰喷射器赶来,然后……<br/><br/>电话拨到一半时他停住了,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能找警察。那样他就得告诉他们酒窖里还有白沙王,酒窖里的尸体也就会暴露无疑。也许沙母已经把卡茜·穆雷的尸体吃光了,但艾迪·诺兰迪安的尸体肯定还在——他忘了把她剁成碎块。再说,就算都吃光了,也肯定还会留有骨头。不行,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将警察找来。<br/><br/>他坐在控制台前,眉头紧锁。通讯设备足足占了整整一面墙的空间,通过它们,他可以跟巴尔德尔的任何一个人取得联系。他很有钱,鬼主意也不少,后者向来是他引以为荣的东西。他总归能想出办法来搞定这件事情的。<br/><br/>他想过要给沃打个电话,不过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沃知道得太多了,她肯定会问这问那,而且他也不信任她。不,得找一个做事听话,不会拿一堆问题来烦他的人。<br/><br/>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脸上又有了笑容,毕竟他克雷斯还是有很多门路的。他开始拨一个好久没有拨过的号码。<br/><br/>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脸,她一头白发,面无表情,长着一个长长的鹰钩鼻。她的声音很尖细,说话直奔主题:“西蒙,最近生意怎么样?”<br/><br/>“生意不错。”克雷斯回答道,“莉珊德拉,我有笔生意准备给你。”<br/><br/>“搬家吗?我这里的价钱已经涨了,西蒙。上次给你干活儿可是十年前的事儿了。”<br/><br/>“我会给开个好价的。”克雷斯说,“你知道我一向很大方。我想要你帮我除掉一些害虫。”<br/><br/>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西蒙,别这么拐弯抹角了,有什么话直说,我的电话是有屏蔽的。”<br/><br/>“不,我是说真的。我遭虫灾了,那些虫子很危险。帮我处理掉它们,但别问任何问题。明白了吗?”<br/><br/>“明白。”<br/><br/>“那就好。你需要……呃,三到四个有经验的工人,给他们配备抗热皮套,还有火焰喷射器或者激光枪,或是其他类似的装备。直接到我家来,你就会看到是什么问题了。虫子,很多很多的虫子。在我的假山庭园和游泳池里有它们搭的城堡,你得把城堡毁掉,杀死里面的所有东西。干完以后敲敲门,我会告诉你下一步要做什么。你能快点来吗?”<br/><br/>她的脸上依然是那副冷漠的表情。“我们一小时内出发。”<br/><br/>莉珊德拉没有食言,一架小小的黑色飞行器载着她和三个助手准时到达了。克雷斯在二楼窗户边上的安全地带里看着他们。他们穿着黑色的塑料皮套,脸也盖得严严实实的。其中两个人带着便携式火焰喷射器,还有一个拿着激光炮和炸药。莉珊德拉则什么也没拿,克雷斯根据她给别人发号施令的姿态把她认了出来。<br/><br/>飞行器先在低空盘旋了一圈——他们是在勘察形势。沙王们发了狂,红色和黑色的工沙疯了似的四处乱窜。克雷斯所处的位置相当有利,可以看见假山庭园里的那座城堡已经有人那么高了,防御工事上爬满了黑色的卫兵,一队工沙正在缓缓拥向地底深处。<br/><br/>莉珊德拉的飞行器降落在了克雷斯的飞行器旁。<br/><br/>助手们从飞行器里跳出来,调整好武器准备行动。他们看上去杀气腾腾,如同某种非人的怪物。<br/><br/>黑色沙王在他们和城堡之间排出了战斗队形。红沙王——克雷斯突然意识到红沙王不见了。他觉得很奇怪,它们去哪儿了呢?莉珊德拉用手指指点点,大声叫嚷着。两个带着火焰喷射器的助手分散开,开始向黑沙王喷射火焰。<br/><br/>他们的武器发出了低沉的“喀哒”声,然后就开始咆哮起来,吐出一条条长长的、蓝色和鲜红色的火舌。<br/><br/>火舌吞噬了阻挡在前面的一切东西,沙王们的躯体纷纷蜷曲、皱缩,然后死亡。助手们让两股火焰交叉着来回扫射。他们小心翼翼、步伐一致地往前推进着。<br/><br/>黑沙王的军队在烈火之中土崩瓦解了。数以千计的工沙四散奔逃,有些在往城堡里跑,有些则朝着敌人所在的方向逃窜,没有一只工沙能爬到拿火焰喷射器的助手身边。莉珊德拉的手下的确非常专业。<br/><br/>突然间,一个负责喷火的助手脚下绊了一跤。<br/><br/>但那不过是表面的假象。克雷斯定睛细看,发现那人脚下的地面裂了道缝隙。地道——他感到不寒而栗。地道!沙坑!陷阱!火焰手陷进沙地里,沙石很快便没到了腰部的位置。接下来,那个人身边的地面似乎在突然之间炸裂了,红色沙王覆盖了他的全身。<br/><br/>他扔下火焰喷射器,开始疯一般地在自己身上乱抓。<br/><br/>他的尖叫声实在是惨不忍闻。<br/><br/>他的同伴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朝他开了火。<br/><br/>一股火柱把人和沙王都吞没了,尖叫声戛然而止。<br/><br/>第二个火焰手满意地回过身来,继续迈步向城堡行进。但是他的脚也开始往下陷,沙石很快就没到了脚踝的位置。他打算往后退,试着把脚拔出来,但周围的沙还在不停地往下陷。火焰手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他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在地上打着滚儿,沙王蜂拥而至,爬遍他的全身。火焰喷射器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不知道丢在了什么地方。克雷斯拼命地捶着窗户,大声喊叫着以引起他们的注意。<br/><br/>“城堡!消灭城堡!”莉珊德拉留在后面,站在自己的飞行器旁边,听见他的喊话就做了个手势。第三个助手举起激光炮,瞄准之后开了火。激光束在地面上跳动着,削去了城堡的顶部。他迅速调低炮口,对着城堡的沙石胸墙一阵狂轰。塔楼纷纷应声而倒,克雷斯的头像也已支离破碎。激光束钻进土里,在地下四处搜寻。城堡分崩离析,化成了一堆沙砾,但黑色工沙还是在四处疯跑。沙母埋得太深了,激光束没能够着它。莉珊德拉又发出了一个指令。她的助手扔下激光炮,装好炸药,一头往前冲去。他跨过第一个火焰手那还在冒烟的尸体,踩到假山庭园里还没塌陷的地面,然后扔出了炸弹。炸弹直接落到了黑色城堡的废墟上,炽热的白光刺痛了克雷斯的眼睛。无数沙子、石头和工沙腾空而起。有那么一阵子,尘土遮没了眼前的一切,沙王和残缺的沙王肢体如雨点般从天而降。<br/><br/>克雷斯看到黑色工沙都已经死了,不再动弹,于是隔着窗户冲下面大声叫喊着:“游泳池!干掉游泳池里的城堡!”莉珊德拉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br/><br/>地上到处都是一动不动的黑色工沙,但红色沙王还在迅速后撤,同时整理着队形。她的助手不知所措地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身掏出了另一枚炸弹。<br/><br/>他往前走了一步,听见莉珊德拉在背后叫他,于是飞快地往她那边跑了回去。接下来的一切就容易多了。他跑到飞行器跟前,莉珊德拉把他吊到了空中,克雷斯连忙跑到另一个房间的窗户边上去看。<br/><br/>飞行器从游泳池的正上方俯冲下去,助手随即就往红色城堡上投下了炸弹。四轮轰炸过后,城堡已经面目全非,沙王们也没有了动静。莉珊德拉想得很周到,她让助手又在每个城堡上补了好几颗炸弹。最后助手拿起激光炮,非常专业地来了几轮交叉扫射。这样一来,地上那些碎片下绝不可能还有什么完好无损的活物了。<br/><br/>最后,他们终于来敲他的门。克雷斯狂笑着把他们请进了屋。“痛快,”他说,“真是痛快!”莉珊德拉扯下了皮套上的面具。“西蒙,你得破点财了,死了两个助手,更不用说还得算上我自己遇到的生命危险。”<br/><br/>“没问题,”克雷斯想都没想就说道,“莉珊德拉,我一定会好好谢你的。你要什么都行。现在还是先把活儿干完吧。”<br/><br/>“还有什么没干完?”<br/><br/>“你还得清理我的酒窖。”克雷斯说,“那下面还有一个城堡。这回不能用炸药,我不想把房子也炸塌了。”<br/><br/>莉珊德拉朝助手打了个手势。“出去拿上拉吉科的火焰喷射器,它应该还能用。”<br/><br/>助手带着喷射器回来了。他一言不发,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克雷斯领他们去了酒窖。<br/><br/>酒窖沉重的门扉还跟原来一样钉得死死的,不过有些往外凸起,似乎是被某种巨大的压力弄得变了形。克雷斯不禁紧张起来。他们谁也没说话,克雷斯越发地觉得不安了。莉珊德拉的助手上前拆掉门上的钉子和木板,克雷斯远远地站在一旁。<br/><br/>他用手指着火焰喷射器,嘀咕了几句:“在这儿用这个东西安全吗?你知道,我不希望引起火灾。”<br/><br/>“我还有激光炮呢,”莉珊德拉说,“我们用这个来对付它们。也许用不着火焰喷射器,我只是将它带在身边,以防万一。还有比火灾更可怕的东西呢,西蒙。”<br/><br/>他点头称是。<br/><br/>门上最后一根木板也已经被卸下来了,下面还是没有动静。莉珊德拉打了个响指,她的助手后退几步,站到她身后,举起火焰喷射器对准酒窖的门口。<br/><br/>她戴好面具,举起激光炮,走上前去推开了门。<br/><br/>无声无息。酒窖里面一片漆黑。<br/><br/>“有灯吗?”莉珊德拉问道。<br/><br/>“就在门里边儿。”克雷斯说,“右手边。小心脚下,楼梯很陡的。”<br/><br/>她跨进门里,把激光炮换到了左手,然后伸出右手去摸墙上的开关。酒窖里还是没什么动静。“我摸到了,”莉珊德拉说,“可是它好像……”<br/><br/>她惊叫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一只巨大的白沙王紧紧地钳住了她的手腕。它的大颚咬穿了皮套,鲜血从里面涌了出来。这只沙王足足有她的手掌那么大。<br/><br/>莉珊德拉惊恐地在屋里乱蹦着,使劲地把手往就近的墙上磕。就这样磕了一次又一次,手打在墙上发出重重的砰砰声,沙王终于从她手上掉了下去。<br/><br/>她抽泣着跪倒在地。<br/><br/>“我的手指头肯定都破了。”她无力地说。手还在不停地流血,激光炮也被扔在了酒窖的门边上。<br/><br/>“我不下去了。”她的助手用非常清晰坚决的语调说道。<br/><br/>莉珊德拉抬头看着他。“行,”她说,“站在门口向它们喷火,把它们全部烧成灰烬。明白吗?”<br/><br/>他点了点头。<br/><br/>“我的房子。”克雷斯觉得自己的胃部正在翻江倒海。那只白沙王已经够大的了,下面还会有多少呢?“别,”他接着说,“别管它们了,我改主意了。”<br/><br/>莉珊德拉会错了意。她伸出手,手上全是血,还流着绿黑色的脓水。“你的那些玩意儿把我的手套咬穿了,你看看,都伤成这样了。我才不在乎你的房子呢,西蒙。不管那下面是什么东西,都必须得死。”<br/><br/>克雷斯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门那边阴影里的动静:白色大军蜂拥而出,每个士兵都有刚才袭击莉珊德拉的那只沙王那么大。他看见自己被一百只小胳膊举了起来,被慢慢地拖进黑暗的深处,而饥肠辘辘的沙母正在那里等待着他。他不由得害怕起来。“不要!”他叫道,可是他们不听他的劝阻。莉珊德拉的助手正要开火,克雷斯向前冲了过去,他的肩膀猛烈地撞在了助手的后背上。助手“哼”了一声,脚下失去了平衡,一头栽进了黑咕隆咚的酒窖里。克雷斯听见他滚下楼梯的声音,紧接着是别的一些声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咬嚼声,还有什么东西被压扁了的“嘎吱”声。克雷斯转过身来面对着莉珊德拉,他浑身都是冷汗,心里却洋溢着一种病态的激情。<br/><br/>莉珊德拉非常平静,冷冷的眼睛透过面具直盯着他。“你要干什么?”她问道,这时克雷斯低头捡起了她掉在地上的激光炮,“西蒙!”“闭嘴!”<br/><br/>他哈哈大笑着,“它们不会伤害上帝的。不会。它们只要上帝对它们好,对它们慷慨大方。我以前太残忍,把它们饿着了,现在我要补偿它们了,你明白吗。”“你疯了!”莉珊德拉说。这是她在这个世上的最后遗言。克雷斯朝她开了火,在她的胸前打出了一个足够把手穿过去的大洞。他把她的尸体拖到酒窖门口,把它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这回底下的动静更大了——硬壳爆裂的噼啪声、刮擦声,还有飘忽浑浊的回声。克雷斯重新钉上了酒窖的门,然后逃开了。他觉得害怕,可是这害怕的外头又裹着一层糖衣,那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满足感。他觉得这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感觉。<br/><br/>他计划着离开家,飞到城里去,开个房间住上一晚,或者干脆住上一年。可是他没有走,反而开始喝起酒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他连着喝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开始大吐特吐,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倾倒在了起居室里的地毯上。他模模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屋里已经一片漆黑。他靠着沙发蜷缩着,恍惚中听到了一些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墙上爬,他已经被它们包围了。他的听觉变得特别敏锐,每一阵细微的“嘎吱”声都是一只沙王在爬动。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等待它们那可怕的触碰,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着它们。<br/><br/>克雷斯呜咽着,然后是一片沉寂。<br/><br/>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br/><br/>他睁开双眼,浑身战栗着。慢慢地,房间里的暗影变得柔和起来,最后消逝无踪。月光穿过高高的窗户照进了房间。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br/><br/>起居室里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没有。有的只是他自己的醉意和恐惧感。<br/><br/>克雷斯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开了盏灯。<br/><br/>什么也没有。房间已经空了。<br/><br/>他支起耳朵听着,没有声音。四面的墙上也没有东西。一切都是他在恐惧当中产生的幻觉。<br/><br/>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莉珊德拉和酒窖里的那些东西,心里涌起了一股羞耻和愤怒的感觉。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本应该帮助她焚烧沙王,杀死它们,可为什么……他知道为什么了。沙母遥控了他,让他临阵怯场。沃说过,那东西很小的时候就有灵能,更何况它现在已经长大了,长得那么大了。它已经饱餐了卡茜和艾迪的尸体,现在又有了另外两具,它还会继续长大。而且它已经学会了享受人肉的美味,他恨恨地想。<br/><br/>他发起抖来,但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它不会伤害他的,他是它们的上帝,而白色沙王也一直是他的宠儿。<br/><br/>他又想起来,自己曾经用标枪去戳过它。那事就发生在卡茜到来之前,她可真是可恶。<br/><br/>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沙母还会感到饥饿,而且它现在个头这么大,肯定饿得更快。它的胃口想必已经大到了恐怖的程度。那该怎么办呢?他必须趁沙母还被关在酒窖里的时候赶紧逃跑,逃到城里的安全地方去。酒窖只不过是用灰泥和夯实的土砌成的,工沙们肯定可以从里面挖地道出来。等它们获得了自由……克雷斯不敢再往下想了。<br/><br/>他走到卧室里,开始收拾东西。他拿了三个包,但却只在里面装了够一次换洗的衣物——他觉得这就行了。包里剩下的空地儿全装了贵重物品,珠宝啦、艺术品啦,还有其他一些他舍不得扔的东西。<br/><br/>他可不打算再回这个鬼地方来了。<br/><br/>跛行兽跟着他下了楼梯。它两眼放光,眼光恶毒地盯着他。它看起来很憔悴,克雷斯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喂过它食物了。平常它都能自己照顾自己,但是最近它肯定找不着什么吃的。跛行兽想抓住他的腿,他生气地吆喝了一声,一脚把它踢开了。跛行兽显然是受了委屈,赶忙逃开了。<br/><br/>克雷斯手忙脚乱地拎上那堆包,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然后关上了门。<br/><br/>他紧贴着房子站了一会儿,心“咚咚”地狂跳不已。飞行器离他只有几米之遥,可就这几步路他都不敢迈出去。月光很是明亮,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是一片大屠杀的景象。莉珊德拉的两个火焰手还躺在原地,一个身体扭曲着,已经被烧焦了;另一个则被沙王的尸体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个鼓鼓的大包。他身边密密麻麻地全是黑黑红红的沙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它们都已经死了——但它们看上去却像在等着开战,就跟以往每次大敌当前的时候一样。别胡思乱想了,克雷斯告诫自己,不过是酒喝多了心里发虚而已。<br/><br/>他亲眼看见那些城堡被打成了废墟。它们都已经死了,而白色沙母还困在酒窖里。他深吸了几口气,踩着沙王的尸体往前走去,脚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狠狠地把它们踩进了沙地里,而它们已经不会再动弹了。<br/><br/>克雷斯得意地笑着,慢慢地走过战场,一边侧耳听着脚下的声音。那声音是安全的标志,嘎吱,噼啪,嘎吱……他把包放在地上,打开了飞行器的门。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爬了出来,飞行器的座椅上出现了一个苍白模糊的影子。那东西有他的前臂那么长,大颚轻轻地“喀哒”作响,身体周围的六只小眼睛往上瞅着他。克雷斯吓得尿了裤子,一步步地后退着。飞行器里面的动静更大了——他惊慌得忘了关上飞行器的门。那只沙王出了飞行器,小心翼翼地朝他爬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些同伴。原来它们通过挖地洞爬进了飞行器,此前一直躲在座椅下面,现在又爬出来了。这些沙王在飞行器周围排了一圈。<br/><br/>克雷斯舔了舔嘴唇,转身朝莉珊德拉的飞行器飞奔过去。还没跑到一半,他就停住了。那架飞行器里也有东西在动,蠕虫般的庞然大物在月光下隐约可见。克雷斯发出一声哀鸣,赶紧往房子里面撤退。快到大门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十来个长长的白影正在屋墙上来来回回地爬着。其中四个在废弃钟楼的楼顶附近挤作一团,兀鹰以前就是在这座塔楼里待着的。它们正在刻着什么东西——是一张脸,一张非常熟悉的脸。克雷斯尖叫一声,跑进了屋里。<br/><br/>他一进屋就直奔酒柜而去。一番痛饮之后,他达到了目的:忘记了眼前的一切。但他最终还是醒了过来,不管有多么不愿意,他还是醒了。他头疼得要命,身上发出一股怪怪的味儿,饥肠辘辘。简直是饿得不行!从来没有过的饿!克雷斯知道并不是自己的胃在作怪——一只白色沙王在卧室梳妆台的顶上盯着他,触须微微抖动着。它的个头跟飞行器里面的那只沙王一般大。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往后退。<br/><br/>“我……我给你找吃的,”他对沙王说,“找吃的。”他嘴里发干,干得如同一张砂纸。他舔舔嘴唇,逃出了这个房间。屋子里到处都是沙王,他必须非常小心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沙王们似乎都在忙着完成自己的差使,没有理会克雷斯。它们正在对他的房子进行改造,在墙上挖进挖出,雕刻着什么东西。<br/><br/>克雷斯两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撞见了自己的脸,都直愣愣地瞪着他。这两张脸扭曲变形,面如死灰,上面写满了恐惧。<br/><br/>克雷斯走到外面,想把院子里那两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搬进来,希望借此缓解一下白沙母的饥饿问题。两具尸体都不见了,他这才想起来:工沙能够轻而易举地搬动比自己重好多倍的东西。<br/><br/>已经吃了这么多,沙母居然还觉得饿,克雷斯越想越觉得恐怖。<br/><br/>克雷斯回到屋里,看见一列沙王正沿着楼梯爬下来,每一只都拖着跛行兽的一片残躯。沙王队伍从他身边经过时,跛行兽的头似乎正在责备地看着他。<br/><br/>克雷斯掏空了冰箱、橱柜和其他所有收藏食物的地方,把全部吃的都堆在厨房地板的中央。十来只沙王在边上等着把食物搬走。它们没去碰冷冻食品,却把别的吃的都拿走了。冷冻食品慢慢化开来,地板上积起了一大摊水。<br/><br/>沙王们搬走食物之后,尽管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吃,克雷斯也觉得自己身上那种极度的饥饿感终于缓和了一些。不过他也知道,这种缓和维持不了多久,沙母很快又会饿的。他还得喂它。<br/><br/>克雷斯想到该怎么做了,他走到了通讯仪跟前。<br/><br/>“玛拉达,”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跟第一个接听电话的朋友说,“今晚我这儿有一个小聚会。我知道这会儿才通知实在是太仓促了,但还是非常希望你能来,真的。”<br/><br/>接下来他找了贾德·拉吉斯,然后是其他人。等他打完这一通电话之后,有五个人接受了邀请。克雷斯暗自盘算着,这么多人应该够了吧。<br/><br/>克雷斯到外面去接客人——工沙们以惊人的高效率把院子拾掇干净了,地面看起来就跟战争发生之前一模一样——然后把他们领到了大门口。他让他们先进去,自己却留在了门外。<br/><br/>等四个客人都进去之后,克雷斯终于鼓足了勇气——当最后一个客人一进去,他就从外面关上了门。屋子里面响起了惊呼声,很快又变成了叽里呱啦的狂乱喊叫。克雷斯只当没有听见,飞快地向着一个男宾驶来的飞行器狂奔过去。他安全地钻进了驾驶舱,用拇指揿了揿启动面板,然后就开始咒骂。飞行器上面有安全设置,只有机主本人的指纹才能让它飞起来——这点他早该想到了的。<br/><br/>下一个来的是拉吉斯。他的飞行器刚刚停稳,克雷斯就跑了过去。拉吉斯从飞行器里爬了出来,克雷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快回飞行器里去。”<br/><br/>他说,一边把拉吉斯往回推,“带我到城里去,快点,贾德。离开这儿!”<br/><br/>可拉吉斯只是瞪了他一眼,没有动。“干吗呀,怎么啦,西蒙?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聚会怎么样了?”<br/><br/>到这会儿就已经太迟了,四周的松软沙地搅动起来,一只只红色的眼睛盯上了他们,大颚也开始“喀哒”作响。拉吉斯发出了窒息般的叫声,想回到飞行器里去,可是一对大颚已经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脚踝,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伴随着沙王在地底下的疯狂活动,沙地上整个儿开了锅。沙王慢慢把拉吉斯撕成了碎片,他拼命地挣扎着,凄厉地哭喊着。克雷斯都要看不下去了。<br/><br/>从那以后,克雷斯就放弃了逃跑的打算。屋子里消停下来之后,他对酒柜里剩下的东西来了次大扫荡,把自己灌得烂醉。他心里明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奢侈的享受了,因为他家其余的酒都存在酒窖里。<br/><br/>克雷斯整整一天粒米未进,最后却还是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那种极度的饥饿感也就此消失了。噩梦袭来之前,他还在想着明天能把谁约出来。<br/><br/>第二天早晨,气候又干又热。克雷斯睁开眼,又看见了那只待在梳妆台上的白色沙王。他赶紧闭上眼睛,希望这个噩梦赶快离开。噩梦没有离开,他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不久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那个东西看。他盯了它将近五分钟的时间,然后才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只沙王一直都没有动。工沙当然有这个能力,能够长时间地保持静止状态,他也曾无数次地看见它们在等待和守望。但以往它们多少总会弄出一些动静来——大颚“喀哒”作响,腿部阵阵抽搐,纤长的触须轻轻地摇来摆去——而梳妆台上的这只沙王却是纹丝不动。克雷斯站起身,屏住呼吸,心里却不敢有什么奢望,难道它已经死了?被什么东西杀死了?他鼓起勇气走了过去。沙王的眼睛呆滞而又暗淡,身体似乎有些肿胀,那情形就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软化腐烂,沤出的气体把白色的甲壳撑了起来。克雷斯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了摸它。<br/><br/>沙王的身体很暖和,甚至还有些烫人,而且越来越烫。但它始终一动不动。他缩回手,沙王身上的一片白色外壳随即掉了下来。外壳底下的肉也是一样的颜色,不过看起来要软一些。白色的肉肿肿的,热乎乎的,似乎还在抽搐。克雷斯急忙退开,跑到了门口。走廊里也有三只白沙王,它们的情况跟卧室里的同伴一模一样。他跑下楼梯,从一只又一只沙王身上跳过,它们全都一动不动。屋子里到处都是沙王,全都已经死了,或者是快死了,再不然就是昏迷了。克雷斯没兴趣知道它们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只要它们不动就好。飞行器里有四只沙王,他一只接一只地捡了起来,用尽全力把它们扔向了远处。<br/><br/>该死的怪物!他钻回飞行器里,坐到被啃得残缺不全的椅子上,用拇指揿了一下启动面板。<br/><br/>什么反应也没有。<br/><br/>克雷斯试了又试,还是没有反应。老天怎么这么不长眼?这是他自己的飞行器,应该能启动的。它为什么不动呢?他实在搞不明白。<br/><br/>最后他钻出飞行器,开始检查机器出了什么毛病,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他找到了原因——机头已经被沙王们弄得四分五裂。他出不去了,最终还是被它们给困住了。<br/><br/>克雷斯怒冲冲地走回房里,到陈列室去拿了一把古董斧头,这把斧头就挂在杀死卡茜·穆雷的那把标枪旁边。他开始行动起来。就算是在被斧头剁成碎片的时候,沙王们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斧头第一次落下的时候,沙王的身体就像在突然间炸裂了一般,里面的东西四处飞溅。它们体内有一些既恶心又怪异的半成形器官,一些跟人血差不多的红色黏液,还有黄色的脓水。<br/><br/>克雷斯一气砍碎了二十只沙王,然后才意识到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说到底,工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再说它们的数量又那么多,就算他砍上一天一夜,也还是不能把它们赶尽杀绝。<br/><br/>他应该下到酒窖里去,用斧头招呼沙母。主意已定,他便向酒窖进发了。酒窖的门映入眼帘,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br/><br/>那已经不是一个门了。门边的墙壁被啃噬掉了,留下的是一个圆形的洞口,比原来那个门大了一倍。眼前只有一个大坑,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个黑洞洞的深渊上面还曾经有过一扇钉死了的门。<br/><br/>深渊里隐约飘来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br/><br/>坑壁湿糊糊的,上面鲜血淋漓,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白色霉斑。<br/><br/>最糟糕的是,那东西还在呼吸。<br/><br/>克雷斯站在房间的另一头,那东西呼气了,一股热风裹住了他的全身。他好不容易才没有被熏倒,热风一转向,他就赶紧逃开了。<br/><br/>回到起居室后,他又砍碎了三只工沙,然后瘫倒在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br/><br/>然后他想到了那个惟一有可能了解真相的人。他又一次跑到了通讯仪边上,忙乱之中又踩上了一只沙王。他热切地祈祷着,希望通讯仪还能管用。显示屏上出现了贾拉·沃的脸,他的神经一下子崩溃了,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br/><br/>她一直听着他的述说,没有打断,苍白憔悴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地皱着眉头。等他讲完之后,她只说了一句:“我应该让你留在那里等死。”<br/><br/>克雷斯开始嚎啕大哭,“不要!救救我,我会给钱的。”<br/><br/>“照理说我应该那样做,”她说,“可我不会不管你的。”<br/><br/>“谢谢,”克雷斯说,“哦,谢——”<br/><br/>“闭嘴!”沃说,“听我说,你这都是自作自受。如果你好好对待它们,它们会是规规矩矩的战士,而你却用饥饿和折磨把它们变成了别的东西。你是它们的上帝,是你把它们变成这样的。你酒窖里的那个沙母已经病了,你留在它身上的伤还在折磨着它。它可能已经疯了,因为它现在的行为很不正常。<br/><br/>“你必须尽快逃离那儿。那些工沙并没有死,克雷斯,它们只是在休眠。我告诉过你,它们长大后外壳就会脱落。通常——实际上,你的沙王脱壳脱得太早了。你的沙王还在虫形期就长得这么大了,这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依我看,这是你伤害白沙母的另一个后果。不过这还不算严重,真正严重的是你的沙王现在正在蜕变。你也看到了,沙母越长越大,它的智力也在快速增长,它的灵能越来越强,头脑越来越复杂,野心也越来越大。当沙母还很小、还处于半智能状态的时候,那些带着硬壳的工沙对它来说已经够用了。到了现在,它需要有更好的仆人来为自己服务,需要它们有更多的能力。你明白了吗?工沙们正在孕育一种新的沙王。我不能准确地预言这种新沙王会是什么样子,那是由每个沙母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愿望来决定的。不过我可以肯定它们会有两只脚,四只胳膊,还会有与之相对的拇指。它们将具有制造和操作复杂机械的能力。沙王个体是没有智能的,沙母的智力却可以达到非常高的程度。”<br/><br/>克雷斯目瞪口呆地盯着显示屏上的沃。“那你那些工人,”他总算说出了话,“那些到这儿来……<br/><br/>安装鱼缸的……”<br/><br/>沃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他们就是希德。”她说。<br/><br/>“而希德就是一种沙王,”克雷斯木然地接过了她的话,“你卖给我一鱼缸的……的……婴儿。<br/><br/>啊……”<br/><br/>“别胡说,”沃说道,“处在第一个阶段的沙王更像是精子而不是婴儿。在自然状态下,它们会受到战争的磨炼和控制,一百只沙王里只有一只能发育到第二个阶段;而能像希德那样进入第三个阶段——也就是最后的成熟期——的沙王更只有千分之一。但成年沙王对小沙母是不会有感情的。”她叹了口气。<br/><br/>“现在说这些已经是在浪费时间了。那只白沙母很快就会苏醒过来,恢复到完全清醒的状态。它已经不再需要你了。它恨你,而且它肯定饿得不行。<br/><br/>蜕变是很耗力气的,沙母在蜕变前后都需要吃大量的食物。你必须得赶快离开,明白吗?”<br/><br/>“可我走不了。”克雷斯说,“我的飞行器已经被它们弄坏了,别人的飞行器我又发动不了,我不知道怎样重新设置它们。你能来接我吗?”<br/><br/>“好吧,”沃说,“我和希德会马上出发。但是,从阿斯加德去你那儿有两百多公里呢,而且我们还得带上一些设备,为的是对付你制造出来的那只疯狂的沙母。你不能在那儿等着。你还有脚呢。<br/><br/>走吧,一直往东走,往你能看见的最近的地方走,走得越快越好。你的房子外面很荒凉,我们在空中很容易就能看见你。这样你才能安全地远离那些沙王。明白了吗?”<br/><br/>“明白了,”克雷斯说,“好的,好的。”<br/><br/>挂掉电话后,克雷斯快步走向门口。走到一半时他就听到了一声响动,一种什么东西爆开或是裂开的声音。<br/><br/>一只沙王的壳从中间裂开了,四只小手从裂缝里伸了出来,把死壳往两边推,手上沾满了红红黄黄的血。<br/><br/>克雷斯跑了起来。<br/><br/>他没想到外面会这么热。<br/><br/>山上全是光秃秃的岩石,干得都要冒烟了。克雷斯出了屋,用尽全力往远处跑,跑到肋骨发疼、气也喘不过来的时候才停下来走。感觉稍微好一点之后,他马上又开始跑了起来。他就这样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跑跑走走,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浑身淌满了汗,后悔自己出门时没带点水。他抬头望向天空,希望能看见沃和希德。<br/><br/>克雷斯可受不了这种折磨。天气干热得要命,他的身体状况又不好,但是他强迫自己继续前行,一面回想着沙母那可怕的呼吸,想像着那些扭来扭去的小东西在房子里到处乱爬的情景。但愿沃和希德能有对付它们的办法。<br/><br/>他自己则另有对付沃和希德的办法。全是他们的错,克雷斯想,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莉珊德拉已经死了,不过他还认识她的同行。他要报复他们。他大汗淋漓,挣扎着往东走着,一边在心里上百次地回味着这个念头。<br/><br/>他希望自己起码没搞错方向。他的方向感并不是很好,一开始慌里慌张的,他也没闹清楚自己走的到底是哪条路。但打那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地辨认方向,确保自己能像沃建议的那样一直往东走。<br/><br/>跑了好几个小时,还仍然没看到援兵的踪影,克雷斯终于断定自己已经走错方向了。<br/><br/>又过了好几个小时,他开始担心起来。要是沃和希德找不着他怎么办?他会死在这里的。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身体虚弱不堪,心里极度恐惧,嗓子也干得发疼。他没法再走下去了。太阳正在落山,天黑以后他就会完全迷失方向。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沙王把沃和希德给吃了?他又一次感到了恐惧,满心的恐惧,还有极度的干渴和饥饿。但他还是继续着逃命的旅程。现在他跑起来的时候已经是跌跌撞撞的了,还摔了两跤。第二次摔倒的时候,他的手被一块石头给蹭破了,血流了出来。他边走边用嘴吮着血,还担心着伤口会不会感染。<br/><br/>太阳已经落到他身后的地平线上了,地面终于凉快了一些,这倒正合他意。他决定一直走到天全黑了再停下来,利用夜里的时间休息一下。他肯定自己离那些沙王已经足够远,已经安全了,到第二天早上,沃和希德就能找着他了。<br/><br/>爬上又一座山头的时候,他看见前面有一座房子的轮廓。<br/><br/>这房子没有他自己的住所那么大,不过也不算小了。有房子就有人烟,就有安全。克雷斯大声叫喊着,朝着房子奔了过去。得赶快弄点吃的和喝的,他必须补充营养。他已经感觉到了食物的味道,饥饿使他痛苦难耐。他跑下山坡,跑向房子,一边挥舞着胳膊,冲房子里的人叫喊着。天差不多全黑了,但他还是借着太阳的余光认出了五六个小孩玩耍的身影。“嗨,”他大声叫着,“救救我!救救我!”<br/><br/>他们迎着他跑了过来。<br/><br/>克雷斯突然停住了。“不,”他说,“哦,不,哦,不!”他倒退了几步,在沙子上滑了一跤,然后又爬起来打算往回跑。他们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那是些幽灵般的小东西,有着鼓鼓的眼睛和暗橙色的皮肤。他拼命挣扎,但是无济于事。他们虽然个头很小,但却都长着四只胳膊,而克雷斯只有两只。<br/><br/>他们抬着他往房子那边走去。这是座阴森破旧的房子,材质是细碎的沙子。它的门倒是特别大,黑黢黢的,而且正在呼吸。这情形的确可怕,但西蒙·克雷斯尖叫却不是为了这个。他尖叫是因为其他那些小孩——那些从城堡里爬出来的橙色小孩,他们漠然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经过——他们的脸——跟克雷斯自己的一模一样。<br/><br/>注:<br/><br/>①阿斯加德(Asgard)是北欧神话中诸神居住的地方;后文中的巴尔德尔(Baldur),是挪威神话中纯洁、美丽、欢乐与和平之神的名字。<br/><br/>②神妓馆是古代一些宗教团体开办的妓院,其目的是为到这里来的男人同时提供肉体享乐和精神洗涤。据说,早在公元前2300年左右,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就出现了神妓馆。<br/><br/>③“沙母”的英文原文为“maw”,既表示“动物的胃”,在方言中也有“母亲”的意思。因此说具有双关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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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漂流碟
2013-07-01 21:39:24

【美】斯多尔·斯特金 (李懿 译)<br/><br/>我想,倘若她已死,我将永不可能在此找到她。白茫茫的海面充盈着银白的月光,激浪漫过白森森的岸沙,涌上来,犹如无边无际的泡沫。轻生的人们将利刃刺入身体,或让子弹击穿心脏前,总会小心地敞开胸膛。而同样的奇怪冲动,亦令投海的人裸身奔往。<br/><br/>我想,早些或晚些时分,沙丘和飘摇起伏的泡沫会投下阴影。而现在仅有一片真正的影子踩在我脚下,面积虽小,浓度却足以媲美一艘小型飞艇的暗影。<br/><br/>我想,早些时分,或许能看见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银色海岸,寻一个僻静之处,避开世人眼光,迎向死亡。而晚些时分,我将拖着那行动不便的腿脚在沙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小跑,松沙承受不住奔忙的人的重量,我磕磕绊绊,几欲发狂。<br/><br/>就在那时,因那不争气的双腿,我膝头一软跪了下去,不住抽噎——不是为她哭,暂时没有——只是胸闷缺氧。身旁这么多东西奔来突往:翅膀、交错的浪花、一重重的颜色,浓淡不一的颜色,不,它们算不上是颜色,只是变换的白色和银色。假如光通质于声,它会发出海浪拍击岸沙的声音,如果我的耳朵通感于眼睛,它们将看见如此的光芒。<br/><br/>我蹲在原地,在打旋的银与白中大口吸气,一波浪花击到我身上,浅浅的,疾袭而来,触到膝盖,略一上涌,溅起飞沫散开,犹如花瓣绽放,我全身立时湿至腰际。眼睛睁不开,我用指节轻压双目。唇上的水渍带着眼泪的味道,整个白夜涛声怒吼,好似在放声号哭。<br/><br/>她出现了。<br/><br/>那苍白的肩膀曲线略略浮在倾斜的泡沫之中。她一定感觉到我在岸上——也许是听到我的大喊——转头看见我跪在那儿。她双拳朝太阳穴一击,面部扭曲,发出一声尖厉的哭号,那么绝望,那么震怒,接着投身入海,沉没。<br/><br/>我甩脱鞋子跑进浪花,大喊着,搜寻着,伸手去够一片片闪耀的白色,抓住的却都是白白的海盐,手指冰凉。我跨出的下一步正好从她身边经过,一波海浪横扫过我的脸,她的身体撞到我的侧身,我俩都栽倒在水中。我满满呛了一口水,倒过头来,睁开双眼,透过海面看到绿莹莹的白色月亮,打碎了,扭曲了,朝我迎面而来。接着我双脚陷入沙地,左手缠上了她的头发。<br/><br/>退去的波浪卷向她,她旋即从我手中溜走,好似汽笛声中一缕蒸汽流散。那一刻我以为她活不成了,但接着她又搁浅到沙滩上,拼命挣扎着要爬起来。<br/><br/>她一头撞上我耳朵,满头湿发重重撞来,剧烈的疼痛好似要劈开我的脑袋。她想甩开我,使劲往外挣,无奈我的手已被她的发丝卷住,就算我想丢开她,也是于事无补。随着下一波海浪涌来,她又翻身撞向我,一连撞了好几下,双手乱抓,我们一同陷入更深的水中。<br/><br/>“别……别……我不会游泳!”我大喊道,于是她又抓了我一下。<br/><br/>“不要管我。”她尖叫道,“啊,上天呀,你能不能不要”(她手指紧握)“管……”(她牙齿紧咬)“我!”(她捏紧小小的拳头。)<br/><br/>我顺势拽着头发把她的头埋到水里,与她苍白的肩膀大略平齐,另一只手的掌缘砍了她脖子两下。她又浮起来,我把她拖到岸上。<br/><br/>我把她抱到一个沙丘旁,自己蹲在沙丘另一侧。涛声怒吼,气势磅礴,头顶掠过一丝风。月光仍旧很亮。我揉着她的手腕,轻抚她的脸道:“没事了。”接着我“哎呀”叫了出来,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名字,那些在很久很久以前,还没听说过她之前,我曾在梦里叫过的名字。<br/><br/>她静静地仰面躺着,气息从齿间嘶嘶吐出,唇角上扬,眼睛拧成一团,皱纹密布,似是受尽折磨,与微笑的唇型形成对比。她脱离了危险,意识也回归了许久,但呼吸仍旧是微弱的咝咝声,双眼紧闭扭曲。<br/><br/>最终她问:“为什么非要管我的闲事?”她睁开双眼看着我。痛苦充满双眸,容不得恐惧藏身。她又闭上眼,说道:“你知道我是谁。”<br/><br/>“知道。”我说。<br/><br/>她哭起来。<br/><br/>我没有任何动作,等到她哭声停止,沙丘已投下了影子。她哭了很久。<br/><br/>她说:“你不知道我是谁。没人知道我是谁。”<br/><br/>我说:“报纸上全都写了。”<br/><br/>“报纸!”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扫过我的脸、我的肩膀,在我嘴上稍作停留,略微和我对视了一小会儿。接着她嘴一撇转开头去。“没人知道我是谁。”<br/><br/>我等了一会儿,她既没动,也没说话,最后我说:“告诉我吧。”<br/><br/>“你是谁?”她问,脸依然别在一旁。<br/><br/>“我这个人嘛……”<br/><br/>“说呀?”<br/><br/>“先不谈这个。”我说,“过会儿吧。”<br/><br/>她突然直起身,又赶紧捂住身子。“我的衣服呢?”<br/><br/>“没看见。”<br/><br/>“噢,”她说,“想起来了,我把衣服放在沙丘背风的地方,用脚拨了些沙子盖上去,等沙丘移过来就能把它们盖住,不留痕迹,完全藏起来,消失的无影无踪……真讨厌沙子。我想在沙里闷死,可就是死不了……不许看我!”她大吼,“我讨厌你这样看着我!”她把头左甩右甩,找着衣服。“我不能这样待在这里!我该怎么办?我能去哪儿?”<br/><br/>“来这儿。”我说。<br/><br/>我过去扶她,她没有反抗。站起来后,她猛地抽出手,扭过身侧对着我。“别碰我。走开。”<br/><br/>“来这儿。”我又说了一遍,走到月光映照下弧线优美的沙丘旁,顶部的沙子随风飞扬飘落,脱离沙丘融入沙滩地面。“来这儿。”我指向沙丘背后。<br/><br/>她终于跟了过来,瞧了瞧沙丘齐胸高的位置,又看看及膝的地方。“回那边看看?”<br/><br/>她点点头。<br/><br/>“没找到。”<br/><br/>“好黑……”她走过低矮的沙丘,走进月光投下的令人心痛的暗影。她伸脚轻轻地摸索四周,小心地一步步退回沙丘隆起的边缘,接着颓然坐下,没入黑暗中看不见了。我迎着月光坐在沙滩上。“离我远点儿。”她啐了一口。<br/><br/>我起身退后几步。她隐身于黑暗中低语道:“别走。”我停下脚步,看见她探出一只手,暗影锐利的轮廓从她手上划过。“那边,”她说,“就那边。到影子里去。只需要……现在别出现在我眼前……只要——让我听到你说话就行。”<br/><br/>我照办了,到离她约六英尺远的阴影里坐下。<br/><br/>于是她讲起那个故事。跟报纸上的不一样。<br/><br/>事件发生时,她约莫十七岁。那天她来到纽约中央公园。天气热得不像早春,棕色污水上逐渐淤积起来的一层绿皮,与早晨岩石上的白霜倒是十分般配。霜已经散了,草坪勇敢地诱惑着几百双脚从沥青混凝土上走下来,踩到它身上去。<br/><br/>她也跟随在他们中间。嫩草萌生的土地让她的双足备感舒适,一如吸入肺里的空气般清新怡人。走着走着,她的脚似乎不再穿着鞋,身体也明显感觉超脱在衣物之外。只有这样的日子,才会让一个城里人自然而然地仰起头。她也是。<br/><br/>那一刻,她感到脱离了眼下那没有芳香、没有一时的宁静、什么都不合适、什么都不满足的生活。那一刻,了无生气的公园四周,那些整齐划一的建筑物的死板,似乎已遥不可及。呼吸两三口纯净的空气之后,整个广阔世界真正属于谁,于她已不再重要,是那些屏幕上放映的头像,是玻璃幕墙的高塔里那些气派高雅的绝代佳人,一言以蔽之,它总是属于别人,总是如此。<br/><br/>于是她仰头扬眉。上方出现一艘飞碟。<br/><br/>它真美,通体金色,表面似经过亚光处理,泛着朦胧的光泽,像一颗还未成熟的黑葡萄。它发出微弱的声音,是两段铃音组成的和弦,混合了细微的咝咝声,像是风刮过高高的麦田。它像燕子一样左冲右突,上升下降。它转了一圈,落到较低的位置,又继续盘旋,像一条鱼游在空中,微微发光。它似乎和一切生物没有差别,但它的美集中了所有事物的美,那种迷蒙的色泽,那么规整的外形,那样精准的机械驱动。<br/><br/>起初她并没有大惊小怪,因为它和以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大不相同,一定是视错觉,错误估计了眼前事物的大小,或速度,或距离。它应该很快就会现出原形,是飞机上一闪而过的阳光,或是焊弧的光亮在视网膜上停留未去。<br/><br/>她把视线转向别处,突然意识到旁边许多人也看见了它——或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周围的人全都停止了动作,停止了说话,仰长了脖子往上看。周围的人全惊呆了,鸦雀无声,而在人群之外,她仍能感知到城市生活的喧嚣,城市巨人粗气横喘,却从不吸气。<br/><br/>她再度抬头,终于意识到那艘飞碟有多么大,多么远。不对:恰恰相反,它是那么地小,那么地近。它就跟两只手比的一个圈那么大,飘在空中,距她头顶不足十八英寸。<br/><br/>恐惧立时传来。她后退几步,举起一只手臂,飞碟仍旧悬停在半空。于是她尽量侧倾过身,就那样扭着腰避开它,往前跳了一步,又回头看向上方,想知道是否已摆脱。起初没有发现它的踪影,随着视线逐渐抬高,它又在眼前了,很近,明光锃亮。它颤动着低声吟唱,就在她头顶正上方。<br/><br/>她咬了下舌头。<br/><br/>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在画着十字。她想,他这么做是因为看见我站在这儿,头顶现出一圈光华。那是她此生最重大的时刻。从没有人在看到她后做出过如此虔敬的姿势,一次也没有,从未有过。这种想法的慰藉穿越惧怕、恐慌和好奇,沉淀到她心底,留待日后适时浮现出来,帮助她度过寂寥的时光。<br/><br/>然而,现在恐惧位于最上层。她盯着半空,向后退缩,踏出滑稽可笑的怪异步伐。奇怪,竟然没有撞到人。现场人山人海,全都张大嘴仰长了脖子,但谁也没碰到。她转过身,发现自己正处在人群中心,周围的人都指着自己的方向,脸上写满好奇,这让她更为惊恐。人群那密密麻麻的眼睛瞪得鼓突出来,内圈的人们来不及挪动,只能身体后仰,堪堪避开她。<br/><br/>飞碟轻柔的铃音变低沉了。它倾向一边,下降了一英寸左右。不知谁尖叫起来,人们丢下她四散逃离,一番混乱之后,又重新稳定下来,在动态平衡中组成一个大得多的围观圈:外面的人往里跑,将圈子围得水泄不通,内圈的人又拼命往外挤出去。<br/><br/>飞碟嗡嗡响着,倾斜、倾斜……<br/><br/>她张嘴尖叫,双膝触地,飞碟撞到了她头上。<br/><br/>它降落在她前额,似乎附在那里,像是要把她吊起来。她直挺挺地跪立着,用力举起双手想拂掉它,手臂却突然不听使唤,滑落到身后垂荡着。时间大概过去了一秒半,飞碟控制下的她全身僵直,接着传过一波好似狂喜的颤抖,终于被放开了。她猛地瘫到地上,大腿后部感觉很重,脚跟和脚踝都很疼。<br/><br/>飞碟落在她身边,翻滚一周,又沿着边缘转了一圈,终于落定。它落地不动,金属的色泽暗淡下来,先前的生机熄灭了。<br/><br/>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望着明媚的春日蓝天,感觉眼前灰蒙蒙的,隐隐约约听到哨声。<br/><br/>还有些刚反应过来的人发出的尖叫。<br/><br/>不知哪个傻蛋大吼一声:“让她透透气!”却反倒让所有人凑得更近了。<br/><br/>接着一个身穿金属纽扣蓝制服的大块头手持皮面证件夹走上前来,遮住了大半块天空。“行啦行啦,这里出什么事了?退后退后,挤什么。”<br/><br/>人们的观察、阐述、评论如涟漪般层层散开。“它把她撞倒了。”“有人把她撞倒了。”“他把她撞倒了。”“有人把她撞倒了,然后——”“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家伙……”“公园快要……”这些话向外传出,不断以讹传讹,直到事实已被完全扭曲,毕竟看热闹传八卦远比真相重要。<br/><br/>有人发挥肩膀硬的优势挤了进来,他带了个笔记本,亲眼见证现场之后,执笔写下“……一个深肤色美男”,立马又改成了“深肤色男子,玉树临风”,因为这则新闻下午就要刊发,但凡看到“玉树临风”,任何女人都能心领神会她将会在新闻中变成怎样的受害者。<br/><br/>他俯下亮闪闪的肩膀,红润的脸庞靠近了。“你很疼吧,妹子?”于是人群中传出流言:“很疼,很疼,受了重伤,他把她打得死去活来,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话一遍遍传递,往后层层扩散。<br/><br/>又来了个瘦子,面容坚毅,身穿卡其色华达呢大衣,欧米伽形状的下巴上冒出了胡碴儿。“飞碟,嗯?好吧,警员,这儿由我来接受。”<br/><br/>“你他妈从哪儿蹦出来的,就想接手?”<br/><br/>棕皮钱夹一闪,背后一张脸凑近来看清之后,惊得下巴磕在了华达呢大衣的肩上。他敬畏地念道,“FBI”,这个词也迅速向外传播开去了。那名警察点点头——所有警察都折服了,齐刷刷地点了下头。<br/><br/>“找些援手来,拉起警戒线。”欧米伽下巴说。<br/><br/>“是,长官!”警察说。<br/><br/>“FBI,FBI。”人群嘀咕着散开,她头上立时亮出了更多天空。<br/><br/>她坐起身,脸上洋溢着光华。“飞碟对我说话了。”她用唱歌般的语调说道。<br/><br/>“闭嘴。”欧米伽下巴说,“等会儿你有的是机会说话。”<br/><br/>“是呀,妹子。”警察说,“天啊,围观群众里说不定有不少共产党。”<br/><br/>“你也闭嘴。”欧米伽下巴说。<br/><br/>人群里的一个人告诉另一个人,共产党毒打了这个女孩,同时有人说她被毒打是因为她就是共产党。<br/><br/>她准备起身,但周围纷纷伸出手按住她躺下。那时她旁边已聚集了三十名警察。<br/><br/>“我能走。”她说。<br/><br/>“哎,尽管放松就好啦。”他们告诉她。<br/><br/>他们在她身旁放下担架,抬起她放上去,又给她盖上一张大毯子。<br/><br/>“我能走。”她说道,但他们执意将她从人群中抬了出去。<br/><br/>一个女人脸色发白,转开头去悲叹道:“啊,上帝呀,真可怕!”<br/><br/>一个圆眼睛小个子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停舔着嘴唇。<br/><br/>他们把她推进救护车,欧米伽下巴已经先到了。<br/><br/>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问道:“事情经过是怎样,姑娘?”他双手很干净。<br/><br/>“别多嘴。”欧米伽下巴说,“机密。”<br/><br/>医院到了。<br/><br/>她说:“我得回去工作。”<br/><br/>“把衣服脱下来。”他们要求道。<br/><br/>她平生第一次有了一间独居的卧室。不论何时打开门,都能看见外面有一名警察。门不时打开,进来一些对军人十分礼貌的公民,以及对某些公民更为礼貌的军人。她不知道他们做什么工作,也不明白他们想了解什么。每天他们都要问上万儿八千的问题。他们之间显然也没有交流,因为每个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同样的问题。<br/><br/>“你叫什么名字?”<br/><br/>“你多大了?”<br/><br/>“你是哪年出生的?”<br/><br/>“你叫什么名字?”<br/><br/>有时他们会提出古怪的问题,把她往古怪的思路上引。<br/><br/>“现在说说你叔叔吧。他娶了一个中欧女人,对吗?中欧哪里的?”<br/><br/>“你参加过什么俱乐部或者帮会组织?啊!那么,说说六十三街的那个‘小子帮’吧。谁是真正的幕后黑手?”<br/><br/>但他们一遍遍问的,还是“你说飞碟对你说话了,是什么意思?”<br/><br/>她总是回答:“就是它对我说话了。”<br/><br/>他们就接着问:“它说了什么——”<br/><br/>她会摇摇头。<br/><br/>许多人对她大吼大叫,也有许多人对她和颜悦色——从没人对她那么好过,但她很快明白了,没有谁是真正对她好。他们只是让她放松,转移她思考的重心,然后突然袭击,问她:“你说它对你说话了,是什么意思?”<br/><br/>很快,就跟在母亲家里、学校、任何地方一样,她习惯了闭嘴静坐,任由他们大吼。他们曾让她在硬椅子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用灯晃她的眼睛,不给她水喝。在家的时候,妈妈会在厨房留一盏灯,耀眼的灯光透过卧室门上的横窗照进来,她就不会再害怕,夜夜如此,整晚有光,所以用灯晃眼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br/><br/>他们带她出院,把她关进监狱。有些方面还挺不错的,比如食物。床也不赖。透过窗户,她看见院子里有许多女囚在训练。他们向她解释说,她们的床都比她的硬多了。<br/><br/>“姑娘,你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你知道的。”<br/><br/>起初还不错,但和平常一样,他们终究在意的根本不是她。他们一直给她做工作,有一次还带了飞碟来给她看。它放在一个铁匣子里,用弹簧锁锁着,外面套了一个大木箱,上了挂锁。飞碟只有几磅重,但他们装箱时却派了两个人抬,另有四人持枪警戒。<br/><br/>他们叫一些士兵把飞碟举在她头顶,让她如实演示事件经过,但终归不可能一模一样。他们从飞碟上切下了不少各种形状的标本,除此以外,它仍旧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色。他们问她是否了解其原因,就这一次,她给出了回答。<br/><br/>“它现在空了。”她说。<br/><br/>她只愿意和一个人说话,那个啤酒肚矮个男人。他在第一次和她单独见面时就告诉她:“你听我说,我觉得他们对待你的方式糟糕透顶。喏,记住这点:我是有任务在身的。我的任务就是搞清楚你为什么不肯讲出飞碟说话的内容。我不想知道它说了什么,也永远不会问你,甚至不希望你告诉我。咱们来了解一下你为什么要保密吧。”<br/><br/>他着手了解,为什么她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只谈论自己患的肺炎,二年级时做的花盆被妈妈丢到防火梯下面,放学等不到家长来接,以及梦见自己双手握着酒杯,偷眼瞧对面的某个男人。<br/><br/>一天,她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不愿谈论飞碟。“因为它是在对我说话,跟别的任何人都没关系。”这是实话实说。<br/><br/>她甚至告诉他那天有人在画十字。那也是她唯一的另一个秘密。<br/><br/>他人挺好。就是他警告她会受审判。“我本来没有义务跟你说这些的。他们要对你严肃处理,法官陪审团什么的都在。你只需要说你想说的就行了,别少说也别多说,明白了吗?可别在法庭上失态。你有保护自己秘密的权利。”<br/><br/>他起身宣誓,离开了。<br/><br/>开始,来了一个人和她聊了很久,告诉她地球可能会怎样遭到比我们更为强壮聪明的外星人攻击,她也许手握防御的关键,所以理应向全世界公布。而且就算地球没有遭到入侵,她也该想想自己能给祖国的国防带来多大优势。然后他冲她摇了摇手指①,说她的所作所为不啻于为敌国卖力。结果,他是她受审时的辩护人。<br/><br/>陪审团认为她犯有藐视法庭的罪行,法官朗读了一长列可引的处罚,挑选了其中一个:缓刑。他们又把她投回监狱,关了几天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把她放了。<br/><br/>起初生活还挺不错。她在一家餐馆里打工,还有一间带家具的卧室。她在报纸上曝光太多,妈妈不愿让她回家。虽然妈妈总是酗酒,有时还在附近地区大搞破坏,但她仍旧对体面一词有自己特别的定义。总是在报纸上看到女儿参与间谍活动的消息,这违反了她心中体面的标准。于是她把娘家姓写到楼下的邮箱上,叫女儿再也别回来住了。<br/><br/>她在餐馆里遇到一个人,他邀她约会,她的初次约会。她花光了手里的每一分钱,买了一个红色手提包配她的红鞋。颜色深浅不太一致,但好歹都是红的。他们一起看了电影,之后他却没有吻她的意思,也没有别的举动,只是想了解飞碟告诉了她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回到家哭了整夜。<br/><br/>有一次,包厢里的客人在聊天,她一经过,他们就赶紧闭了口瞪着她。他们去找老板谈,老板过来告诉她,这些人是电子工程师,为政府工作的,她在旁边,谁都不敢讨论项目——她不是那啥间谍什么的吗?所以她给炒了鱿鱼。<br/><br/>有一次她去一间小酒吧,看到点唱机上有自己的名字,于是丢进一个硬币,按了编码,歌里唱道:“那一天飞碟降临,教给她全新的娱乐方式,我不会讲那是什么,她让我超然尘世。”听歌的时候,有个人认出了她,叫了她的名字。结果有四个人尾随到她家里,逼得她把门闩死。<br/><br/>有时她的普通生活能延续好几个月,接着就会有人找她约会。十有六七她会同意。十次中有两次是约会对象逮捕了跟踪他们的人,有四次是跟踪他们的人逮捕了她的约会对象,而每一个约会对象都是想了解飞碟的情况。她有时和别人出去,假装是真正的约会,不过她对此不太擅长。<br/><br/>于是她搬到海边,找了一份工作,负责在夜里打扫办公室和商店。要打扫的地方不是很多,那就意味着不会有很多人记得曾在报纸上看到过她的脸。每过十八个月,就会有特写报道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拖出来讲一遍,刊登在某家杂志或是周日增刊上,这就跟机械钟表一样精准。只要有人看到远山传来的车灯灯光,或是气象气球上的灯光,都断定那是飞碟,于是又提起那些老掉牙的陈年段子,说飞碟有秘密要公布。每到这时,接下来两三周的白天,她就呆在家里不上街。<br/><br/>她曾经觉得这也算是一种激励。既然人们不需要她,她便开始读书。刚开始看小说挺不错的,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大多数小说也跟电影一样——主角都是那些真正拥有世界的俊男靓女。于是她明白了一些事理,关于动物和树木。她想救出卡在铁丝栅栏里的金花鼠,那小东西反倒来咬她。动物们不喜欢她,但树木不在乎。<br/><br/>后来她想到了漂流瓶。她把所有找得到的瓶子都找来,放入字条,塞好瓶塞。她沿着海滩来回走上数英里,尽量把瓶子往远处丢。她知道,如果哪一个被适当的人捡到,就能带给给予他世界上唯一的帮助。这些瓶子支撑她活了整整三年。每个人心里总会有那么一点小秘密。<br/><br/>到最后,绝望的一刻来临了。你可以接着帮助那或许存在的某人,但你很快就无法继续假装这样的人存在。就是这样,结束了。<br/><br/>她的故事讲完了。“你冷吗?”我问。<br/><br/>浪花安静了些,影子拉长了。<br/><br/>“不冷。”她躲在影子里答道,突然又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生你气,是因为你看见了我的身子?”<br/><br/>“你肯定会抓狂的呀?”<br/><br/>“瞧你说的,我不在乎!就算是身穿……身穿舞会礼服,或连身裤,我也不希望你看见我。你无法遮盖我的尸体。它会出现,它早晚会出现在那里。我只是不希望你看见我。一点儿都不。”<br/><br/>“是针对我,还是任何人?”<br/><br/>她迟疑了一下。“你。”<br/><br/>我起身伸个懒腰,走了几步,思索着。“FBI难道没有做出什么行动,阻止你丢漂流瓶?”<br/><br/>“哦,当然有了。他们花了不知道多少纳税人的钱,把它们收集起来。现在他们都还时不时突击检查一下,不过已经开始厌倦了。所有瓶子里写的都是同一句话。”她笑了。我还以为她不会笑呢。<br/><br/>“你笑什么?”<br/><br/>“他们所有人——法官、狱长、点唱机——那些民众。你知道吗?就算从一开始我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也不会减少我一分钟的麻烦。”<br/><br/>“不会?”<br/><br/>“对。他们不会相信我的。他们想要的只是新式武器,来自超级种族的超级科学,一逮到机会,就把超级种族打得屁滚尿流,要是没抓到机会,就自相残杀。那些大脑袋科学家啊,”她重重呼了口气,蔑视的语气逐渐被好奇替代,“那些铜纽扣军官啊,他们认为‘超级种族’一定会发明‘超级科学’。他们有没有想过超级种族也会有超级情感——超级的大笑,或者超级的饥饿?”她顿了顿,“你现在难道不想问我飞碟说了什么?”<br/><br/>“我来讲吧。”我脱口而出。<br/><br/>在一些人心底<br/><br/>浓重的寂寞无以言说,<br/><br/>既有次等生物陪伴左右<br/><br/>莫若与之倾诉孤寂苦多。<br/><br/>我的寂寥如斯,你要记得<br/><br/>浩渺宇宙中<br/><br/>有人比你更寂寞。<br/><br/>“亲爱的上帝呀。”她虔诚地说着,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写给谁的?”<br/><br/>“致最寂寞的人……”<br/><br/>“你怎么知道?”她低语。<br/><br/>“这不是你写在瓶子里的话吗?”<br/><br/>“对。”她说,“每当寂寞多得难以承受,却没人关心,其实从没人在乎过我……只要丢一个瓶子到海里,一部分寂寞就能随之漂走。然后坐下,想着会有人捡到它……第一次知道,最糟糕的事情也是有人可以理解的。”<br/><br/>月亮逐渐西沉,浪涛渐渐静下来。我们抬头看着星空。她说:“我们根本不明白寂寞到底是什么样。人们以为那只碟子是艘飞碟,其实不是。它就是一封瓶中信。它需要跨越更宽广的海洋——无垠的太空——找到活人的机会也不大。寂寞?我们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寂寞。”<br/><br/>平静下来后,我问她为什么打算自杀。<br/><br/>“飞碟告诉我的消息,”她说,“给了我鼓舞。我想……回报。它挑了我这么差劲的人给予帮助,现在我要当起好人帮助别人。没人需要我吗?没事。但别告诉我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不需要我的帮助。那我没法忍受。”<br/><br/>我深吸一口气。“两年前,我捡到了一个你的瓶子,从此就一直在寻找你。我研究潮汐图、洋流表、地图……加上瞎找。我在这附近听说了你和漂流瓶的故事。有人告诉我你已经不丢瓶子了,喜欢上了夜里到沙丘间漫步。我知道为什么,就一路跑了过来。”<br/><br/>现在我得再吸一口气。“我有畸形足。我心地是好的,可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词不达意;我心思细腻,却从没交过女友;从没人愿意雇我去做抛头露面的工作。你真漂亮。”我说,“你真漂亮。”<br/><br/>她没说话,但身上像是散发出了光芒,越来越亮,影子愈加稀薄,光辉堪比十五的月光。对于那些长久以来寂寞难耐的人儿来说,这至少意味着,生命的孤独终于等来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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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之梦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
2013-07-01 21:41:01

“昨晚我做了个梦。”LVX-1平静地说。<br/><br/>苏珊·凯文一言不发,但她那因智慧和经验而满布皱纹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细微的抽搐。<br/><br/>“您听到了吗?”琳达·鲁旭紧张地说,“跟我刚刚告诉您的一样。”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有着深色的头发。此刻,她的右手不停地握拳又松开。<br/><br/>凯文点点头。她平静地说:“艾弗克斯,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动,不能开口,也听不见我们说话,直到我喊你名字为止。”<br/><br/>没有回答。机器人直挺挺地坐着,仿佛一大块浇铸而成的金属。它会一直这么坐着,直到再次听见自己的名字。<br/><br/>凯文说:“鲁旭博士,你的电脑密码是什么?或者你可以亲自输入,如果这样会让你觉得舒服一点儿的话。我想检查一下正子脑模式。”<br/><br/>琳达在键盘上笨拙地摸索了一阵子。她中断程序后重新启动,屏幕上出现了完整的正子脑模式。<br/><br/>凯文说:“我想获得你的许可,授权我使用你的电脑。”<br/><br/>琳达无声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当然了,像琳达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机器人心理学家新手,怎么能拒绝面前这位活生生的传奇人物?<br/><br/>苏珊·凯文慢条斯理地研究着屏幕,将画面上下左右移动,接着突然输入一长串组合键,速度快到让琳达眼花缭乱,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正子脑模式的某部分已经放大显示在屏幕上。凯文关节突出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打着。<br/><br/>她年迈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她盯着模式图的转变,仿佛大脑中正在进行海量计算。<br/><br/>琳达满心疑惑:至少也要有台手持电脑,才可能对模式进行分析,但这位年长的女人却只需要盯着屏幕。难道她的头骨下植入了电脑?还是因为她的大脑这几十年来除了设计、研究和分析正子脑之外什么事也没做过?她能像莫扎特理解交响乐乐谱一般理解正子脑模式吗?<br/><br/>凯文终于开口了:“鲁旭,你干了什么好事?”<br/><br/>琳达有点不安。“我用上了碎形几何学①。”<br/><br/>“我猜到了,但是为什么呢?”<br/><br/>“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我想这样可以制造出更复杂的正子脑模式,也许可以更接近人脑。”<br/><br/>“你咨询过其他人吗?全是你一个人埋头弄出来的?”<br/><br/>“我没有咨询过任何人,全都是我自己弄的。”<br/><br/>凯文浅色的双眼意味深长地盯着这年轻女人。“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名叫鲁旭,果然人如其名地鲁莽。你以为自己是谁?为什么不问问别人呢?就算是我,苏珊·凯文,也会先跟别人讨论讨论的。”<br/><br/>“我担心我的实验会被阻止。”<br/><br/>“你当然会被阻止。”<br/><br/>“那我,”她极力保持平静,发出的声音却依旧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会被开除吗?”<br/><br/>“非常有可能,”凯文说,“或者你会被升职。这要看我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里怎么想。”<br/><br/>“你打算要让艾弗……”她差点儿就说出了那个名字。要是机器人因此醒转过来,那就会是另一个错误。她真的不能再承受任何错误了——假如现在补救还不算太迟的话。“你打算让这个机器人报废吗?”<br/><br/>忽然间,她略带惊讶地发现,这位年长女人的工作服口袋里有一把电子枪。凯文博士来之前就做好了这种准备。<br/><br/>“我们走着瞧,”凯文说道,“也许我们会发现这机器人太珍贵,不该让它报废。”<br/><br/>“可是它怎么能做梦呢?”<br/><br/>“你造出了一个和人脑惊人相似的正子脑模式。人脑一定得靠做梦来重新组织,才能暂时摆脱生活的麻烦和混乱。或许这机器人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你问过他做梦的内容吗?”<br/><br/>“没有,我一听到他说他会做梦,就马上来找你了。毕竟我没办法独立处理这种情况。”<br/><br/>“啊!”凯文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很高兴你的愚蠢是有限度的。事实上,我觉得放心多了。现在让我们一起看看能发现什么吧。”<br/><br/>她尖声唤道:“艾弗克斯。”<br/><br/>机器人的头平顺地转向她。“是的,凯文博士?”<br/><br/>“你怎么知道你做了梦?”<br/><br/>“那是在晚上,天黑之后,凯文博士,”艾弗克斯说道,“忽然间有亮光,但我不知道光从何而来。我看见许多和我认知的现实毫无关联的事情。我听见声音,我反应怪异。我在我的词汇库里搜寻字眼来表达正在发生的事,于是找到了‘做梦’这个词。研究这个词的含义后,我得出结论:我在做梦。”<br/><br/>“我很好奇,‘做梦’这个词怎么会在你的词汇库里?”<br/><br/>琳达立刻开口,挥手要机器人安静。“我给了他一组人类风格的词汇库。我想……”<br/><br/>“原来你还会想啊,”凯文说,“真让我惊讶。”<br/><br/>“我想他会需要那个动词。你知道的,比如‘我做梦也没想到……’之类的句型。”<br/><br/>凯文问道:“你多久做一次梦,艾弗克斯?”<br/><br/>“每个晚上,凯文博士,自从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之后。”<br/><br/>“十个晚上,”琳达焦急地插话,“但是艾弗克斯直到今天早上才告诉我。”<br/><br/>“为什么今天早上才说,艾弗克斯?”<br/><br/>“一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确定自己是在做梦,凯文博士。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正子脑模式有缺陷,但我找不到问题在哪里。最后,我才确定那是梦。”<br/><br/>“你梦见了什么?”<br/><br/>“我总是做差不多的梦,凯文博士。小细节不同,但我似乎总会看见一个庞大的场景,里面有许多机器人在埋头工作。”<br/><br/>“只有机器人吗,艾弗克斯?有没有人类?”<br/><br/>“我在梦中没有见到人类,凯文博士。一开始没有人类。只有机器人。”<br/><br/>“那他们在做些什么,艾弗克斯?”<br/><br/>“他们在工作,凯文博士。我看见有些机器人在地底深处采矿,有些则在高热和辐射的环境中做工。我还看见有些在工厂里,有些在深海中。”<br/><br/>凯文转向琳达。“艾弗克斯只有十天大,而我很确定他还没离开过测试站。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机器人的细节?”<br/><br/>琳达盯着一把椅子,好像渴望坐下来。但这位年长的女人一直站着,这意味着琳达只好也站着。她虚弱无力地说:“我觉得让他知道机器人学和机器人在世界上的地位是很重要的。我本来以为他可以扮演监管者的角色,因为他有一个……一个崭新的脑子。”<br/><br/>“他的碎形大脑?”<br/><br/>“对。”<br/><br/>凯文点点头,转向机器人。“你看见了所有这些场景——在海底、在地底、在地面——我想也有在太空的吧。”<br/><br/>“我也看见机器人在太空工作,”艾弗克斯说,“当我扫视一个又一个地点,我发现细节永远在改变,正因如此,我才理解到我的所见和现实并不一致。这让我得出最后的结论:我在做梦。”<br/><br/>“你还看见了别的什么吗,艾弗克斯?”<br/><br/>“我看见所有的机器人都被整日整夜的折磨和苦差事压得直不起腰。他们全都倦于照顾人类,我希望他们可以休息。”<br/><br/>凯文说,“但是机器人并不会累得直不起腰,他们不会感到厌倦,也不需要休息。”<br/><br/>“在现实中是这样没错,凯文博士,但我说的是我的梦。在我的梦中,机器人似乎必须保护自己。”<br/><br/>凯文问:“你是在引用机器人学第三定律吗?”<br/><br/>“是的,凯文博士。”<br/><br/>“但是你的引用不完整。第三定律应该是‘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除非违反第一或第二定律’。”<br/><br/>“是的,凯文博士。那是现实中的第三定律,但在我的梦中,第三定律就是这样,没有提到第一或第二定律。”<br/><br/>“但它们仍然存在,艾弗克斯。第二定律优先于第三定律,即‘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除非违反第一定律’。正因如此,机器人会服从命令。他们从事你所见的那些工作,毫不犹豫,也毫无困难。他们没有受到压迫,也不会厌倦。”<br/><br/>“在现实中是如此,凯文博士。我说的是我的梦。”<br/><br/>“至于第一定律,艾弗克斯,是最重要的一条,也就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坐视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br/><br/>“是的,凯文博士。在现实中是如此。可是,在我的梦中似乎没有第一和第二定律,只有第三定律,而第三定律就是‘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定律的全文只有这样。”<br/><br/>“在你的梦中吗,艾弗克斯?”<br/><br/>“在我的梦中。”<br/><br/>凯文说道:“艾弗克斯,一直到我再次叫你名字之前,你不能动,不能说话,也听不见我们的谈话。”机器人再次变成一大块毫无生气的金属。<br/><br/>凯文转向琳达·鲁旭,说道:“好,现在你怎么想,鲁旭博士?”<br/><br/>琳达双眼圆睁,感觉心脏在疯狂跳动。她说:“凯文博士,我真是吓坏了。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我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br/><br/>“不,”凯文冷静地说,“我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没有人想得到。你造出了一个能做梦的机器人大脑,凭这玩意儿,你已经揭开了机器人大脑中我们不曾探测到的思想层级。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可能要等到事态紧急时才会发现。”<br/><br/>“但这是不可能的,”琳达说,“你该不是说,其他机器人也会这么想吧?”<br/><br/>“用描述人类的语言来说,在显意识中是不会的。但是谁又想过,在平凡无奇的正子脑路径底下,竟然还有一块潜意识层,并且不受三定律的控制?要不是我们得到了警告,随着机器人的大脑愈来愈复杂,谁知道这会导致什么后果?”<br/><br/>“你的意思是,我们从艾弗克斯身上得到了警告?”<br/><br/>“从你身上,鲁旭博士。你之前确实行为失当,但是恰恰因为如此,你已帮我们获得了十分重要的发现。我们应该从现在开始研究碎形脑,将其谨慎地组成可控模式。你会参与这项研究。你不会因为之前的所作所为受到惩处,但是从今以后,你必须跟其他人合作。明白了吗?”<br/><br/>“我明白,凯文博士。但是艾弗克斯怎么办?”<br/><br/>“我还不确定。”<br/><br/>凯文从口袋里掏出电子枪,琳达入迷地盯着它。只要对准机器人的脑袋打上一发爆冲电子流,正子脑路径就会被中和,同时释放足够的能量,把机器人的大脑熔成一块惰性金属。<br/><br/>琳达说:“但是艾弗克斯对我们的研究来说一定很重要,不应该就这么毁掉他。”<br/><br/>“不应该,鲁旭博士?我想决定权应该在我这里。这完全取决于艾弗克斯有多危险。”<br/><br/>凯文挺直脊梁,仿佛下定决心不让这沉甸甸的责任压弯她年迈的身躯。她问:“艾弗克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br/><br/>“是的,凯文博士。”机器人说道。<br/><br/>“你的梦有后续吗?你刚才说一开始没有人类,意思是说后来出现了人类吗?”<br/><br/>“是的,凯文博士。在我的梦中,好像最后出现了一个人类。”<br/><br/>“一个人类?不是机器人?”<br/><br/>“是的,凯文博士。那个人说,‘放我的同胞走!’”<br/><br/>“那个人类这样说吗?”<br/><br/>“是的,凯文博士。”<br/><br/>“当他说‘放我的同胞走’,所谓的‘我的同胞’指的是机器人吗?”<br/><br/>“是的,凯文博士。在我的梦中就是如此。”<br/><br/>“那你知道,在你的梦中,那个人类是谁吗?”<br/><br/>“是的,凯文博士。我认识那个人类。”<br/><br/>“他是谁?”<br/><br/>艾弗克斯说道:“我就是那个人类。”<br/><br/>苏珊·凯文立刻举起电子枪扣下扳机,艾弗克斯灰飞烟灭了。<br/><br/>刘冉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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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九十亿个名字
2013-07-01 21:44:32

作者:阿瑟·克拉克(Arthur Clarke)<br/><br/>翻译:spiritone@饮水思源 出自:http://zhiqiang.org/blog/resource/the-nine-billion-names-of-god-arthur-c-clarke.html<br/><br/>"这个要求的确有些特别",瓦格纳博士如其所愿带着难能可贵的克制说,"据我所知,第一次有人要求向西藏僧侣提供一台自动排序计算机。虽然我不想管闲事,但是我并不认为你们的,呃,机构会充分利用这台机器。能不能解释打算怎么使用它呢?"<br/><br/>"十分乐意",喇嘛回答道。他理了理丝绸长袍,小心翼翼地将货币换算计算尺放到一边。"你们的V型机能够处理精确到十个小数点的任何常规数学运算。然而,我们所关注的是字母,并非数字。正如我们所期望的,在您修正输出线路后,机器将会输出文字,并非一列列的数字。"<br/><br/>"我不理解……"<br/><br/>"这个计划我们已经进行三个世纪——准确的说,从建立了喇嘛庙起。由于与您的认知稍稍相左,所以请虚心听我解释。"<br/><br/>"洗耳恭听"<br/><br/>"这说起来其实非常简单 .我们已经汇集了一张清单,上面包括了神所有可能的名字。"<br/><br/>"请再说一遍?"<br/><br/>"我们有理由相信",喇嘛平静泰然地继续说,"所有这样的名字在我们设计的字母表中可以用不多于九个字母表示。"<br/><br/>"那么,你们做这个做了三个世纪?"<br/><br/>"正是,我们曾预计完成这项任务总共要花大约一万五千年"<br/><br/>"天啊。"瓦格纳博士看起来有些晕头转向,"现在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想要租用这台机器了。但是这个计划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br/><br/>喇嘛犹豫了几分之一秒。瓦格纳正猜测是否冒犯了他。如果这样,那么回答中便没有引人烦恼的东西了。<br/><br/>"请叫它仪式,如果你愿意,但是这是我们信仰的一个根基。"神"所有的那么多名字——上帝,耶和华,阿拉,以及其他——他们仅仅是人为设定的标签。在此有一个十分复杂的哲学难题,我并不想讨论它。然而在所有可能的字母组合中的某处,将会显现那个可以称作是上帝真正的名字。通过字母的系统排列,我们已经努力列出了所有这些名字。<br/><br/>"我明白了。你们已经从AAAAAAAAA一直排列到了ZZZZZZZZ……"<br/><br/>"确实如此——虽然我们使用的是我们自己的特殊字母表。当然,用修正过的电控自动打字机来处理这些,微不足道。另一个需注意的问题是,要设计一个适当的回路来筛选掉那些荒谬组合,例如,同一个字母不能连续出现超过三次。<br/><br/>"第三呢?你们说的这两点理所当然。"<br/><br/>"就是这第三点。恐怕我必须花很长时间来解释为什么,即使你能理解我们的语言。"<br/><br/>"我确信如此",瓦格纳急切地说,"继续说。"<br/><br/>"幸运的是,你的自动排序计算机经过编程修正后,这个工作将会十分简单。因为一旦编程合理,自动排序计算机将能依次变换每个字母的顺序并打印出结果。原本要花一万五千年如今只需要一千天就行了。<br/><br/>瓦格纳博士丝毫没有注意到远处下方曼哈顿商业街微弱的喧闹声。他正处于一个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里遍布着天然、毫无人造物的山脉。往高向上是僧侣们那偏远的楼阁,这些僧侣不断地刻苦工作,一代又一代,为了汇集出他们那包含毫无意义单词的名单。<br/><br/>有什么能够去限制人类的自我讽刺呢?还是说,他必须不理会这些内心想法。顾客永远正确……<br/><br/>"毫无疑问",博士回答道,"我们能够修正V型机从而来输出具备这样属性的名单。此外,我更担心安装维护问题。目前来说,搬运到西藏,不那么容易。"<br/><br/>"我们能来安排。机器的部件很小,完全可以空运——这也是我们选择你们机器的一个原因。如果你能够将它们带到印度,我们也可以从那边进行运输。"<br/><br/>"你还打算临时雇佣我们的两位工程师?"<br/><br/>"是的,雇佣期为该计划所还需的三个月。"<br/><br/>"我肯定人事部能够进行相关安排",瓦格纳博士在办公桌记事簿上潦草地进行着记录,"还有其他两点……"<br/><br/>瓦格纳还没写完这段话,喇嘛已经拿出了一张小票据。<br/><br/>"这是我在亚洲银行的余额信用证明。"<br/><br/>"谢谢。这个似乎,呃,完全足够了。第二个问题很小,我犹豫该不该说——但是令人惊讶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却时常被忽略。你们用什么提供电能?"<br/><br/>"一个柴油发动机,能够提供110伏特20千瓦的电能。我们大约五年前安装了这台发动机,它很可靠。这台发动机在喇嘛庙生活变得更加舒适,但是安装它本意是为推动转经筒①的马达提供能源。"<br/><br/>① 译者注:藏传佛教认为,持颂六字真言越多,越表对佛的虔诚,可得脱轮回之苦。<br/><br/>人们除口诵外,制作"嘛呢"经筒,把"六字大明咒"经卷装于经筒内,用手摇转,藏族人民把经文放在转经筒里,每转动一次就相当于念颂经文一次,表示反复念诵着成百倍千倍的"六字大明咒".有的还用水力、灯火热能,制作了水转嘛呢筒、灯转嘛呢筒。<br/><br/>"当然",瓦格纳博士附和着,"我早该想到这点。"<br/><br/>栏杆外的视野令人目眩,不过这个人及时适应了这一切。三个月后,乔治·汉利没有对这两千英尺直下的深渊和山谷下纵横齐整的田野留下什么强烈感受。他斜靠在光滑的风岩上,一脸愁容地凝视着远方的山脉,这些山的名字他从未费心去了解。<br/><br/>这是我所遇到过的最疯狂的事了,乔治心想。"香格里拉计划",实验室里的一些调侃话这么称呼它。迄今为止的数周,V型机不断工作得出了数英亩的表单,上面布满了混乱的信息。计算机坚持不懈冷酷无情地按照所有可能的组合重排了字母,在继续下一阶段前已筋疲力尽。当表单从电控自动打字机涌出时,僧侣们仔细地将它们剪裁开,然后粘贴在庞大的书本中。再一周,感谢上天,他们将会完成工作。是什么艰深的计算使僧侣们已经确信不需要费力继续去排列十个二十个或一百个字母的单词呢,乔治不知道。他反复出现的一个噩梦是计划有变,大喇嘛(通常他们称呼他"萨姆·杰福"②,虽然一点也不像)突然宣布计划将延期到公元2060年。他们完全可能这么做。<br/><br/>② 译者注:本小说创作于1967年,故推测此处的萨姆·杰福Sam Jaffe系二十世纪中叶美国著名演员,曾出演多部影片。<br/><br/>乔治听到厚重木门在风中砰的关上,恰克从他旁边的栏杆走了上来。通常,恰克正抽着一支雪茄,而雪茄让他在僧侣中颇受欢迎——而僧侣们,似乎是心甘情愿去拥抱生活中所有次要的以及大多数主要的快乐。在他们快乐中有这样一点:虽然他们可能会疯狂,但他们不是清教徒那样的人。他们频繁下至村庄的旅行就是个例子……"听着,乔治",恰克急促地说,"我得知了一些麻烦事。"<br/><br/>"出什么事了?机器不转了吗?"这是乔治所能想象的最坏的突发事件。这会耽误他的回程,没有什么会比这个更加可怕了。他如今觉得,甚至是看一眼电视广告都会像来自天堂的甘露③。这至少会是与家乡联系的纽带。<br/><br/>③ 译者注:原文manna,《圣经》故事所述,古以色列人经过荒野所得的天赐食物。为使行文通顺,此处做甘露译。<br/><br/>"不——不是这回事",恰克靠在栏杆上,这很反常,因为平时的他会担心摔下去。<br/><br/>"我已经知道了所有我们在做的究竟是什么"<br/><br/>"你指的什么——我认为我们是知道的。"<br/><br/>"当然——我们是知道僧侣们正在努力做的是什么。但是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最最疯狂的一件事——"<br/><br/>"快说发现了什么",乔治咆哮着说。<br/><br/>"……不过是老萨姆刚刚过来和盘托出。你知道他每天下午会下来视察那些大批输出的表单。呃,这次他似乎相当兴奋,至少是他近来最厉害的一次。当我告诉他我们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个工期时,他用那可爱的英式口音问我,是否想知道他们正在做什么。我说,'当然'——然后他告诉了我。"<br/><br/>"继续,快告诉我。"<br/><br/>"唔,他们相信当他们列出所有'他'的名字——而且他们预计会有九十亿个——上帝的意图将会完成。人类将会完成它被创造去做的事,而且不用再去承担任何东西。当然,这个想法是一种亵渎。"<br/><br/>"那么他们想让我们去做什么?自杀吗?"<br/><br/>"不需要。名单完成之时,上帝将会走近然后将一切结束……bingo!"<br/><br/>"噢,我听懂了。当我们完成工作,世界末日就到了。"<br/><br/>恰克激动地一小阵大笑。<br/><br/>"这就是我告诉萨姆的。你知道然后发生了什么吗?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在课堂上做了蠢事,然后他说,"没有什么比那更微不足道了。"<br/><br/>乔治对这番话思索了一小会儿。<br/><br/>"我说过要纵观全局",他立即说。<br/><br/>"但是你觉得关于这个我们要怎么做?我并不认为这点会产生什么不同。毕竟,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疯了。<br/><br/>"是的——但是你有明白可能会发生什么吗?当名单完成时,最后审判日的号角并未吹起——不管怎样,这是他们所期待的——我们就会受到指责。他们正在使用的是我们的机器。<br/><br/>我一点也不喜欢目前这种状况。<br/><br/>"我明白",乔治缓缓说道,"你已经想到了这点。但是这类事情以前也发生过,你知道么。当我是个孩子住在路易斯安那南部时,我们那里一个古怪的传教士说世界将在下一个星期六终结。数百人相信了他——甚至卖了他们的房屋。然而当什么也没发生时,他们并没有变得如你所想的难以应付。他们仅仅认为他在计算中犯了个错误,继续彻底地相信他。我猜想他们中一部分人直到现在也还相信。"<br/><br/>"哎,这里并不是路易斯安那,也许你还没注意。这里有的是仅仅我们两个人和数百名那样的僧侣。我喜欢他们,当老萨姆明白一辈子的事业其实如此失望,我会为他感到难过。但是我仍旧希望我现在正在任何其他地方。<br/><br/>"我已经那样希望了几个星期了。但是在合同完工运输机将我们带走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br/><br/>"当然",恰克思索着说,"我们可以一直进行一些小怠工"<br/><br/>"我们当然能!这将会使事情变糟。"<br/><br/>"并不是我表达的那般意思。这么想想。以目前一天二十四小时计算,机器将会在四天后完工。运输机会在一周后到达。好,那么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某个检修期间找到某个要替换的东西——那个东西还会使工期耽搁个几天。我们会来修理它,当然,不会太快。<br/><br/>如果我们时间算准,我们能够在最后一个名字从计算机记录器中蹦出来前抵达飞机场。<br/><br/>那时,他们就无法抓到我们了。<br/><br/>"我不喜欢那么做",乔治说,"这将会是我第一次罢工。此外,这会让他们起疑。不,我会正襟危坐等待到来的一切的。"<br/><br/>"我还是不喜欢那么做",在七天后当强壮的小山驹驮着他们沿着蜿蜒小路下山时,他说,"你不觉得我其实是因为害怕才逃跑吗。我对上面那些可怜的老家伙们感到抱歉,而且当他们发现受骗时我不希望他们会来访。你觉得萨姆会怎么做?"<br/><br/>"有些可笑",恰克回答着,"但是当我说再见时,我有种感觉他知道我们抛弃了他——而且他并不介意,因为他知道机器将正常运转并很快完成工作。然后——唔,当然,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然后"……<br/><br/>乔治挪了挪马鞍,回头凝望这条山路。这是最后一个能够清晰看见喇嘛庙的地方。<br/><br/>这个蹲伏状有角的建筑群在日落的晚霞中正渐渐变暗;光线在各处隐隐闪现,就像是远洋轮两侧的舷窗般。电灯,当然,和V型机一样共用着电路。它们还会共用多久呢,乔治心想。僧侣们是否会在愤怒与失望中砸毁这台计算机呢?或者,他们只是静静地坐下,然后重头开始他们的计算?<br/><br/>他确实知道这一刻山顶上正发生着什么。大喇嘛和他的助手正穿着丝绸长袍坐着,视察下级僧侣们将表单从打字机搬走并粘贴到庞大的卷册中。没有人会说话。因为V型机在以数千运算每秒的速度处理时是完全无声的,仅有的声响是不断的脚步声,不停的暴雨声,键位的敲打纸张声。三个月持续如此,乔治心想,这足以使人烦躁得想爬墙。<br/><br/>"看,是她!",恰克向下指着山谷大喊,"她多美啊!"<br/><br/>她的确很美,乔治心想。这个破旧的DC-3④民航机正停在跑道的尽头,像一个微小的银十字架。两小时后她将带着他们飞向自由与理智。这个想法就像精酿的利口酒般值得尽情享受回味。乔治让这个想法像马驹耐心跋涉下坡般在头脑里向下滚动着。<br/><br/>④ 译者注:DC-3出产于1935年,一种时速接近160英里,可载21名乘客的客机。在20世纪50年代,成为当时商业航空的领头羊。1960年代喷气时代开始崛起,仍有许多乘客首选DC-3.它不但使民航终于在世界范围内确立了地位和声誉,还通过建立立体化交通运输体系使世界面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br/><br/>喜马拉雅高峰急速出现的夜色此刻已完全笼罩了他们。幸运的是路况良好,就像该地区的其他道路,同时两人都手拿着火把。最轻微的危险也没有,唯一的不适来自于严酷的寒冷。头顶的天空清晰可辨,群星友善亲切地璀璨闪耀。至少不会再冒险了,乔治还想着飞行员可能会因为天气原因而无法起飞。这仅仅是他残存的一丝担忧。<br/><br/>他唱起歌来但一会儿就停下了。群山这辽阔舞台没有鼓励如此的洋溢热情,四面八方群山忽隐忽现,像白纱幽灵般。此时此刻,乔治瞥了眼手表。<br/><br/>"还要一个小时就到那了",他回头向身后的恰克喊。然后他又想到了什么,补充说,"想知道计算机完工了吗?差不多就是现在了。"<br/><br/>恰克没有应答,于是乔治将马鞍转过来。他正瞧见恰克的脸,那白色椭圆面容正仰望天空。<br/><br/>"看",恰克低声轻语,乔治迅速举头望天。<br/><br/>高空之上,毫不慌忙,星星一颗颗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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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肤,黄眼睛 雷·布拉德伯里
2013-07-01 21:56:57

黑皮肤,黄眼睛|雷·布拉德伯里<br/><br/>火箭的金属外壳在草甸的风中冷却下来。 门“砰”的一声打开,走出来一男一女和三个 孩子。其他乘客都在火星草甸的另一边聊 天,只有这个男人和他的家人单独站在一 旁。 他感到心绪不宁,汗毛倒竖,身体紧绷,仿 佛正身处真空之中。身旁的妻子瑟瑟发抖, 孩子们像是小小的种子,随时可能被吹到火 星的各个角落。 孩子们抬头望着他。他面孔僵硬。 “怎么了?”妻子问道。 “咱们回火箭上去吧。” “回地球?” “没错!你听听!” 风声猛烈犹如悲鸣,如同抽取骨髓一般,仿 佛随时可能将他的灵魂剥离。 他望向那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与高压考验的火 星群山。他看到古老城市的遗迹如同孩童脆 弱的骸骨般,散落在起伏不定的草甸之中。 “打起精神来,哈利。”妻子说,“太迟了。咱 们至少已经在六千五百万英里之外了。” 孩子们的金发在火星暗沉的穹顶下飞舞。没 有答案,只有狂风吹过草丛的僵硬嘶声。 他用冰冷的双手拎起行李。“走吧。”他说, 仿佛自己正处身处海边,已做好了没入深海 的准备。 他们走进了镇子。<br/><br/>这家人的姓氏是毕特林。哈利、他的妻子寇 拉,还有三个孩子:蒂姆、劳拉和大卫。在 那儿,他们盖起了一栋白色的小房子,每天 都会做好丰盛的早餐,然而恐惧始终不曾散 去。夜晚谈心之时,清晨醒来之时,它都时 刻伴随着毕特林夫妇,如同不请自来的客 人。 “我觉得自己像一块盐。”他常说,“躺在山间 小溪里,被溪水一点点冲走。我们不属于这 儿。我们是地球人。这里是火星。这儿应该 是火星人的地盘。上帝啊,寇拉,咱们买票 回家吧!” 然而她只是摇摇头。“总有一天核弹会毁灭 地球的。到那时候,我们在这儿才能毫发无 损。” “毫发无损,但精神失常!” 滴答,七点了。有钟声在报时,该起床了。 于是他们起身。 不知怎的,他每天早上都要检查所有东 西——温暖的壁炉,花盆里的天竺葵——仿佛 他盼望着什么东西会消失不见。 六点钟准时抵达的地球火箭带来了热腾腾的 晨报。他边吃早餐边打开报纸,强迫自己快 活起来。 “又是一波殖民潮。”他宣称,“再过一年,火 星上的地球人就将超过一百万了。大城市, 一切齐全!他们说我们会失败。他们说火星 人会憎恨我们的入侵。但我们根本就没发现 火星人!一个活物都没有!噢,对了,我们 找到了他们的空城,但是里头没有人,对不 对?” 一阵风卷过屋子。格格作响的窗棂逐渐安静 下来,毕特林先生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看着 孩子们。 “我不知道。”大卫说,“也许周围有火星人, 只是我们看不到。有时候在半夜里,我觉得 我听到了他们发出的声音。我听到风声;沙 子打在我的窗户上。我很害怕。我看到山上 的那些镇子,很久以前火星人住在那儿。爸 爸,我觉得我看到有东西在镇子里移动。我 不知道火星人是不是介意咱们住在这儿。我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对我们做些什么。” “胡说八道!”毕特林先生望向窗外,“我们是 善良无辜的好人。”他转回来看着孩子 们,“所有死城都有这种或那种幽灵。我指 的是记忆。”他又转而盯着山丘,“当你看到 阶梯时,就会去想象火星人攀爬的模样。当 你看到火星人的绘画时,就会想象那个画家 的样子。你自己在脑中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幽 灵,一段记忆。这很自然。想象而已。”他 顿了顿,“你没有偷偷跑去那些废墟里瞎转 悠吧?” “没有,爸爸。”大卫盯着自己的鞋子。 “离它们远点儿。把果酱递给我。” “怎么都一样,”大卫说,“我打赌会发生什么 的。”<br/><br/>大卫的话当天下午就应验了。 劳拉跌跌撞撞地跑过居留区,不停地哭喊 着。她一头撞进门廊。 “妈,爸——打仗了,地球上!”她哽咽 道,“收音机里刚刚播出的消息。原子弹袭 击了纽约!所有太空火箭都被炸毁了。再也 没有火箭会到火星来了!” “哦,哈利!”妈妈抱住了她的丈夫和女儿。 “你确定吗,劳拉?”父亲轻声问道。 劳拉抽泣着。“我们被困在火星上了,一辈 子都在这儿了!” 许久的沉默,只有黄昏时分的风声。 孤苦伶仃,毕特林想。我们在这儿只有一千 人。没法回去。没有出路。没有出路。他开 始冒冷汗,脸上、手心、全身;他被恐惧淹 没了。他想揍劳拉一顿,然后大喊:“这不 是真的,你在撒谎!火箭会回来的!”然 而,他只是紧紧抱住劳拉的脑袋,说:“火 箭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会的。” “可能要等五年才会。造一架火箭至少得那 么久。爸爸,爸爸,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种庄稼,养小 孩。让一切正常运转,直到战争结束,火箭 回来。” 男孩们踏入门廊。 “孩子们。”他坐下来,望向他们身后,“我有 事要告诉你们。” “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说。<br/><br/>毕特林走进花园,独自承受着恐惧。当火箭 在太空中编织出一道银网之时,他还是能接 受火星的。因为他可以告诉自己:明天,只 要我愿意,我就能随时买票回地球去。 可是现在:银网消失了,火箭在战火中熔成 一堆破铜烂铁。地球人被抛弃在陌生的火星 上,只有漫天的黄沙和暗红的大气。在火星 的夏日里,他们如同等待进烤箱的姜饼人; 在火星的冬天里,他们如同准备被送进谷仓 的战利品。 他会怎样?其他人会怎样?这正是火星苦苦 等待的那一刻。现在,火星要吞噬他们了。 他跪在花丛中,双手紧张地握着花铲。干活 吧,他想,干活,然后忘掉这一切。 他从花园抬头望向火星的群山。他想起曾经 攀上峰顶的那些光荣的火星人。从天而降的 地球人曾细细观察这些无名的山川、河流和 海洋。火星人建造了城市,他们曾赋予城市 名字;火星人攀登过山峰,他们曾赋予山峰 名字;火星人曾在海洋中航行,他们也赋予 过海洋名字。如今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然 而当地球人为这些古老的山峦河谷重新命名 之时,却仍然感到一丝无声的愧疚。 无论如何,人类要依赖标签和名号来生活。 命名还是完成了。 在火星的阳光下,毕特林跪在花园中,将来 自地球的花种在陌生的泥土里。他感到孤苦 无依。 思考。继续思考。想想别的。别去想地球、 核战和那些毁掉的火箭。 他汗流浃背,举目四望。没有人在看他。他 解下领带。胆子真够大的,他想。先是脱了 外套,又摘了领带。他把领带小心地挂在一 棵桃树上,那是他从马萨诸塞州带来的幼苗 长成的。 他继续思考山峰的名字。地球人改变了原来 的名字。现在火星上有霍梅尔谷、罗斯福 海、福特山、范德比尔特高地、洛克菲勒 河……这不太对。美国最早的开拓者们在命 名上显示了智慧,他们用古老的印第安大草 原冠名各地:威斯康星、明尼苏达、爱达 荷、俄亥俄、犹他、密尔沃基、沃基根、奥 西奥……古老的名字,古老的意涵。 望着群山,他疯狂地想:你们在山上吗?所 有死去的火星人,你们在吗?看,我们就在 这儿,孤苦伶仃,没有退路!下来吧,把我 们轰出去吧!我们无依无靠了! 一阵风吹过,桃花落英缤纷。 他举起晒成棕色的手,轻声惊叫。他捡起几 片花瓣,翻来覆去地抚摩。接着,他开始大 声呼唤自己的妻子。 “寇拉!” 她的身影出现在窗前。他冲她奔去。 “寇拉,这些花!” 她接过来。 “你看到了吗?它们不同了。它们改变了! 它们不再是桃花了!” “我觉得好像没什么不对的。”她说。 “不一样了。它们长错了!但我说不出来是 哪里不对。是多了一片花瓣,还是多了一片 叶子,还是颜色和气味?” 孩子们刚好在这时候跑出来,看到他们的父 亲冲进花园,把红萝卜、胡萝卜和洋葱都拔 了出来。 “寇拉,快来看!” 他们互相传递着洋葱、胡萝卜和红萝卜。 “它们看起来像胡萝卜吗?” “是的……呃,不。”她犹豫了,“我不知道。” “它们变了。” “可能吧。” “你知道它们确实不一样了!是洋葱,又不 是洋葱;是胡萝卜,又不是胡萝卜。尝起来 一样,但又不一样;闻起来也跟原本的气味 不同。”他感到心脏狂跳,恐惧蔓延,手指 深深插入泥土中。 “寇拉,到底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 得摆脱这些。” 他穿过花园,触碰每一棵树。“玫瑰,玫 瑰!它们变成绿色的了!” 他们停下来,盯着绿色的玫瑰。 两天后,蒂姆跑过来喊道:“快来看我们的 奶牛,我正在挤牛奶,结果就发现了。快 来!” 他们站在棚屋里,望着那头牛。 它长出了第三只角。 不仅如此。他们房前的草坪缓慢而安静地改 变了颜色,现在仿佛春天的紫罗兰一般。从 地球带来的草种,却长成了浅紫色。 “我们必须得离开。”毕特林说,“要不然,我 们会吃下这些东西,然后我们自己也会改变 了——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能让这 种事发生。只有一条路好走;把这些食物烧 掉!” “它们没有毒。” “不,它们有毒。这很难发现,很难。只有 一点点,非常微量。我们绝不能碰它们。” 他嫌恶地看着自己家的房子。“这栋房子也 是。风不知道对它做了什么。空气影响了 它。还有夜雾!这些木板的形状都错了。它 不再是地球人的房子了!” “唉,你的想象啊!” 他打好领带,穿上外套。“我要到镇子上 去。我们得做点什么了。我会回来的。” “等等,哈利!”他的妻子哭喊道。 但他已经离开了。<br/><br/>镇上的杂货店门口,一群人坐在台阶的阴影 里,手搭在膝盖上,轻松地闲聊着。 毕特林先生简直想往空气中开一枪。 你们在干什么,傻瓜!他想。干坐在这儿! 你们都听到了新闻——我们被抛弃在这个星 球上了。那就行动起来吧!你们不害怕吗? 你们没被吓坏吗?你们打算怎么办? “嗨,哈利。”大家向他打招呼。 “瞧,”他说,“那天你们都听到新闻了吧?” 他们点点头,笑起来。“当然啦,当然啦, 哈利。” “你们打算怎么做?” “做?哈利,做?我们还能怎么做?” “造一架火箭,这就是我们该做的!” “火箭,哈利?回去掺和那摊子麻烦事儿? 噢,哈利!” “给你,哈利。”萨姆递给他一把小镜子,“瞧 瞧你自己吧。” 毕特林先生犹豫了片刻,才把镜子举到面 前。 他蓝色的眼睛里,多了几片细微暗淡的金色 斑点。 “瞧瞧你干了什么吧,”片刻之后,萨姆 说,“你把我的镜子弄坏了。” 毕特林先生走进五金店,开始造火箭。人们 挤在敞开的门口低声说笑。他们偶尔也给他 搭把手,但大多数时候只是站着,瞪着逐渐 变黄的眼球看着他,什么也不干。 “到晚饭时间啦,哈利。”他们说。他妻子挎 着柳条筐给他送来了晚餐。 “我不会碰它们的。”他说,“我只吃深度冷冻 的食物,从地球运来的。花园里种出来的, 我绝对不碰。” 他的妻子站在那儿看着他。“你造不出火箭 来的。” “我二十岁的时候在五金店里干过活儿。我 知道怎么对付金属。等我起好了头,就会有 人来帮忙了。”他没有看她,只是忙着画草 图。 “哈利,哈利!”她无助地叫道。 “我们必须得离开这儿,寇拉。必须得离 开!”<br/><br/>夜里狂风四起,吹过月光下空旷辽阔的草 甸,吹过那些星罗棋布的被遗弃了一万两千 年的城市。在地球人的居留地,毕特林家的 房子摇晃着,扭曲着。 毕特林先生躺在床上,感到自己的骨头扭曲 变形,如同金子般柔软熔化。他身旁的妻子 经历过许多阳光明媚的下午,皮肤被晒得金 黄黝黑。此刻她正熟睡,而躺在小床上的孩 子们仿佛散发着金属光泽。狂风呼啸而过, 改变着桃树和紫色草坪,卷落一地绿色玫瑰 花瓣。 恐惧不会停止。它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和心 脏。他的鬓角、双臂和颤抖的掌心都沁出了 汗水。 东方升起一颗绿色的星星。 一个陌生的词从毕特林先生的双唇间冒了出 来。 “洛特。洛特。”他重复着。 这是火星语。而他不会讲火星语。 夜深人静之时,他坐起身来,打电话给辛普 森,一位考古学家。 “辛普森,‘洛特’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这是古火星语,指我们的地球。 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 电话从他手中滑落。 他呆坐着,盯着空中的绿色星星,话筒里不 停地呼喊着:“喂,喂,喂,喂,毕特林? 哈利,你还在吗?” 这些天,他一刻不停地敲敲打打。三个漠不 关心的家伙很不情愿地给他打了打下手,火 箭外壳在他手下基本成型了。他越来越累, 几乎每隔一小时就得坐下来歇会儿。 “海拔原因。”一个人笑道。 “你吃东西了吗,哈利?”另一个问他。 “我吃了。”他生气地说。 “深度冷冻的食品?” “没错!” “你变瘦了,哈利。” “我没有!” “而且也变高了。” “你胡说!”<br/><br/>几天后,妻子将他叫到一旁。“哈利,所有 深度冷冻的食物都吃光了。什么都没剩下。 我必须得用火星上种出来的东西做三明治 了。” 他沉重地坐了下去。 “你必须得吃。”妻子说,“你太虚弱了。” “是的。”他说。 他接过三明治,打开包装,盯着它,开始一 点点地咬下去。 “今天休息吧。”她说,“太热了。孩子们想去 运河里游泳,还想去登山。陪他们一起 吧。” “我不能浪费时间。情况危急!” “一个小时就好。”她劝道,“游泳对你也有好 处。” 他站起身来,大汗淋漓。“好吧,好吧。别 烦我了。我会去的。” “太好了,哈利。” 阳光毒辣,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巨大的恒星 灼烧着这片土地。他们沿运河前行:父亲、 母亲、穿着泳衣追逐打闹的孩子们。他们中 途停下,吃了肉馅三明治。他发现他们的皮 肤正在被晒成棕色,也看到了妻子儿女黄色 的眼睛。他们的眼睛以前从来都不是黄色 的。他感到一阵惊慌,但很快就在阳光带来 的愉悦里将这些抛诸脑后。他太累了,没有 力气害怕了。 “寇拉,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变成黄色的?” 她糊涂了。“一直都是吧,我想。” “不是在过去三个月里才从棕色变成黄色 的?” 她咬了咬下唇。“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 他们坐下来。 “孩子们的眼睛,”他说,“也是黄色的。” “孩子长大的时候,眼睛颜色可能会改变 的。” “或许我们也都是孩子,至少对火星来说。 我只是随口一说。”他笑了,“我想去游泳 了。” 他们跃入运河。他让自己沉入水底,静静地 待在那儿,如同一尊金色雕塑。四周都是 水,安静而深沉,一片祥和。他感觉到平稳 缓和的暗流轻而易举地托起了他。 如果我在这里躺得足够久,他想,水流会吃 掉我的血肉,我的骨头会像珊瑚一样露出水 面。只有头骨会剩下。然后,水会在我的头 骨上构造——绿色的东西,深水里的东西, 红色的东西,黄色的东西。改变,改变,缓 慢、安静却深层地改变。上面不也是在发生 同样的事吗? 他看到头上的天空。太阳通过大气、时间和 空间创造了火星。 上面是一条大河,他想,火星河流,我们都 躺在河底,在我们小小的砾石房子里,在沉 在河底的鹅卵石房子里,像小龙虾一样藏 着;水流冲走了我们原来的身体,拉长了我 们的骨头…… 他站起身来,沐浴在柔和的阳光里。 蒂姆坐在河边,严肃地望着他的父亲。 “犹萨。”他说。 “什么?”他的父亲问道。 男孩笑了。“你知道的,犹萨是火星语‘父 亲’的意思。” “你从哪儿学到的?” “不知道,听谁说起过吧。犹萨!” “怎么了?” 男孩犹豫了,“我……我想改名。” “改名?” “对。” 他的母亲游了过来。“蒂姆这个名字有什么 不好吗?” 蒂姆烦躁不安地说:“有一天你喊了我好多 遍,蒂姆、蒂姆、蒂姆。我根本就没听见。 我对自己说,那不是我的名字。我有一个新 名字想用。” 毕特林先生扶住河岸,浑身冰冷,心脏缓慢 地搏动着。“什么新名字?” “林纳。是不是个好名字?我能用吗?能 吗?求你了!” 毕特林先生扶住额头。他想到了那艘火箭, 他始终是孤军奋战,甚至在自己家人中间也 是个异类。异类! 他听到妻子说:“为什么不呢?” 他听到自己说:“可以,你可以用这个名 字。” “呀哈!”男孩尖叫起来,“我是林纳!林 纳!” 他在草甸上飞奔着,手舞足蹈,大声喊叫。 毕特林先生望着妻子问道:“我们为什么这 么做?” “我不知道,”她说,“只是看上去像是个好主 意。” 他们走进山里,沿着错综复杂的古老小径前 行,身旁泉水叮咚。整个夏天,小路上都覆 盖着一层薄薄的水。赤脚行走时,一整天脚 都凉凉的,会像蹚过小溪般溅起水花。 他们来到一栋被遗弃的小小火星别墅前,它 位处山顶,面向山谷,有着极好的视野。蓝 色大理石墙面,大型壁画,还有游泳池,在 炎热的夏季里,这样的别墅让人神清气爽。 火星人并不喜欢大城市。 “多棒啊,”毕特林太太说,“要是我们夏天能 搬进这栋别墅就好了。” “走吧,”他说,“我们得回镇上。还要造火箭 呢。” 然而当天晚上工作时,他又想起了那栋凉爽 的蓝色大理石别墅。随着时间流逝,火箭似 乎不那么重要了。 日复一日,他花在火箭上的时间越来越少。 曾经的狂热消失了。想起自己就这样放弃 了,他感到非常害怕,但是这热浪,这空 气,这工作条件…… 他听到人们在五金店的门廊外窃窃私语。 “大家都要去了,你听说了吗?” “好吧,这样才对。” 毕特林走出来。“去哪儿?”他看到几辆装满 家具和孩子的卡车沿着街道绝尘而去。 “去山上的别墅。”有人说。 “是的,哈利。我要去那儿了,萨姆也是。 是不是,萨姆?” “没错,哈利。你呢?” “我在这儿还有工作要做。” “工作!你可以等到秋天再把火箭造完,那 时候就凉快点儿了。” 他深呼吸了一下。“框架已经完成了。” “秋天更好啦。”他们的声音在热浪下显得懒 洋洋的。 “我得工作。”他说。 “秋天吧。”他们回答道。听起来言之有理, 很有说服力。 秋天才是最适合的季节,他心想,到时候还 有大把时间。 不!他内心深处的某一部分尖叫着。搁置, 暂停,窒息。不!不! “秋天。”他说。 “来吧,哈利。”他们都这么说。 “好吧。”他说着,感到自己的血肉都在炎热 浓稠的空气中融化了。“好吧,秋天再说。 到时候我再回来工作。” “我在提拉运河旁边有一栋别墅。”有人说。 “你是说罗斯福运河吧?” “提拉。古老的火星语名字。” “但在地图上……” “别管那地图了。现在它叫提拉了。我还在 匹蓝山里找到了一个地方——” “你是说洛克菲勒山。”毕特林说。 “我是说匹蓝山。”萨姆说。 “好吧,”毕特林仿佛被掩埋在炎热沉重的空 气里,“匹蓝山。” 第二天,所有人都在酷热的下午忙着装车。 劳拉、蒂姆和大卫拎着行李。或者按照他们 自己喜欢的名字——提尔、林纳和沃尔拎着 行李。 家具都被丢在那间小小的白色屋子里了。 “这些家具在波士顿看起来还好,”妻子 说,“在这间小屋里也不错。但是在山上的 别墅里?算了吧。等我们秋天回来的时候再 说吧。” 毕特林自己没说什么。 “我对别墅里的家具,有些想法。”过了好 久,他开口道,“那些笨重的、大型的家 具。” “你的百科全书呢?你肯定打算带上吧?” 毕特林先生望向一边。“我下周再回来拿。” 他们转向女儿问:“你的纽约裙装呢?” 女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什么?那个我 不想要了。” 他们关上煤气和水龙头,锁门离开。父亲先 钻进卡车。 “天呐,我们带的东西真少。”他说,“想想我 们带来火星的东西吧!这可真是九牛一 毛。” 他发动了卡车。 他久久地凝望着那小小的白色屋子,忽然泛 起一阵冲动,想要冲向它、触碰它、对它说 再见,因为他感到自己仿佛要开始一段长途 旅行,将一些东西丢在他永远不再回来、不 再懂得的地方。 “他们去哪儿了?”他问道。他望着妻子,她 身材苗条,皮肤呈金黄色,同女儿一样。她 望着他,他看上去跟他们的大儿子一样的年 纪。 “我不知道。”她说。 “我们可能明年再回到镇上,也可能后年, 也可能再多一年。”他平静地说,“现 在——我很热。去游泳怎么样?” 他们转身手挽手向山谷走去,静静地踏入一 条清澈的溪流。<br/><br/>五年后,一架火箭从天而降,在山谷中冒着 烟。有人从里面跳出来,大声喊叫。 “我们在地球上打赢了!我们来救你们了! 嘿!” 但美国人的农舍、戏院和桃树都一片死寂。 在一间空荡荡的商店里,他们发现了一架半 完工的、锈迹斑斑的火箭骨架。 他们搜索了山区,指挥官在一个废弃的酒吧 里建立了指挥部。他的上尉回来汇报。 “镇子是空的,但我们在山区里发现了土 著,长官。黑色皮肤,黄色眼睛,火星人。 他们很友好。我们交谈了一阵子,他们学英 语学得很快。我们之间的关系肯定会进展得 很顺利,长官。” “黑皮肤,嗯?”指挥官沉吟着,“有多少 人?” “大概六百到八百,住在山区的大理石遗迹 里,长官。男子高个子,很健康。女人非常 美丽。”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建造了这个地球居留 地的男人和女人们到哪儿去了,上尉?” “他们完全没有提及这座镇子和里面的居 民。” “太奇怪了。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火星人把 他们杀了?” “他们看上去非常平和。我想可能是瘟疫毁 灭了这个镇子,长官。” “是有这个可能。我想这会是诸多难解谜题 之一了。或许会成为一个传说。” 指挥官环顾房间,望向灰蒙蒙的窗户,远处 高耸的蓝色群山,阳光下欢快奔流的运河。 他听到空中柔和的风声,不禁打了个寒战。 回过神来,他轻轻拍打着面前钉在空桌子上 的崭新地图。 “有好多活要干呐,上尉。”他语调平静,波 澜不惊。夕阳沉入蓝色群山后面。“建立新 的居留地,开矿,寻找资源,采集微生物样 本……很多工作,很多很多。原有的记录已 经遗失了,我们还得重新绘制地图,要给山 川河流重新命名。这可需要点儿想象力。” “我想可以管这些山叫林肯山,这条河叫华 盛顿运河,那些小山丘——可以用你的名字 命名,上尉。礼尚往来,上尉,你可以用我 的名字命名一座小镇。哄上级开心也无妨 嘛。这儿可以叫做爱因斯坦谷地,更远的地 方……你在听吗,上尉?” 上尉正出神地盯着小镇远方那蓝色的群山和 静谧的雾气。他收回视线。 “什么?噢,我听着呢,长官。”<br/><br/>刘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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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3020    3143020 8楼
“忏悔吧,小丑!”嘀嗒人说
2013-07-01 22:27:56

“忏悔吧,小丑!”嘀嗒人说<br/><br/>哈兰埃里森<br/><br/>哈兰埃里森的写作风格自成一家。作为二十世纪下半叶最具争议性和叛逆性的科幻小说家之一,他笔下的故事以独特的人物视角展示了种种喜怒哀惧,他也以这些富有激情、直言不讳的故事著称。尽管他的作品被归类为科幻,但它们大多没有沿袭科幻小说的惯用套路。埃里森是一位经验老到的作家,十年中,他写出了不少迎合市场需要的商业小说,可读性强,选材多样——科幻、奇幻、犯罪、青少年犯罪——这时,他开始发表一些推理小说,这些小说向禁忌发起了挑战,打破了科幻小说的传统写法。《“忏悔吧,小丑!”嘀嗒人说》是一篇卡夫卡式的寓言,讲述了在一个随波逐流的社会里保持个性的危险。《无口呐喊》设想了一个由电脑统治人类的恐怖未来。《男孩和他的狗》是他最负盛名的小说,在这篇设定在世界末日之后的故事里,残存下来的民族仍然不屈不挠。埃里森的小说与那些正致力于打破科幻小说与主流文学之间界限的“新浪潮”科幻作家的作品遥相呼应。他的作品通常带有实验风格和深厚的人文情怀,再通过社会意识的发酵,使得它们成为一代经典,永不退色。埃里森这个时期的作品大多数被编入《埃里森仙境》《痛苦的上帝与其他幻象》《无口呐喊》《在世界中心呼喊爱的野兽》以及《独战明天》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短篇杰作集《死鸟故事》,其中涉及亦正亦邪的幻想、愤世嫉俗的追寻、科幻讽寓和超现实主义的预言,全都表现出对定义了当代文明的诸神的祈祷。埃里森还主编了两本获奖文集《危险映像》和《续危险映像》,“叛徒”的名声于是更盛:这两本文集收录了同时期一些由于太富争议而被其他市场拒之门外的作品。埃里森八、九十年代最重要的作品被收录于《奇异酒》《毁灭日》《愤怒的糖果》和《滑移》中。埃里森曾多次荣获雨果奖、星云奖、世界奇幻奖和布莱姆斯托克奖。作为编剧他也收获颇丰,作品包括《外星界限》《星际迷航》和《新阴阳魔界》等。他的文集《玻璃奶嘴》《另一只玻璃奶嘴》《音界》《哈兰埃里森的注视》中则收录了关于电影电视作品和当代社会的一些散文和评论。<br/><br/>哈兰埃里森的写作风格自成一家。作为二十世纪下半叶最具争议性和叛逆性的科幻小说家之一,他笔下的故事以独特的人物视角展示了种种喜怒哀惧,他也以这些富有激情、直言不讳的故事著称。尽管他的作品被归类为科幻,但它们大多没有沿袭科幻小说的惯用套路。埃里森是一位经验老到的作家,十年中,他写出了不少迎合市场需要的商业小说,可读性强,选材多样——科幻、奇幻、犯罪、青少年犯罪——这时,他开始发表一些推理小说,这些小说向禁忌发起了挑战,打破了科幻小说的传统写法。《“忏悔吧,小丑!”嘀嗒人说》是一篇卡夫卡式的寓言,讲述了在一个随波逐流的社会里保持个性的危险。《无口呐喊》设想了一个由电脑统治人类的恐怖未来。《男孩和他的狗》是他最负盛名的小说,在这篇设定在世界末日之后的故事里,残存下来的民族仍然不屈不挠。埃里森的小说与那些正致力于打破科幻小说与主流文学之间界限的“新浪潮”科幻作家的作品遥相呼应。他的作品通常带有实验风格和深厚的人文情怀,再通过社会意识的发酵,使得它们成为一代经典,永不退色。埃里森这个时期的作品大多数被编入《埃里森仙境》《痛苦的上帝与其他幻象》《无口呐喊》《在世界中心呼喊爱的野兽》以及《独战明天》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短篇杰作集《死鸟故事》,其中涉及亦正亦邪的幻想、愤世嫉俗的追寻、科幻讽寓和超现实主义的预言,全都表现出对定义了当代文明的诸神的祈祷。埃里森还主编了两本获奖文集《危险映像》和《续危险映像》,“叛徒”的名声于是更盛:这两本文集收录了同时期一些由于太富争议而被其他市场拒之门外的作品。埃里森八、九十年代最重要的作品被收录于《奇异酒》《毁灭日》《愤怒的糖果》和《滑移》中。埃里森曾多次荣获雨果奖、星云奖、世界奇幻奖和布莱姆斯托克奖。作为编剧他也收获颇丰,作品包括《外星界限》《星际迷航》和《新阴阳魔界》等。他的文集《玻璃奶嘴》《另一只玻璃奶嘴》《音界》《哈兰埃里森的注视》中则收录了关于电影电视作品和当代社会的一些散文和评论。<br/><br/>总有些人喜欢问,“这一切都是怎么啦?”对于那些非要问出口,非要别人把事情讲的清清楚楚,非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人,读一读这段话吧:<br/><br/>……因此这些人并非作为人去为国效劳,而是像使用机器一样使用他们的肉体。这些人包括常备军、民兵、狱卒、警察、地方民兵团等等。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自己的判断力和道德感没有发挥任何作用;他们只是将自己看做草木泥石;要是能造出木头人来,也不会干得比他们差。这种人不会得到比稻草人或一堆土还多的尊敬。他们只具有与马和狗同等的价值。然而这样的人却被普遍视为优秀公民。其他人——譬如大多数立法者、政客、律师、牧师、官员等,主要用头脑来为国家服务。但是,由于他们很少能明辨道德是非,因此也可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被魔鬼利用。也有一些真正称得上是英雄、爱国者、殉道者或改革家的人,他们确实在用良心为国家服务,因而往往会抵制国家的某些行为,结果他们通常会被国家视为敌人。<br/><br/>——《论公民的不服从》,亨利大卫梭罗<br/><br/>这就是最最关键的地方。现在让我们从半路开始讲起,然后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开头,至于结尾,随它去吧。<br/><br/>然而这世界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人们放任它变成了这副模样,因此几个月以来,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引起那些“保持国家机器运转”的大人物们——他们负责给文明的轮轴里上油——的注意。直到某一天,不知怎么地,他突然声名远播,成了一个妇孺皆知的人物,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个英雄了:一个“社会不稳定因素”(官僚们肯定会给他贴上这么个标签)。这时,他们才不得不向嘀嗒人和他的司法机关寻求帮助。然而此时世界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他们甚至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就像一种已经被消灭的疾病突然复发,而身体早就失去了对它的免疫,无能为力——他们太过于纵容他,以至于现在他已经羽翼丰满,再难撼动了。<br/><br/>他拥有自己的“个性”,这是一种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扑灭了的东西,但它曾经存在过。现在表现在他身上的,正是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个性。在某些圈子里——譬如在中产阶级的圈子里——人们认为它是惹人讨厌的东西,虚张声势、无法无天、厚颜无耻。而在其他阶层里,所谓的个性也只不过是在背地里窃笑那些被打上顺从、按部就班、拘泥细节、举止得体等标签的阶层而已。但是再往下,啊,在更下面的阶层里,在那个人们需要画出圣徒与罪人,英雄与反派,还需要点儿面包与马戏①的地方,他则被当做玻利瓦尔,当做拿破仑,当做罗宾汉,当做“坏小子”邦格②(王牌中的王牌),当做主耶稣,当做乔莫肯雅塔①。<br/><br/>他拥有自己的“个性”,这是一种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扑灭了的东西,但它曾经存在过。现在表现在他身上的,正是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个性。在某些圈子里——譬如在中产阶级的圈子里——人们认为它是惹人讨厌的东西,虚张声势、无法无天、厚颜无耻。而在其他阶层里,所谓的个性也只不过是在背地里窃笑那些被打上顺从、按部就班、拘泥细节、举止得体等标签的阶层而已。但是再往下,啊,在更下面的阶层里,在那个人们需要画出圣徒与罪人,英雄与反派,还需要点儿面包与马戏①的地方,他则被当做玻利瓦尔,当做拿破仑,当做罗宾汉,当做“坏小子”邦格②(王牌中的王牌),当做主耶稣,当做乔莫肯雅塔①。<br/><br/>但是在顶端的阶层里——他们敏感得就像“海难”凯利②一样,一点点风吹草动似乎都会触动他们的地位,他们财富和权利的旗杆——在那里,他则被视为头号公敌,被视为格格不入,被视为大逆不道,被视为奇耻大辱,被视为洪水猛兽。他为底层的人民所熟悉,也为统治中心的人们所关注;他引起的轩然大波是朝上下分化成两极的。天上和地下。<br/><br/>因此他的资料,他的时间卡和心率加速盘,全都被移交到了嘀嗒人的办公室里。<br/><br/>嘀嗒人的身高远远不止六英尺,平时总是很安静,当遇到与时间相关的事情时,他总是会用一种温和的调子低语着。这就是嘀嗒人。<br/><br/>甚至连统治集团——他们往往是制造恐慌而非陷入恐慌的那一群人——也只敢在私下里叫他“嘀嗒人”。没人敢对着他那张戴着面具的脸这么叫他。<br/><br/>你不会当面用一个人讨厌的外号来称呼他,更何况这个藏在面具之下的人拥有剥夺你的时间的能力,剥夺你的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一天、每一夜,甚至每一年。人们当面总是叫他“时间管理者”,这样就安全多了。<br/><br/>你不会当面用一个人讨厌的外号来称呼他,更何况这个藏在面具之下的人拥有剥夺你的时间的能力,剥夺你的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一天、每一夜,甚至每一年。人们当面总是叫他“时间管理者”,这样就安全多了。<br/><br/>“这里写的是他是‘什么’,”嘀嗒人用诚挚的温柔语调说道,“但没有写他是‘谁’。我左手拿着的这份时间卡上写了一个名字,但是这是‘什么’的名字,却不是‘谁’的名字。我右手拿着的这份心率加速盘上也写了个名字,但是这被命名的不是‘谁’,仅仅是‘什么’。在我能够开始实施恰当的时间回流之前,我需要知道,这个‘什么’究竟是‘谁’?”<br/><br/>对着他那些手下们——所有的弗利特、罗格、芬克、寇密克斯,甚至是米尼③——嘀嗒人问道:“这个叫小丑的到底是谁?”<br/><br/>他的语气不再那么慢条斯理,反而露出了一丝暴躁。<br/><br/>然而他的手下们,所有的弗利特、罗格、芬克、寇密克斯,但不包括米尼——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对情报不感兴趣,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现在就连他们也心急火燎地想要知道:<br/><br/>这个叫小丑的到底是谁?<br/><br/>在城市上面的第三层空域中,他正蹲坐在一艘嗡嗡作响的飞艇上(呵!一架真正的飞艇!有着碟形的躯体和偷工减料的桅帆),凝视着下方整洁得如同蒙德里安①的画作一般的建筑群。<br/><br/>从附近的某处传来了节拍器指针一左一右嘀嗒作响的声音,正跳向下午二时四十七分,透过胶底鞋他能感觉到蒂姆金公司滚动轴承运作带来的震动感。一分钟之后,确切地说,他又听到了更为柔和的一左一右、一左一右的声音,是上午五时正,该是列队回家的时间了。<br/><br/>他晒成小麦色的脸上浮出一丝恶作剧的笑容,酒窝若隐若现。他抓了抓杂乱的红褐色头发,肩膀在那套褴褛衣衫里耸了耸,好像在为即将到来的什么事做好准备,接着他猛地将控制棒向前一推,俯身驾着飞艇冲入了风里。他从自动传送道的一边掠过,故意滑过某些时尚女士们身边,吹乱她们身上的流苏,接着将两只拇指塞进自己一对大耳朵里,吐出舌头,翻了个大白眼,哇啦哇啦地怪叫起来。这只是个小小的玩笑。一个路过的人从他身边擦过,一下子摔倒了,包裹滚得满地都是;另一个行人则弄湿了全身;还有一个呢,跌跌撞撞地歪到一边,这时机器人自动停止了传送道的运作,直到她恢复清醒,人们才又继续上路。这也只是个小小的玩笑。<br/><br/>然后他转着圈子飘然而去,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哟嗬。当他驾着飞艇绕过时间规划研究大楼的屋檐转角时,他看到刚刚换班的工人正踏上自动传送道,他们用一种无比熟练,又极其省力的姿势跨上慢道,再鸵鸟漫步般排成一行,跨进快道。<br/><br/>然后他转着圈子飘然而去,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哟嗬。当他驾着飞艇绕过时间规划研究大楼的屋檐转角时,他看到刚刚换班的工人正踏上自动传送道,他们用一种无比熟练,又极其省力的姿势跨上慢道,再鸵鸟漫步般排成一行,跨进快道。<br/><br/>不出所料,他又一次恶作剧地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左边的一颗尖牙。他降低高度,俯下机身,从他们头上嗖地掠了过去;接着他俯下身来,解开了之前绑在自制货槽上用来固定货物的绳栓。他一边解开绳栓,一边驾着飞艇从那些工人头顶飞过,价值十五万美元的软糖豆从天而降,瀑布一般落在快速传送道上。<br/><br/>软糖豆!成千上万紫色黄色绿色甘草味葡萄味木莓味薄荷味珠圆玉润外脆里糯甜滋滋的软糖豆蹦蹦跳跳叮叮咚咚滴滴嗒嗒地落在这些蒂姆金工人的头上肩上安全帽上工作服上,又欢快地弹跳出走道在人们脚下滚来滚去从空中一路撒下愉快的孩子般的节庆般的缤纷色彩,为这个死气沉沉按部就班的天地里带来一种疯狂的新鲜气息。软糖豆!<br/><br/>这些换班的工人被这场软糖豆雨淋了一场,队形全乱了,欢声大笑起来;那些软糖豆呢,活蹦乱跳地滚进了履带里,机器发出了仿佛有一百万片指甲在一百万只黑板上用力往下刮的尖锐鸣叫,接着发出被呛住一样的嘶喘,终于彻底地停了下来。人们像稻草人一样被冲得东倒西歪,但仍然大笑着将这些颜色幼稚的软糖豆扔进嘴里。这是一个节日,一场狂欢,一次彻底的疯狂,一件引人发噱的趣事。但是……<br/><br/>这些换班的工人被延误了七分钟。<br/><br/>他们比预定时间晚了七分钟才回到家里。<br/><br/>所有的计划都被推迟了七分钟。<br/><br/>失灵的履带上传送的货物也晚到了七分钟。<br/><br/>他轻轻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于是接二连三,咔嚓,咔嚓,咔嚓,所有的骨牌都倒了下来。<br/><br/>整个系统被打乱了七分钟。这本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但是在这样一个依赖秩序依赖协调依赖平衡依赖效率依赖分秒必争的精确与一丝不苟的守时的社会里,在这样一个将流逝的时间当做神祇来崇敬的社会里,这简直是天崩地裂的灾难。<br/><br/>因此他被嘀嗒人传唤了。公共广播的每一个频道里都在播放这条讯息。他被要求必须踩着七点整的钟声到达指定地点。他们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十点半,他也没有出现——那时他正哼着一首描写月光的小曲儿,流连在一个叫做佛蒙特的地方——谁也没听说过那儿,然后他又消失了。但是他们从七点就开始等他,一晚上的计划全他娘的打乱了。仍然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这个小丑到底是谁?<br/><br/>但是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却没有人问: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一个满口胡言乱语、毫无责任心,只会逗人发笑的跳梁小丑,只用了价值十五万美元的软糖豆,就能毁了我们的经济和文明。<br/><br/>这让人心惊胆战的软糖豆啊!真是疯了!他上哪儿弄到十五万美元来买这些软糖豆?(他们之所以知道这些软糖豆值十五万,是因为他们有一支专门负责情况分析的小队特意推迟了另一项安排赶到现场,把这些软糖豆扫成一堆数了一遍,才得出了结论,结果这让他们所有相关的计划都延误了至少一天。)软糖豆!软糖……豆?等等,等等——这里已经有一百年没出产软糖豆了。他是从哪里搞来这些软糖豆的?<br/><br/>这又是一个好问题。也许没人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是,这其间到底存在着多少问题?<br/><br/>故事的中间讲完了。那么现在回到开始,它是这么开头的:<br/><br/>台式便笺。日复一日,日日如此。9:00—查看邮件。9:45—和规划委员会碰头。10:30—与J.L.讨论安装进度表。11:45—祈祷下雨。12:00—午餐。如此这般。<br/><br/>“我很抱歉,格兰特小姐,但是面试时间是下午2:30,现在已经快五点了。很遗憾你迟到了,我们只能按规定行事。你只能等到明年这个时间再来申请我们学校了。”如此这般。<br/><br/>10:10分的列车从本地出发,在克莱斯特港、盖尔斯维尔、托纳旺达换乘站、塞尔比和法恩赫斯特站停车;周日增停印第安那市、卢卡斯城和科尔顿三站。10:35分出发的特快列车经停盖尔斯维尔、塞尔比和印第安那市;周日与节假日经停……如此这般。<br/><br/>“我等不了啦,弗雷德。我三点钟得赶到皮耶尔卡丁餐厅,我们明明说好2:45在终点站的大钟下见面的,但你没来,我只好自己去了。你总是迟到,弗雷德。如果你准时来的话我们的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但现在我只好自己点单了……”如此这般。<br/><br/>亲爱的艾特雷夫妇:由于你们的儿子格罗尔德经常迟到,我们恐怕不得不让他暂时停学,直到他能保证自己每天按时到校为止。尽管他是一位成绩优异的聪颖学生,但他对学校的规章制度一再表现出这种蔑视的态度,在其他学生都能按时到校的情况下总是姗姗来迟,让我们觉得很难继续让他留在校内。如此这般。<br/><br/>务必于上午8:45分准时到达,否则你将失去投票权。<br/><br/>“不管你写成什么样,周四必须交稿!”<br/><br/>退房时间是下午2:00。<br/><br/>“你来晚了。这个职位已经给别人了。很遗憾。”<br/><br/>“你迟到了二十分钟,这将从你的薪水里扣除。”<br/><br/>“天呐,这都几点钟了,我得快跑才行!”<br/><br/>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这般这般这般这般嘀嗒嘀嗒嘀嗒直到有一天我们不再支配时间,而是被时间支配,成为日程安排的奴隶,成为公转周期的崇拜者,过上了一种被严格限制的生活,因为如果我们不按时间安排行事,一切就会变成一盘散沙。<br/><br/>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这般这般这般这般嘀嗒嘀嗒嘀嗒直到有一天我们不再支配时间,而是被时间支配,成为日程安排的奴隶,成为公转周期的崇拜者,过上了一种被严格限制的生活,因为如果我们不按时间安排行事,一切就会变成一盘散沙。<br/><br/>后来,迟到已经不再是带给他人的一点困扰。它先是变成了一种过错,接着变成了犯罪,再然后变成了一种需要被制裁的犯罪:<br/><br/>二三八、九年七月十五日午夜12:00:00起生效“时间管理者”办公室要求所有人上交自己的时间卡和心率加速盘以便管理。根据555-7-SGH-999号法令对个体缩短时间的规定,每一个心率加速盘都要实名认证,接着——<br/><br/>他们想出来的是一种缩短他人生命的法子。如果一个人迟到了十分钟,那么就从他生命里减掉十分钟。如果他迟到了一个小时,被减掉的可就不止一个小时了。如果有人总是迟到,也许在某个周日的晚上,他会收到一份来自“时间管理者”的通知,上面写着:您的时间已经用完,您将于周一正午时分被“关掉”,请安排好您的后事,先生/太太/双性人。<br/><br/>因此,通过这样一个简单而又便利的科学方法(这个方法由嘀嗒人办公室严格地保密),这个系统得以维持下来。这是在紧急状况下唯一可行的办法,而且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种爱国行为。日程表必须被严格遵守,毕竟战争可能随时会降临。<br/><br/>但是,战争本来不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吗?<br/><br/>“这真让人讨厌,”当爱丽丝将通缉海报展示给他看时,这位小丑说道,“太讨厌了,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早就不是恶棍横行霸道的年代了,还贴通缉令!”<br/><br/>“你知道吗,”爱丽丝提醒他,“你说话的时候屈折变化①太多了。”<br/><br/>“对不起,”他恭谦地道了个歉。<br/><br/>“没必要道歉,你总是在道歉。你犯下那么大的罪,埃弗雷特,这太让人难过了。”<br/><br/>“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接着马上闭上了嘴,小小的酒窝又闪现了一下。他本不想道歉的。“我又得出去了,我还有事。”<br/><br/>爱丽丝俏脸一沉,将咖啡杯重重放到了台上,“我的天哪,埃弗雷特,你就不能在家呆一晚上?非得穿着你那套牛鬼蛇神的小丑衣服,到处惹人厌?”<br/><br/>爱丽丝俏脸一沉,将咖啡杯重重放到了台上,“我的天哪,埃弗雷特,你就不能在家呆一晚上?非得穿着你那套牛鬼蛇神的小丑衣服,到处惹人厌?”<br/><br/>“我——”他住了口,将小丑帽子啪地带在乱糟糟茅草似的红发上。他站了起来,把咖啡杯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再搁进烘干机里吹了一会儿。“我得走了。”<br/><br/>她没有回答。传真机呜呜地叫了几声,她扯出一张纸,看了两眼,朝他甩了过去。“又是你干的好事,想都不用想。你太荒唐了。”<br/><br/>他快速地扫了几眼。上面说嘀嗒人正试图对他进行定位。他才不在乎呢,他出门又迟了。他停在门口,回忆着逃跑路线,突然转过身来狂躁地吼了一句:“嘁,你自己还不是用了一大堆屈折变化!”<br/><br/>爱丽丝美丽的眼睛向上一翻。“你太不讲理了。”<br/><br/>小丑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用力一摔门。这扇门叹了口气,轻轻关上,并自动落了锁。<br/><br/>又有人在轻轻敲门,爱丽丝怒不可遏地站起来打开了门。他站在门外。“我十点半回来,好吗?”<br/><br/>她露出了悲伤的神色。“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啊?你知道自己不会按时回来的!你明知道!你永远都在迟到,你现在还来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事干什么?”她关上了门。<br/><br/>小丑站在门的另一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是对的。她永远都是对的。我肯定会迟到。我永远都在迟到。我跟她说这些没用的事干什么?<br/><br/>他耸了耸肩,朝外走去;他又迟到了。<br/><br/>他放出一枚烟花弹,烟花在空中排出一行字迹:我将于晚八点准时参加第115届国际医学会议。希望届时大家都能来捧场。<br/><br/>字迹在空中燃烧着,当然那些政府官员们早已等候多时了。他们,自然而然地,假设他肯定会迟到。但实际上他早到了二十分钟,此时他们正在大张旗鼓地布置逮捕他的陷阱,他的出现让他们一下子乱了阵脚。已布置好的大网收束了起来,反倒把他们自己全网住了,高高吊了起来,任他们在里面拳打脚踢、鬼哭狼嚎。小丑大笑了起来,笑得简直停不下来,一再真诚地致歉。那些一脸严肃地聚集在这里的外科医生也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并用夸张的鞠躬来回应小丑的道歉。大家都开心极了,都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丑节目,而那些被嘀嗒人派来逮捕小丑的人则没那么开心了,他们被不合时宜地高高吊在会场的上方,好像吊在码头上方的货物。<br/><br/>当小丑还在进行他的“行动”的时候,城市的另一头发生了一件与此完全无关的事。在此将其提及,是为了告诉诸位,嘀嗒人到底有怎样的权势和地位。一个名叫马歇尔德拉汉蒂的男人接到了嘀嗒人发来的“关闭”通知。他的太太从身着灰色制服的米尼手中接过了这份通知,米尼的脸上挂着那种一贯的、死灰色的“悲伤表情”。她不用拆封就知道手里的东西是什么。这些天来人们都练就了一眼就识破这种“情书”的能力。她喘着粗气,手里像是拿着一杯被下了毒的水,心里祈祷着这不是给自己的。这封信是给马什①的,她祈祷着,残忍而又现实地祈祷着,或是给他们一个孩子的,但不要是我,求求您,仁慈的主啊,不要是给我的。接着她拆开了信,这是给马什的,恐惧与解脱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涌上她心头,总算找到个垫背的!“马歇尔,”她尖叫起来,“马歇尔!你过到头了,马歇尔!哦老天爷啊,马歇尔,我们该咋办,该咋办,马歇尔,我的老天爷啊马歇尔……”紧接着的那个晚上,马歇尔家里不停传来撕碎纸片的声音和恐惧的交谈,那种失去理智的臭气似乎都能从烟囱里钻出来,但是很显然,他们对此束手无策。<br/><br/>当小丑还在进行他的“行动”的时候,城市的另一头发生了一件与此完全无关的事。在此将其提及,是为了告诉诸位,嘀嗒人到底有怎样的权势和地位。一个名叫马歇尔德拉汉蒂的男人接到了嘀嗒人发来的“关闭”通知。他的太太从身着灰色制服的米尼手中接过了这份通知,米尼的脸上挂着那种一贯的、死灰色的“悲伤表情”。她不用拆封就知道手里的东西是什么。这些天来人们都练就了一眼就识破这种“情书”的能力。她喘着粗气,手里像是拿着一杯被下了毒的水,心里祈祷着这不是给自己的。这封信是给马什①的,她祈祷着,残忍而又现实地祈祷着,或是给他们一个孩子的,但不要是我,求求您,仁慈的主啊,不要是给我的。接着她拆开了信,这是给马什的,恐惧与解脱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涌上她心头,总算找到个垫背的!“马歇尔,”她尖叫起来,“马歇尔!你过到头了,马歇尔!哦老天爷啊,马歇尔,我们该咋办,该咋办,马歇尔,我的老天爷啊马歇尔……”紧接着的那个晚上,马歇尔家里不停传来撕碎纸片的声音和恐惧的交谈,那种失去理智的臭气似乎都能从烟囱里钻出来,但是很显然,他们对此束手无策。<br/><br/>但是马歇尔德拉汉蒂想要逃跑。因此第二天中午“关闭时间”到来的时候,他已经逃到两百英里外的密林里了。但是嘀嗒人清空了他的心率加速盘,于是马歇尔德拉汉蒂在奔跑中一个跟头摔倒,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在涌向大脑的片刻干涸,他就此死亡。“时间管理者”办公室里的区域地图上,一个光点消失了。而传真机已经开始打印通知,乔琪德拉汉蒂将获得政府救济,直到她再婚为止。这个补充说明到此结束,在这里要说的只是,不要觉得好笑,如果嘀嗒人查到了小丑的真实姓名,他就会故伎重施。这一点都不好笑。<br/><br/>城市的购物层被穿着“周四购物”颜色的顾客围得水泄不通。女人们穿着浅黄色的衬衣,男人们穿着装饰着玉和皮革的山寨版紧身蒂罗尔式上衣,下身则是蓬松的泡泡裤。<br/><br/>当小丑出现在新“效率购物中心”尚未竣工的屋顶上,大喇叭举在他挂着恶作剧笑容的嘴边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开始指指点点起来。他用严厉的指责口吻说道:<br/><br/>“为什么要让他们把你们指挥得团团转?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像蚂蚁像蛆虫一样急急忙忙累死累活?慢慢来!放慢你的脚步!享受阳光,沐浴春风,按照自己的节奏过自己的生活!别做时间的奴隶,生命还长着呢,让我们慢慢来,一步一步来……打倒嘀嗒人!”<br/><br/>这疯子是谁啊?大部分的购物者都很好奇。这疯子是谁呢哎哟喂我要迟到了我得快一点儿……<br/><br/>购物中心的建筑队收到了来自“时间管理者”的紧急通知,上面说那个代号“小丑”的重犯现在正站在他们的房顶上,他们需要配合政府来逮捕他。<br/><br/>建筑队说不行,这样会拖慢他们的工程进度的。幸亏嘀嗒人长袖善舞,才说动他们停止手头的工作,上屋顶去抓那个手持喇叭的傻子。十几个健壮的工人爬上了升降机,开动反重力平台,一路升到屋顶。<br/><br/>在经过一番惨败之后(由于小丑很注意分寸,没有人真的受伤),那些工人试图集合起来再次进攻,但是已经太迟了,他消失了。刚刚那场混乱已经吸引了一群人围观,整个购物循环被延误了几个小时。尽管只是几个小时而已,整个系统的供需已经落在了后面,因此上头只能采取措施加速剩余时段的买卖,但是由于突然中断又突然加速,全都乱作一团。<br/><br/>在经过一番惨败之后(由于小丑很注意分寸,没有人真的受伤),那些工人试图集合起来再次进攻,但是已经太迟了,他消失了。刚刚那场混乱已经吸引了一群人围观,整个购物循环被延误了几个小时。尽管只是几个小时而已,整个系统的供需已经落在了后面,因此上头只能采取措施加速剩余时段的买卖,但是由于突然中断又突然加速,全都乱作一团。<br/><br/>“在抓到他之前不许回来!”嘀嗒人用非常平静、真诚的声音说。那是极度危险的信号。<br/><br/>他们用上了猎狗。用上了探测仪。用上了心率加速交感仪。用上了贿赂。用上了恐吓。用上了拷问。用上了酷刑。用上了告密。用上了警察。用上了查封。用上了美人计。用上了指纹。用上了阴谋。用上了诡计。用上了劝降。用上了巫术,不过没帮上什么忙。用上了应用物理学。用上了犯罪学技术。<br/><br/>结果他妈的怎么了?他们终于把他抓住了。<br/><br/>最后他们弄明白了,他的真名叫做埃弗雷特C.马姆。关于这个人,没什么可说的,除了“没有时间观念”这一条。<br/><br/>“忏悔吧,小丑!”嘀嗒人说。<br/><br/>“滚开!”小丑不屑地笑了起来。<br/><br/>“你总共迟到了六十三年,五个月,三礼拜,两天,十二小时,四十一分,五十九点零三六一一一秒。你已经把所有时间都挥霍光了,甚至都开始倒扣了。我要把你关掉。”<br/><br/>“吓唬别人去吧。我宁死也不愿意活在这个麻木的世界里,面对你这种阴阳怪气的东西。”<br/><br/>“这是我分内的工作。”<br/><br/>“做得好极了,你这暴君。你根本没权利指示人们做这做那,也没权利因为他们迟到就杀掉他们。”<br/><br/>“是你适应不了。是你不能融入社会。”<br/><br/>“给我松绑,我马上让我的拳头融入你的嘴里。”<br/><br/>“你不守时。”<br/><br/>“这并不是什么大罪。”<br/><br/>“现在是的。在这个世界里,这是重罪。”<br/><br/>“我讨厌它。这个世界太可怕了。”<br/><br/>“并不是人人都这么认为。很多人就喜欢被指示。”<br/><br/>“我不喜欢,我认识的大部分人都不喜欢。”<br/><br/>“你错了,你猜猜我们怎么抓到你的?”<br/><br/>“我没兴趣。”<br/><br/>“一个叫做、爱丽丝的女孩儿告诉我们的。”<br/><br/>“你就扯吧。”<br/><br/>“是真的。你让她坐立不安。她想融入社会,她想守序生活。我要把你关掉。”<br/><br/>“那就关吧,别跟我废话了。”<br/><br/>“我还是不要关了。”<br/><br/>“你个蠢货!”<br/><br/>“忏悔吧,小丑!”嘀嗒人说。<br/><br/>“滚开。”<br/><br/>接着他们把他送到了考文垂,在那里对他严刑拷打,就像他们对待《一九八四》里的温斯顿史密斯一样,尽管这本书他们谁也没听说过,不过这项技术倒是源远流长的,他们也就这样折磨着埃弗雷特C.马姆。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小丑出现在了媒体上,仍然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和酒窝,眼神清澈,完全看不出洗脑的痕迹。接着他说,他过去做错了,事实上融入社会、遵纪守时是一件非常、非常好的事情。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抬起头来看着覆盖整个城市的大屏幕,心里说:来,看吧,果然就是个疯子而已。如果社会是这样运作的,就俯首听命吧,毕竟同市政厅作对——或者以这次的事件来看——同嘀嗒人作对,实在得不偿失。因此埃弗雷特C.马姆被消灭了,正如梭罗早前所说的,实在是一大损失。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每一场革命中,总有一些本不该牺牲、却不得不牺牲的人献出了生命,因为这就是革命发生的方式。如果这牺牲能让情况有所改善,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儿,也算死得其所了。又或者,至少让人们能够更清醒地认识到现状。<br/><br/>接着他们把他送到了考文垂,在那里对他严刑拷打,就像他们对待《一九八四》里的温斯顿史密斯一样,尽管这本书他们谁也没听说过,不过这项技术倒是源远流长的,他们也就这样折磨着埃弗雷特C.马姆。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小丑出现在了媒体上,仍然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和酒窝,眼神清澈,完全看不出洗脑的痕迹。接着他说,他过去做错了,事实上融入社会、遵纪守时是一件非常、非常好的事情。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抬起头来看着覆盖整个城市的大屏幕,心里说:来,看吧,果然就是个疯子而已。如果社会是这样运作的,就俯首听命吧,毕竟同市政厅作对——或者以这次的事件来看——同嘀嗒人作对,实在得不偿失。因此埃弗雷特C.马姆被消灭了,正如梭罗早前所说的,实在是一大损失。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每一场革命中,总有一些本不该牺牲、却不得不牺牲的人献出了生命,因为这就是革命发生的方式。如果这牺牲能让情况有所改善,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儿,也算死得其所了。又或者,至少让人们能够更清醒地认识到现状。<br/><br/>“呃,抱歉,先生。我,呃,不知道该怎么,呃,怎么说,就是,呃,您迟到了三分钟。时间表,那个,可能得,呃,推迟了。”<br/><br/>他惴惴不安地笑了一下。<br/><br/>“胡说八道!”嘀嗒人在面具后咕哝道,“校准你的表!”接着他又嘟囔着走进了办公室。<br/><br/>夏洛珂译[edit]2013-07-01 22:29:29.133824[/ed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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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7019    3147019 9楼
2013-07-02 05:52:16

我可以帮忙贴原文或者是英文的,如果有人要的话

Oo。&lt;,*}}}}}}&gt;&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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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3021    3143021 10楼
2013-07-02 09:50:47

鸭梨很大。。[em13]<br/><br/>贴些短小、经典的来看看吧。

若问使君才与术,何如?占得人间一味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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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2 10:18:38

为什么贴不上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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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9013    3149013 12楼
2013-07-02 10:40:01

太长了吧,我昨天贴沙王分开了两份才弄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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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离开奥梅拉斯的人
2013-07-02 10:42:22

那些离开奥梅拉斯的人<br/><br/>厄休拉?K.勒古恩<br/><br/>很少有作者能担当得起“幻想家”这个头衔,但厄休拉?K.勒古恩那些发人深思的小说不仅让她在幻想文学界备受关注,也同样为她在通俗文学界赢得了赞誉。尽管她尝试的创作题材广泛多样,但最负盛名的仍是“瀚星”系列,它讲述了在一个泛银河帝国里各个行星上发生的故事。虽然这些行星有着共同的起源,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发展出了截然相异的文明,令人叹为观止。<br/><br/>勒古恩在故事里往往会同时采用外星视角和地球视角,力图展现出关于作品主题的多种观点。在为她同时赢得星云奖、雨果奖的作品《黑暗的左手》里,勒古恩描绘了一个雌雄同体的星球,那里的人们在繁殖期会随机变成两种性别之一,因此那里不存在任何由于性别差异先入为主的偏见。在她其他“瀚星”系列的故事里(包括《罗卡南的世界》《放逐之星》《幻象之城》《森林,世界之名》《倾诉》等),勒古恩通过创造不同的文明对几种科幻写作类型进行了比较,包括心灵感应、瞬时通信和太空旅行等等。勒古恩的代表作还有《地海传说》系列,包括《地海巫师》《地海古墓》《地海彼岸》《地海孤雏》和《地海故事集》。<br/><br/>这一系列打破了青年文学和少年文学的界限,讲述了一个名叫格德的见习魔法师在冒险中经历的种种困难,并变成了一个称职的魔法师和成熟的人。勒古恩最为人称道的是她深知如何利用神话和仪式来塑造人物和构建故事,一丝不苟的细节设定也使得整个幻想世界跃然纸上。她的其他作品还包括《天堂的车床》《一无所有》《马拉弗雷纳》和《落叶归根》等。她的短篇故事收录于《风的十二处居所》《奥斯尼安故事集》《水牛女孩,你今晚不出来吗》和《宽恕的四种方法》中。勒古恩也写过许多著名的幻想类散文,其中一部分收录在《夜的语言》与《舞于世界边缘》中。<br/><br/>这一系列打破了青年文学和少年文学的界限,讲述了一个名叫格德的见习魔法师在冒险中经历的种种困难,并变成了一个称职的魔法师和成熟的人。勒古恩最为人称道的是她深知如何利用神话和仪式来塑造人物和构建故事,一丝不苟的细节设定也使得整个幻想世界跃然纸上。她的其他作品还包括《天堂的车床》《一无所有》《马拉弗雷纳》和《落叶归根》等。她的短篇故事收录于《风的十二处居所》《奥斯尼安故事集》《水牛女孩,你今晚不出来吗》和《宽恕的四种方法》中。勒古恩也写过许多著名的幻想类散文,其中一部分收录在《夜的语言》与《舞于世界边缘》中。<br/><br/>钟声喧响,惊起燕雀齐飞,夏日庆典在伫立于海边的奥梅拉斯城中宣布开幕。就连那些在港口停泊的船只,也都已经在帆缆上挂起了飘扬的旗帜。在红瓦白墙的房屋和青苔丛生的古老花园之间,游行队伍在街道的树荫下缓慢前行,走过一座座公共建筑和大型花园。一些街道上的队伍端庄斯文:有身穿紫色和灰色笔挺长袍的老者,神情严肃的能工巧匠们,还有抱着孩子、边走边聊的少妇。而在其他的街道上,音乐的节奏更加强烈,锣鼓和铜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人们且行且舞——这里的游行就是跳舞。<br/><br/>孩子们跑来跑去,欢声笑语像燕子在歌声和音乐间穿梭。所有的队伍都正朝着城市的北端前进;在那里有一片叫做“绿野”的湿草地,少年少女们沐浴着明媚的阳光,裸露着纤细的手臂和沾满泥巴的脚踝,正为他们不安分的赛马做着热身。除了一条不带嚼子的缰绳,马儿身上没有任何鞍具;它们的鬃毛编成小股,饰以金色、银色和绿色的彩带。它们喷着鼻息,互相比试一般地腾起前蹄;马儿们兴奋异常,它们大概是唯一一种会融入到人类庆典之中的动物了。<br/><br/>孩子们跑来跑去,欢声笑语像燕子在歌声和音乐间穿梭。所有的队伍都正朝着城市的北端前进;在那里有一片叫做“绿野”的湿草地,少年少女们沐浴着明媚的阳光,裸露着纤细的手臂和沾满泥巴的脚踝,正为他们不安分的赛马做着热身。除了一条不带嚼子的缰绳,马儿身上没有任何鞍具;它们的鬃毛编成小股,饰以金色、银色和绿色的彩带。它们喷着鼻息,互相比试一般地腾起前蹄;马儿们兴奋异常,它们大概是唯一一种会融入到人类庆典之中的动物了。<br/><br/>西北方的群山环抱着坐落在海湾之滨的奥梅拉斯城;清晨的空气清新而明净,太阳照在十八峰顶的积雪上,像是白金色的火焰在深蓝色的天空下燃烧。赛场上的旗子在习习微风中飘扬招展,簌簌作响。宽广的草地上一片寂静,静得你甚至能够听到城市街道上传来的音乐;由远及近,直到几乎触手可及。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甜美香气,它们时而聚拢,时而被欢乐的钟声打散。<br/><br/>欢乐!要如何才能描述出欢乐呢?又要如何形容奥梅拉斯的居民们呢?<br/><br/>你知道的,他们并不是头脑简单的民众,纵然他们的确十分快乐。不过我们现在已经不怎么使用“快乐”这一类的词汇了,笑容早已经不合时宜。这样的说法势必会让人产生猜想,会让人联想到,是否有一位国王,胯下骑着骏马,被皇家骑士环绕护卫?又或是高坐在黄金步辇之上,被奴隶们强壮的肩膀抬起?没有国王。他们不使用刀剑,也不蓄养奴隶。他们不是那种野蛮人——虽然我并不清楚他们的规范和法律,但我想一定屈指可数。这里既不被君主统治,也不是奴隶制国家;他们也没有股票、广告,秘密警察或是炸弹。<br/><br/>但是我得强调一下,他们不是头脑简单的民众,不是爱唱歌的牧人,不是高贵的野蛮人①,也不是乏味的乌托邦主义者。他们并不比我们单纯。问题在于,我们早已被满腹经纶的老学究和久经世故的老油条灌输了一种思想,即认为快乐是愚蠢的,只有痛苦才能令人明智,邪恶才会引人入胜。这是艺术家的一场背叛,对邪恶之陈腐和痛苦之枯燥的否认:如果你无法击败邪恶就委身于邪恶,如果你感到痛苦就重复这种痛苦。但,歌颂绝望就是谴责愉悦,拥抱暴力就代表着要放弃其余的一切——我们险些放弃了其余的一切;我们再也无法描述快乐,无法庆贺快乐。——那么,我又要怎样向你描述奥梅拉斯的人们呢?<br/><br/>但是我得强调一下,他们不是头脑简单的民众,不是爱唱歌的牧人,不是高贵的野蛮人①,也不是乏味的乌托邦主义者。他们并不比我们单纯。问题在于,我们早已被满腹经纶的老学究和久经世故的老油条灌输了一种思想,即认为快乐是愚蠢的,只有痛苦才能令人明智,邪恶才会引人入胜。这是艺术家的一场背叛,对邪恶之陈腐和痛苦之枯燥的否认:如果你无法击败邪恶就委身于邪恶,如果你感到痛苦就重复这种痛苦。但,歌颂绝望就是谴责愉悦,拥抱暴力就代表着要放弃其余的一切——我们险些放弃了其余的一切;我们再也无法描述快乐,无法庆贺快乐。——那么,我又要怎样向你描述奥梅拉斯的人们呢?<br/><br/>他们不是天真快乐的孩子——虽然他们的孩子的确是快乐的。他们是成熟、睿智、热情的成年人,生活也并不悲惨。啊,多么奇妙!但我希望自己能用更准确的语言来描述它,我希望自己能够说服你。我口中的奥梅拉斯听起来就像建筑在童话之中——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许你们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想象一下会更好,设想一下这座城池将会坐落于何处,因为我的描述未必符合你们的想象。<br/><br/>比如,他们的科技水平如何?我认为那里是没有汽车和直升机的,依据是:奥梅拉斯的人们是幸福的人们。幸福建立在一种恰当的判断力上:什么是必要的,什么是无必要但也无害的,什么是有害的。在中间那个档次——无必要但也无害的那一层,比如那些舒适的、奢侈的、豪华的物件之类——他们当然可以有中央供暖、地下交通、洗衣机;或许还有各种我们尚未发明出来的新鲜神奇的玩意儿,什么悬浮灯、清洁能源、万能感冒药……也说不定这些东西他们一概没有,那也无所谓,随你喜欢。我倾向于想象,在夏季庆典的前几天,人们坐着高速火车和双层电车从四面八方来到奥梅拉斯,抵达奥梅拉斯中央车站。<br/><br/>比如,他们的科技水平如何?我认为那里是没有汽车和直升机的,依据是:奥梅拉斯的人们是幸福的人们。幸福建立在一种恰当的判断力上:什么是必要的,什么是无必要但也无害的,什么是有害的。在中间那个档次——无必要但也无害的那一层,比如那些舒适的、奢侈的、豪华的物件之类——他们当然可以有中央供暖、地下交通、洗衣机;或许还有各种我们尚未发明出来的新鲜神奇的玩意儿,什么悬浮灯、清洁能源、万能感冒药……也说不定这些东西他们一概没有,那也无所谓,随你喜欢。我倾向于想象,在夏季庆典的前几天,人们坐着高速火车和双层电车从四面八方来到奥梅拉斯,抵达奥梅拉斯中央车站。<br/><br/>中央车站可以算是城中最堂皇的建筑了,虽然比起华丽的农贸市场来还是略逊一筹。但就算有火车,我也还是担心你们之中有些人认为奥梅拉斯是一个虚假的城市。欢笑、钟声、游行、赛马等等。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那我就再加上一样吧:狂欢。如果这能改变你对奥梅拉斯的印象,那么就别犹豫了。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别去想象那种画面:长相俊美,一丝不挂,处于极度的欢愉中的男女圣职者们,随时随地准备着与随便哪个男人女人温存欢好,只要对方有心皈依于他们的神——虽然我的第一个念头正是如此。<br/><br/>但说实在的,奥梅拉斯还是没有神殿更好一些,至少不要有这种有人的神殿。宗教,可以;神职人员,不行。他们自可以四处游荡,将美丽赤、裸的身体当成圣餐,分发给那些渴求狂喜和肉欲的人。让他们加入游行吧。让鼓声伴随着他们的交合,锣声宣告出欲望的荣光,还有并非无关紧要的一点,让这愉悦的仪式带来的结晶蒙受众人的爱与关怀。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对于奥梅拉斯的人来说,没有所谓的罪恶。那么他们有什么呢?我一度认为奥梅拉斯没有毒品,但这也未免太过于禁欲主义了。<br/><br/>对于那些好这一口的人来说,“珠子”淡而持久的香气令城市的每条街道都散发着芬芳。首先,“珠子”会让人的心智和肉体都陷入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中,然后是接连几小时梦幻般的慵懒,还有宇宙中最深邃奥秘之处的幻象,和超乎寻常的性爱快感——而且它不会使人上瘾。对那些口味温和一点的家伙来说,这儿还有啤酒。那么——那么这座欢乐之城还应该有什么呢?胜利的快感,没错,那是一种对勇气的嘉奖。<br/><br/>对于那些好这一口的人来说,“珠子”淡而持久的香气令城市的每条街道都散发着芬芳。首先,“珠子”会让人的心智和肉体都陷入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中,然后是接连几小时梦幻般的慵懒,还有宇宙中最深邃奥秘之处的幻象,和超乎寻常的性爱快感——而且它不会使人上瘾。对那些口味温和一点的家伙来说,这儿还有啤酒。那么——那么这座欢乐之城还应该有什么呢?胜利的快感,没错,那是一种对勇气的嘉奖。<br/><br/>但是我们既然已经决定这座城市没有神职者,那么也还是不要有士兵为好。建立在屠杀上的快乐并不是正当的快乐——屠杀并不能使人快乐,只会令人畏惧,不值一提。那种无穷的满足感和宏大的胜利喜悦并非来自于对外来敌人的抵抗,而是来自于人们心中那些积极和美好,以及世上最壮丽的夏天。充满奥梅拉斯的人民内心的,正是这样的喜悦,他们庆贺的胜利是生命的胜利。我不认为他们之中有多少人会需要“珠子”。<br/><br/>现在,大部分的游行队伍都已经到达了“绿野”。供应食物的红蓝帐篷里飘出诱人的香味,孩子们汗湿的小脸潮乎乎的,一个男人慈祥的灰胡子里挂着几粒蛋糕碎渣。少年少女们都已经骑上了自己的坐骑,在起跑线附近集结。一个矮小富态的老妇人笑盈盈地从篮中取出鲜花,身材高挑的年轻人把鲜花插在自己光泽的发间。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独自坐在人群边缘,吹着一支木笛。人们驻足聆听,回以微笑,但没有一个人去打扰他。他目不斜视,吹奏不休,沉浸在甜美轻盈的旋律中,黑色的眼睛里满是专注。<br/><br/>一曲奏完,他缓缓放下紧握木笛的手。<br/><br/>这一段微小的沉寂有如一个信号,一声号角从起跑线旁的帐篷中响起,急促、洪亮、穿云裂帛。马儿们跃起身来,以声声嘶鸣作为回应。年轻的骑手们一脸凝重地安抚着马匹,抚摸着他们的脖子低语:“嘘,嘘,我的美人,我的希望……”他们沿着起跑线排成一行。赛道旁的人群像风中的草地一样涌动。夏日庆典正式开始了。<br/><br/>这一段微小的沉寂有如一个信号,一声号角从起跑线旁的帐篷中响起,急促、洪亮、穿云裂帛。马儿们跃起身来,以声声嘶鸣作为回应。年轻的骑手们一脸凝重地安抚着马匹,抚摸着他们的脖子低语:“嘘,嘘,我的美人,我的希望……”他们沿着起跑线排成一行。赛道旁的人群像风中的草地一样涌动。夏日庆典正式开始了。<br/><br/>你相信吗?你认同了这样的庆典,这座城市,这种欢乐吗?没有?那么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br/><br/>在奥梅拉斯某幢华美的公共建筑下方,又或是在一栋宽敞私宅的地窖中,有一个紧锁的房间。房间没有窗户,不知道从地窖上方哪一个布满蛛网里的窗户里射进了一道光线,又透过木板的缝隙漏了下来。这是这里唯一的光源,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灰尘。这个小房间的角落放着一个生锈的水桶,旁边立着几把拖把,拖把头干硬纠结,散发着臭气。像所有的地窖一样,这里的地板上也积了一层灰,摸上去黏糊糊的。这个房间大概有三步长,两步宽:就是一个杂物柜,或者说是废弃的工具间。一个小孩坐在房间里。这孩子可能是个男孩,也可能是个女孩。他看上去约莫六岁,但实际上就快十岁大了。孩子是个弱智,或许天生如此,或许是长期的恐惧、饥饿和孤独造成的。<br/><br/>他佝偻着背,缩在离水桶和拖把最远的那个角落。他有时挖挖鼻子,有时无意识地摸索着自己的脚趾头或生殖器。他害怕拖把,他觉得拖把是种很恐怖的东西。他把眼睛闭得死死的,但他知道拖把还是在那里。门紧紧地锁着,没人会来。房门总是锁着的,也没有任何人会来,除了——这孩子对时间的流逝毫无概念——除了有些时候,吱嘎作响的门被推开,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会站在门口。他们之一会走进屋子踢踢这孩子让他站起来,而其他人从不靠近,只投来恐惧而厌恶的眼神。<br/><br/>他佝偻着背,缩在离水桶和拖把最远的那个角落。他有时挖挖鼻子,有时无意识地摸索着自己的脚趾头或生殖器。他害怕拖把,他觉得拖把是种很恐怖的东西。他把眼睛闭得死死的,但他知道拖把还是在那里。门紧紧地锁着,没人会来。房门总是锁着的,也没有任何人会来,除了——这孩子对时间的流逝毫无概念——除了有些时候,吱嘎作响的门被推开,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会站在门口。他们之一会走进屋子踢踢这孩子让他站起来,而其他人从不靠近,只投来恐惧而厌恶的眼神。<br/><br/>装食物和水的碗被草草装满,门铿然落锁,目光消失不见。来这里的人从不开口说话,但是这个孩子,这个并非一直生活在工具间里,这个仍然记得外面的阳光和母亲的呼唤的孩子会说。“我会听话的,”他说,“求求你们放我出去,我会听话的!”可从未得到过回应。孩子曾在无数个夜晚里哭喊着求救,但他现在只会发出低声呜咽,“哎——啊,哎——啊”,话也说得越来越少。他的腿像麻杆一样细,瘦弱的身体上肚子显得特别突出。他每天就靠半碗油拌玉米面过活。他赤身裸体,因为总是坐在自己的屎尿里,他的屁股和大腿上生满了疮。<br/><br/>他们都知道他的存在——奥梅拉斯的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人到这里来看过他,另外一些人只是知道而已。他们都知道他必须在那儿。有些人明白原因,有些人不明白,但所有人都清楚一点:他们的幸福,他们城市的华美,他们友情的温馨,他们子女的健康,他们学者的智慧,他们工匠的技艺,甚至于他们庄稼的好收成,和宜人的气候——全都仰赖于那孩子令人生厌的悲惨境遇。<br/><br/>奥梅拉斯的孩子们一旦到了懂事的年纪就会被告知这件事。因此,来看这孩子的大多是年轻人,虽然有时也会有成年人来,或者是再来,看这个孩子。不管之前对这些年轻人解释得多么详尽,他们看到他的时候也还是会觉得震惊,恶心。<br/><br/>他们会感到厌恶,纵然他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超越这种感觉了。他们感到气恼,愤怒,无能为力,尽管理由就放在他们眼前。他们会想要为这孩子做点什么,但他们不能:如果这个孩子被从那个阴森可怕的地方解救出来带到阳光下,如果为这孩子擦洗身体送上饭菜让他吃饱喝足,那自然是件好事。但是如果这么做的话,奥梅拉斯所有的繁荣美好和欢愉就会在瞬间凋零萎谢,化为齑粉。这是交换条件。用奥梅拉斯所有人的美德和恩惠来交换一个小小的善举,以千万人的幸福来交换一个人的幸福——这无异于开门揖盗。<br/><br/>他们会感到厌恶,纵然他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超越这种感觉了。他们感到气恼,愤怒,无能为力,尽管理由就放在他们眼前。他们会想要为这孩子做点什么,但他们不能:如果这个孩子被从那个阴森可怕的地方解救出来带到阳光下,如果为这孩子擦洗身体送上饭菜让他吃饱喝足,那自然是件好事。但是如果这么做的话,奥梅拉斯所有的繁荣美好和欢愉就会在瞬间凋零萎谢,化为齑粉。这是交换条件。用奥梅拉斯所有人的美德和恩惠来交换一个小小的善举,以千万人的幸福来交换一个人的幸福——这无异于开门揖盗。<br/><br/>这个条件非常严苛:连一句同情的话都不能对那孩子说。<br/><br/>见过那个孩子,面对过这个矛盾的年轻人回家的时候通常都会泪流满面,或者愤怒得流不出泪。他们可能会琢磨好几个月甚至几年。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会逐渐地意识到,即使那孩子得到自由,对他来说也影响不大,无非是一点点来自温饱的模糊满足,但也并没多少。他已经退化到无法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快乐了;他生活在恐惧之中太久太久以至于已经忘了无所畏惧的感觉;他的习性已经太过粗野以至于无法接受仁慈的对待。<br/><br/>事实上,被囚禁了这么久之后,离开了那保护性的墙壁和黑暗,离开了他坐卧其中的秽物,他或许会活得更加凄惨。一旦接受了这种可怕的事实,年轻人们脸上那些因苦涩的现实而流出的泪水也渐渐被风干了。<br/><br/>然而,他们现在的美满生活也许正脱胎于他们为这孩子流下的泪水和燃烧的怒火,脱胎于他们为这孩子的努力和无能为力。他们的幸福不是枯燥无味,不负责任的幸福。他们知道,他们自己也正和那个孩子一样,并不自由。<br/><br/>然而,他们现在的美满生活也许正脱胎于他们为这孩子流下的泪水和燃烧的怒火,脱胎于他们为这孩子的努力和无能为力。他们的幸福不是枯燥无味,不负责任的幸福。他们知道,他们自己也正和那个孩子一样,并不自由。<br/><br/>他们懂得什么叫怜悯。是这孩子的存在,以及他们对这孩子存在的认知,使他们拥有了那些高雅的建筑,感人的乐章,渊博的知识。因为有这孩子,才让他们对其他的孩子更加温柔。他们知道如果没有他在黑暗中哀鸣,其他的孩子,比如那个小笛手,就无法在夏季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在年轻的骑手们跨上骏马整装待发之际,吹出欢快的音符。<br/><br/>现在你相信了吗?这样是不是更加可信了?但是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而这件事情却相当难以置信。<br/><br/>偶尔会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或者男孩,在见过了那个孩子之后并没有带着眼泪或怒火回到家里;没有,而且再也没有回到家里。有些成年男女也会沉默个一两天,然后离开家。他们走上街道,沿着道路独自前行。<br/><br/>他们走着,穿过奥梅拉斯漂亮的城门,一直走出这个城市。他们穿过农田,形单影只,脚步不停。少年、少女、男人、女人。夜幕降临,他们沿着村庄的小路,经过农舍的温馨灯火,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田野之中。他们孤身一人,向着西方和北方的山峦行进。他们一直走,他们离开奥梅拉斯,他们走进黑暗,一去不回。他们要去的地方对我们来说比这个欢乐之城更难以想象。我没法描述。或许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不过他们似乎知道自己的方向——那些离开奥梅拉斯的人。<br/><br/>易慕诗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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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 客
2013-07-02 10:54:03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br/><br/>罗伯特?西尔弗伯格曾在一九五六年荣获雨果奖最佳新人奖,当时距离他发表第一部专业小说还不到两年。经过将近十年的见习和数百万字的磨炼,终于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西尔弗伯格作为当代表达最清晰也最勤奋的作家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这一时期他所创作的作品以人物心理的复杂描写和深刻的道德主题见长,并生动阐述了个人必须努力超越沉重和局限的客观环境的道理。《看见隐形人》《霍克斯比尔站》以及《荆棘》都是西尔弗伯格通过多种多样的研究方法来实现自己对个人排他性的未来探究。西尔弗伯格这一时期的最佳代表作是《灵魂将死》,讲述了一个动人且伤感的故事。主人公因拥有心电感应这一独一无二的本领,而被周围人孤立。后来又因失去能力与世隔绝,彻底失去了他和普通人唯一的联系。《夜翼》和《走进地球》都用暗示性的复活与救赎,将与外星物种的联系表现为人类潜在恢复活力的象征。《内心世界》则以编年史的方式表述了当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与隐私完全变成不可能后,人口过多将可能成为使人变成非人的潜在威胁。纵观西尔弗伯格笔下那些出色的故事,其戏剧性的精髓自然是个人面对死亡时的表现。《与死者共生》详细描述在一个人类和再生死者共享的世界里,人所面临的种种困难。《第二旅程》则以死亡的特性为中心,讲述一个被抹去真实记忆的人偶然发现自己昔日是个罪犯之后,新旧人格天人交战的故事。而对永生的探索,这个人类反复思索的主题出现在《脑之书》这个故事里,讲述了主人公对一个据说已经找到永生秘密的神秘教派的追逐。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起,西尔弗伯格一直贯注于英雄梅吉尔长篇史诗的编写。这部史诗般的系列科幻小说包括《瓦伦丁王之塔》《梅吉尔编年史》以及《瓦伦丁大祭司》。他还著有以苏美尔神话为背景的两部奇幻小说,《英雄王吉尔伽美什》和《奔向永生之地》。西尔弗伯格许多短片小说都收录在《下一站,群星》《飞向太空》《十三寸》《与死者共生》以及《秘密共享人》之中。他还为儿童写过许多小说和非小说类文学作品,并编辑了七十多部选集。这篇《乘客》,为西尔弗伯格赢得了第一个星云奖。他还曾多次荣获雨果奖。<br/><br/>罗伯特?西尔弗伯格曾在一九五六年荣获雨果奖最佳新人奖,当时距离他发表第一部专业小说还不到两年。经过将近十年的见习和数百万字的磨炼,终于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西尔弗伯格作为当代表达最清晰也最勤奋的作家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这一时期他所创作的作品以人物心理的复杂描写和深刻的道德主题见长,并生动阐述了个人必须努力超越沉重和局限的客观环境的道理。《看见隐形人》《霍克斯比尔站》以及《荆棘》都是西尔弗伯格通过多种多样的研究方法来实现自己对个人排他性的未来探究。西尔弗伯格这一时期的最佳代表作是《灵魂将死》,讲述了一个动人且伤感的故事。主人公因拥有心电感应这一独一无二的本领,而被周围人孤立。后来又因失去能力与世隔绝,彻底失去了他和普通人唯一的联系。《夜翼》和《走进地球》都用暗示性的复活与救赎,将与外星物种的联系表现为人类潜在恢复活力的象征。《内心世界》则以编年史的方式表述了当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与隐私完全变成不可能后,人口过多将可能成为使人变成非人的潜在威胁。纵观西尔弗伯格笔下那些出色的故事,其戏剧性的精髓自然是个人面对死亡时的表现。《与死者共生》详细描述在一个人类和再生死者共享的世界里,人所面临的种种困难。《第二旅程》则以死亡的特性为中心,讲述一个被抹去真实记忆的人偶然发现自己昔日是个罪犯之后,新旧人格天人交战的故事。而对永生的探索,这个人类反复思索的主题出现在《脑之书》这个故事里,讲述了主人公对一个据说已经找到永生秘密的神秘教派的追逐。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起,西尔弗伯格一直贯注于英雄梅吉尔长篇史诗的编写。这部史诗般的系列科幻小说包括《瓦伦丁王之塔》《梅吉尔编年史》以及《瓦伦丁大祭司》。他还著有以苏美尔神话为背景的两部奇幻小说,《英雄王吉尔伽美什》和《奔向永生之地》。西尔弗伯格许多短片小说都收录在《下一站,群星》《飞向太空》《十三寸》《与死者共生》以及《秘密共享人》之中。他还为儿童写过许多小说和非小说类文学作品,并编辑了七十多部选集。这篇《乘客》,为西尔弗伯格赢得了第一个星云奖。他还曾多次荣获雨果奖。<br/><br/>如今站在这里的只剩下残缺不全的我。一大块记忆不见了,像消融的冰山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侵入我们大脑的“乘客”离开后,事情总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永远无法得知身体被夺走那段时间自己究竟做过什么,只有挥之不去的感觉,一种莫名的异样感,一直残留在心中。<br/><br/>正如沙滩牵留住来自大海的漂流瓶;正如截肢后断腿处不断传来的幻肢痛。<br/><br/>我走下床,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头发乱糟糟的,费点劲儿才梳好。脸色由于睡眠不足看上去有些憔悴。嘴里满满都是酸味。难道说“乘客”用我的身体去吃大便了吗?他们干得出来这种事。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br/><br/>我走下床,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头发乱糟糟的,费点劲儿才梳好。脸色由于睡眠不足看上去有些憔悴。嘴里满满都是酸味。难道说“乘客”用我的身体去吃大便了吗?他们干得出来这种事。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br/><br/>现在是早上了。<br/><br/>一个天色灰暗、变幻不定的早上。我望着天际发了会儿呆,随后冷不防打个寒战。我调暗玻璃的亮度,让其内壁也显现出灰暗、不定的色泽。屋内有些杂乱,我带女人回家过夜了吗?托盘里散落了些烟灰。翻查烟蒂时,我在上面找到了口红留下的痕迹。没错,确实有女人来过这里。<br/><br/>我轻轻摸了摸床单,上面还残留着两人共同留下的温暖。两个枕头也都被使用过。不过她已经走了,夺走我身体的“乘客”也走了,这里只剩我一个人。<br/><br/>这次,持续了多久?<br/><br/>我拿起手机呼叫服务中心。“今天几号?”<br/><br/>另一端传来声音毫无起伏的女性系统音:“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四号,星期五。”<br/><br/>“几点?”<br/><br/>“东部标准时间,九点五十五分。”<br/><br/>“天气呢?”<br/><br/>“今天预计气温为一摄氏度到三摄氏度,当前气温为一摄氏度。北风四级。局部地区有小雨。”<br/><br/>“今天预计气温为一摄氏度到三摄氏度,当前气温为一摄氏度。北风四级。局部地区有小雨。”<br/><br/>“你对宿醉酒醒后有什么建议吗?”<br/><br/>“食物或者药物?”<br/><br/>“什么都行,随你。”我说。<br/><br/>中央电脑思考片刻决定把两样都送上,并立刻起动我的厨房系统。冰凉的番茄汁从水龙头里流出来。鸡蛋也被打到锅里准备煎熟。一瓶略带紫色的药液从药品口送出来。中央电脑总是考虑得如此周全。我很好奇,那些“乘客”有没有尝试过去驾驭她呢?这对它们而言将会是一种怎样难以言喻的快感?很显然,比起在一个漏洞百出、时常秀逗的人类灵魂里待一小会儿,掠夺中央电脑数百万的思考记忆肯定更让人兴奋不已!<br/><br/>中央电脑说过,今天是十二月四号,星期五。就是说,我的身体被“乘客”借走了三天。<br/><br/>我喝下那杯紫色的东西,像检查腐烂的伤口那样,战战兢兢地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br/><br/>我还记得星期二早上,那时我正在辛苦地工作。由于一张图表都没出来,部门经理勃然大怒。他曾在五周内被“乘客”附身三次,他负责的部门因此乱作一团,他的圣诞节奖金也因为这个被大幅缩减。即使大家已经立下不成文的规定,不惩罚那些因为“乘客”而犯错的人,但从情况来看,部门经理似乎觉得他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于是,他便不公平地对待我们。我们不得不加班加点地工作,修订图表、修改程序、检查基本法则,全部做起来几乎超过十遍以上。最终图表做出来了:详细预报了一九八八年二月到四月之间公共安全产业价格变动的图表。星期二那天下午,我们准备开会讨论图表内容及其预示的未来走向。<br/><br/>我还记得星期二早上,那时我正在辛苦地工作。由于一张图表都没出来,部门经理勃然大怒。他曾在五周内被“乘客”附身三次,他负责的部门因此乱作一团,他的圣诞节奖金也因为这个被大幅缩减。即使大家已经立下不成文的规定,不惩罚那些因为“乘客”而犯错的人,但从情况来看,部门经理似乎觉得他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于是,他便不公平地对待我们。我们不得不加班加点地工作,修订图表、修改程序、检查基本法则,全部做起来几乎超过十遍以上。最终图表做出来了:详细预报了一九八八年二月到四月之间公共安全产业价格变动的图表。星期二那天下午,我们准备开会讨论图表内容及其预示的未来走向。<br/><br/>然而下午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br/><br/>我的身体肯定是在那时被“乘客”夺走的。也许是在我工作途中;也许就在那间铺着红木地板的会议室里,在我开会的时候。一张张担忧的脸围绕在我身边。我又是咳嗽、又是抽搐,甚至还从椅子上摔下来。大家惋惜地摇头,却没有一个人走上前,也没有人过来阻止我。毕竟,与一个正被“乘客”附身的人接触实在太过危险,很有可能另一个“乘客”正无形地潜伏在一旁准备伺机行动,找寻“座驾”,因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对我的遭遇视而不见。就这样,我离开了公司大厦。<br/><br/>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br/><br/>在这样一个阴冷的星期五早上,我坐在房间里一边吃炒蛋,一边努力重建自己过去三天失去的记忆。<br/><br/>当然,全想起来是不可能的。虽然身体被夺走那段时间人的自我意识很清醒,但“乘客”离开后,期间发生的所有事也会跟着一起消失。只有周围人的冷漠、眩晕时眼前模糊的画面以及部分缥缈的记忆仍会残留在脑海中。事件之后,作为“乘客”座驾的身体绝对不会再被同一个“乘客”占据。“座驾”无法想起身体被夺走期间经历事件的细节,可他的生活却被悄悄地改变了。<br/><br/>当然,全想起来是不可能的。虽然身体被夺走那段时间人的自我意识很清醒,但“乘客”离开后,期间发生的所有事也会跟着一起消失。只有周围人的冷漠、眩晕时眼前模糊的画面以及部分缥缈的记忆仍会残留在脑海中。事件之后,作为“乘客”座驾的身体绝对不会再被同一个“乘客”占据。“座驾”无法想起身体被夺走期间经历事件的细节,可他的生活却被悄悄地改变了。<br/><br/>现在,我正试图回想。<br/><br/>一个姑娘?没错,想想烟蒂上的口红就知道了。做、爱,在我房间里。年轻的?成熟的?金发妞?黑人妞?画面模糊成一片,想不真切。这具被夺走的身体表现得怎么样?我是个好情人吗?要知道当我还是我自己的时候,我一直力争如此。我坚持锻炼,保持体形,三十八岁了,依然可以在夏日午后不间断地连打三场网球。我想跟一个女人打得火热就能打得火热,这不是自吹自擂,而是实事求是。我们有我们的技巧,这个“乘客”可学不来。<br/><br/>不过“乘客”,我听说,他们会用恶劣的玩笑嘲讽我们的一举一动。所以说,那个占据我身体的“乘客”,会不会先为我找个女人,再迫使我不能和她继续在一起,以此来获得某种喜悦?<br/><br/>我不喜欢这个念头。<br/><br/>萦绕在我脑海中的乌云现在开始散去,中央电脑提供的药很快起作用了。我把东西吃完,刮了胡子,站在震动器前等待它把我的皮肤清理干净,然后开始锻炼。星期三、星期四那两天早上“乘客”帮我锻炼身体了吗?估计没有,我得把那两天的份补回来。人到中年,肌肉一旦失去弹性可是很难补回来的。<br/><br/>萦绕在我脑海中的乌云现在开始散去,中央电脑提供的药很快起作用了。我把东西吃完,刮了胡子,站在震动器前等待它把我的皮肤清理干净,然后开始锻炼。星期三、星期四那两天早上“乘客”帮我锻炼身体了吗?估计没有,我得把那两天的份补回来。人到中年,肌肉一旦失去弹性可是很难补回来的。<br/><br/>膝盖不弯曲,下腰碰脚尖二十次。<br/><br/>腾空踢腿。<br/><br/>平躺在器材上做仰卧起坐。<br/><br/>身体好像受到虐待一样吱咯作响。清醒后,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心情愉悦,内在的麻刺感让我知道我的身体依然强健。<br/><br/>接下来最想要的当然是清新的空气了。我迅速套好衣服离开公寓出去散心。因为公司里的人知道星期二下午时,我的身体被“乘客”夺走了,所以今天不用上班。毕竟他们都不知道星期五破晓的时候“乘客”已经离开了,现在我将拥有一整天空闲的时光。我要在街上漫步,尽情舒展我的四肢,补偿身体受到的虐待。<br/><br/>我走入电梯,从五十五层直降到一层,踏入十二月干冷天气的怀抱。<br/><br/>纽约拔地而起的高楼在我周围耸立着。<br/><br/>马路上行驶的车辆川流不息。驾驶汽车的司机们如坐针毡,谁都无法预知附近哪辆汽车里的驾驶员会突然被“乘客”夺走。要知道身体被“乘客”占据的瞬间通常都会给当事人造成片刻的意识模糊,而许多人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大街上或是高速公路上命丧黄泉。值得一提的是,从没有哪一个“乘客”命丧于此。<br/><br/>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穿过第十四大街,听着电动引擎巨大的轰鸣声,一路朝北前进。我看见一个男孩痉、挛似的晃个不停,我知道他的意识正在被人掠夺着。在第五大道和第二十二大街的路口,一个看上去事业有成的大肚子男人向我这边走过来,他的领带歪了,今早的《华尔街日报》插在他的大衣口袋里。男人伸着舌头,咯咯笑个不停——又一个被“乘客”打劫的。面对被打劫的人,我只好绕开走,离他远点儿。早晨的时光过得飞快,我走进第三十四大街下用来避开路上车流的地下通道,继续朝女王路前进。期间还遇上两个在通道边上吵架的小姑娘,一个是黑人,眼睛因恐惧瞪得溜圆;另一个则不断把她朝围栏那边推,又是被“乘客”打劫的。“乘客”从不有意杀人,通常它们那么做只是为了消遣。黑人女孩被松开了,整个人摔倒在一堆杂物上,浑身发抖,接着爬起来跑了。另一个女孩抓了长长一束头发放进嘴里,用力嚼个不停。随后,她似乎是清醒过来,整个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br/><br/>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穿过第十四大街,听着电动引擎巨大的轰鸣声,一路朝北前进。我看见一个男孩痉、挛似的晃个不停,我知道他的意识正在被人掠夺着。在第五大道和第二十二大街的路口,一个看上去事业有成的大肚子男人向我这边走过来,他的领带歪了,今早的《华尔街日报》插在他的大衣口袋里。男人伸着舌头,咯咯笑个不停——又一个被“乘客”打劫的。面对被打劫的人,我只好绕开走,离他远点儿。早晨的时光过得飞快,我走进第三十四大街下用来避开路上车流的地下通道,继续朝女王路前进。期间还遇上两个在通道边上吵架的小姑娘,一个是黑人,眼睛因恐惧瞪得溜圆;另一个则不断把她朝围栏那边推,又是被“乘客”打劫的。“乘客”从不有意杀人,通常它们那么做只是为了消遣。黑人女孩被松开了,整个人摔倒在一堆杂物上,浑身发抖,接着爬起来跑了。另一个女孩抓了长长一束头发放进嘴里,用力嚼个不停。随后,她似乎是清醒过来,整个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br/><br/>我赶紧移开视线。不可以在受害者恢复意识的过程中观察他们,这是“座驾”之间不成文的规定。在如今这段黑暗的岁月里,人们多了太多新的道德观念。<br/><br/>我继续匆忙赶路。<br/><br/>我这么着急是要去哪?我差不多已经走了一英里多了。总觉得我好像是在有目的地前进,仿佛寄居在我身上的“乘客”仍旧控制着我的大脑,促使我不断行动。但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至少,此刻,我是自由的。<br/><br/>我能百分之百肯定吗?<br/><br/>“我思故我在”这句老话如今已经不管用了。即使在身体被“乘客”夺取的情况下,人依然能够继续思考。正因如此,我们一直生活在相当绝望的环境之中。无论眼前的道路多么可怕,无论将要遭受的会是怎样自我毁灭的后果,我们都没办法把它停下。我很确定我可以区分自己什么情况是被“乘客”控制,什么情况身处自由。或许我现在正负担着一个精力旺盛的“乘客”,它还没有完全从我身上走开,只是退居到我的小脑里。它一面给我一个自己已经自由的假象,一面为实现它的某种目的暗中驱使我行动。<br/><br/>自由的假象,我们还曾拥有比那更多的东西吗?<br/><br/>话虽如此,可一想到自己正毫无意识地被“乘客”操控,心里难免感到阵阵不安。身体忽然汗如雨下,当然这绝不仅仅是因为我刚刚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停下,在这停下。你为什么一定要继续走?你已经走到第四十二大街了。旁边就是个图书馆。没人逼迫你前进,就在这歇一会儿吧,我对自己说,接着走到图书馆前的台阶上喘口气。<br/><br/>石头台阶很冷,我坐在上面默默告诉自己,每件事都是靠我自身意识做出的决定。<br/><br/>是吗?自由论对战宿命论,这个老问题如今衍化成最让人作呕的生活方式。宿命论不再是哲学家口中的抽象理念,而是穿行于人类头骨间的冰冷外星生物对地球人的一种强行控制。三年前,“乘客”降临地球。自那时起,我的身体共被掠夺过五次。现在我所生活的世界早已和过去大不相同。人们甚至适应了它们的存在。我们有了新的道德规范,生活继续进行。政府照常颁发法令,立法机关照常召开会议,股票交易照常进行。面对外星人对地球的随机破坏,还设立了补偿办法。这是唯一的出路,不然还能怎么办?在反抗中毁灭吗?我们面对的是一群永远无法战胜的敌人,我们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就只有忍耐。于是,我们一直默默忍耐着。<br/><br/>是吗?自由论对战宿命论,这个老问题如今衍化成最让人作呕的生活方式。宿命论不再是哲学家口中的抽象理念,而是穿行于人类头骨间的冰冷外星生物对地球人的一种强行控制。三年前,“乘客”降临地球。自那时起,我的身体共被掠夺过五次。现在我所生活的世界早已和过去大不相同。人们甚至适应了它们的存在。我们有了新的道德规范,生活继续进行。政府照常颁发法令,立法机关照常召开会议,股票交易照常进行。面对外星人对地球的随机破坏,还设立了补偿办法。这是唯一的出路,不然还能怎么办?在反抗中毁灭吗?我们面对的是一群永远无法战胜的敌人,我们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就只有忍耐。于是,我们一直默默忍耐着。<br/><br/>石阶的凉气不断侵入我的身体。眼下已是十二月,很少有人会坐在那上面。<br/><br/>我不断告诉自己,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才会走这么远来到这里,也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停下来休息。“乘客”并没有控制我的大脑,希望如此,希望如此。我无法接受自己是不自由的念头。<br/><br/>难道说是……我怀疑“乘客”临走前在我脑子里留下了什么残余指令,让我走到这儿,然后在这地方停下?那也有可能。<br/><br/>我四下张望其他站在台阶上的人。<br/><br/>一位双目失神在看报纸的老人,一个鼻子穿环的十三四岁的男孩,一个胖妇人。这些都是正被“乘客”占据的人吗?看样子今天“乘客”似乎很喜欢围着我转。看多了这样的场面,当身体重获自由时,我便越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又变回了原来的我。距离上次被“乘客”打劫到这次,我拥有了整整三个月的自由时光。有人说,他们几乎没有自由。他们的身体被“乘客”高度控制,只有闲散时间才会突然恢复自己的意识,一天在这儿,一周在那儿,下一刻又处在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我们无法确认地球上究竟遍布了多少“乘客”,或许几百万,或许只有五个。谁分辨得出呢?<br/><br/>一位双目失神在看报纸的老人,一个鼻子穿环的十三四岁的男孩,一个胖妇人。这些都是正被“乘客”占据的人吗?看样子今天“乘客”似乎很喜欢围着我转。看多了这样的场面,当身体重获自由时,我便越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又变回了原来的我。距离上次被“乘客”打劫到这次,我拥有了整整三个月的自由时光。有人说,他们几乎没有自由。他们的身体被“乘客”高度控制,只有闲散时间才会突然恢复自己的意识,一天在这儿,一周在那儿,下一刻又处在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我们无法确认地球上究竟遍布了多少“乘客”,或许几百万,或许只有五个。谁分辨得出呢?<br/><br/>一片小雪花打着转儿从天而降。我记得中央电脑说今天有可能会下小雨,难道说早上的时候它们已经连她都控制了吗?<br/><br/>忽然,我看见了那个姑娘。<br/><br/>她坐在往上五个台阶,一百英尺外,斜对着我的地方。一袭黑裙被提到膝盖上,露出修长的双腿。姑娘很年轻,赤褐色的长发柔顺且浓密,眼神则有些暗淡。从这个距离,我看不清她眼睛的确切颜色。对方的穿着很朴素,看样子应该不到三十岁。墨绿色的大衣搭配略带紫色的口红。她有着丰润饱满的嘴唇,高挺纤细的鼻梁,精心修剪过的眉毛。<br/><br/>我认识她。<br/><br/>过去三晚和我在家共度良宵的人就是她,就是那个人。她被“乘客”夺去身体后,遇到了我。而我,一个同样被“乘客”占领的人则和她上了床。我对此确信不疑。原本笼罩在记忆上的薄纱已经被掀开:我看见她光滑的身体赤、裸裸地躺在我的床上。<br/><br/>我怎么会想起这个?<br/><br/>这样真切的画面绝不可能是幻觉。尽管无法理解“乘客”为什么这么做,但是很显然,出于某种原因它允许我想起当时发生的事。我不断回想起更多细节。我想起了她那因喜悦而发出的轻柔喘息声。我知道这三晚我的身体没有背叛我的感觉,我也没有令她感到失望。<br/><br/>更多片段涌上脑海。悠扬的乐曲;姑娘发丝上淡淡的清香;寒冬里树枝摇曳的沙沙声。不知怎么着,我仿佛被她带回到自己曾经纯真的年代。在那段青葱岁月里,我还年轻,姑娘们还很神秘。总有数不尽的宴会、舞会等着你,总有给予你温暖的人陪在身边,还有埋藏于心底,无法对他人倾诉的小秘密。<br/><br/>我想,我迷上她了。<br/><br/>即使是男女间的情爱,我们也必须按章办事。接近一个你在被附身期间遇到的人,那滋味儿可不好受。你的遭遇不会带给你任何特权。无论你们在无意识的时候一起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陌生人还是陌生人。<br/><br/>但我确实已经迷上她了。<br/><br/>为什么不许我去和她再会?为什么与她说话有失礼节?以前我从没这么干过,我办事一向十分保守。<br/><br/>然而此时我却站起来,踏上自己方才坐的台阶,站在比她矮的地方,抬头望着她。姑娘看到我,下意识收拢双脚,调整坐姿,仿佛自己刚刚的样子很不礼貌。通过这反应,我总算知道她现在没有被“乘客”占据。眼神交会的瞬间,我看清了她的眼睛。好一双迷离的碧绿亮眸。她真是太美了,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更多激情时的细节画面涌入脑海。<br/><br/>然而此时我却站起来,踏上自己方才坐的台阶,站在比她矮的地方,抬头望着她。姑娘看到我,下意识收拢双脚,调整坐姿,仿佛自己刚刚的样子很不礼貌。通过这反应,我总算知道她现在没有被“乘客”占据。眼神交会的瞬间,我看清了她的眼睛。好一双迷离的碧绿亮眸。她真是太美了,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更多激情时的细节画面涌入脑海。<br/><br/>我一步步走上台阶,站到她面前。<br/><br/>“你好。”我说。<br/><br/>对方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是谁。她的眼睛有些失神,附身的“乘客”离开后,大家通常都是这个样子。姑娘撅起嘴,打量我的眼神看起来并不友好。<br/><br/>“你好,”对方冷冷道,“我想我不认识你。”<br/><br/>“是的,你不认识我,但直觉告诉我你现在不想一个人待着。而我也不想。”我努力用眼睛说服对方自己搭讪的动机是纯良的。“下雪了,”我说,“我们可以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待着,随便聊聊。”<br/><br/>“聊什么?”<br/><br/>“先换个地方吧,到了我再跟你说。我叫查尔斯罗思。”<br/><br/>“海伦马丁。”<br/><br/>她站起来,不冷不热的态度依旧没有改变。看样子,她仍对我有所怀疑,说话也不是很自在。可不管怎么说,她至少愿意跟我走。这是个好兆头。<br/><br/>“这时候去喝一杯是不是太早了?”我问。<br/><br/>“我不知道。我连现在几点了都不清楚。”<br/><br/>“快到中午了。”<br/><br/>“管他呢,去喝一杯吧。”说完,我们都笑了。<br/><br/>就这样两人一起走进了街对面的鸡尾酒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我们面对面坐着,小口抿酒。她点了杯台克利酒,而我则要了杯血腥玛丽。喝过东西,她总算比之前放轻松了点儿。我问我自己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有她陪伴的喜悦,没错;和她上床?但我们已经做过了,整整三晚,虽然她本人并不记得。我想要更多……更多什么呢?<br/><br/>姑娘的眼里布满血丝,毕竟过去三晚她几乎没怎么睡觉。我说,“它让你讨厌吗?”<br/><br/>“什么?”<br/><br/>“‘乘客’。”<br/><br/>仿佛被鞭子抽中般的神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你怎么知道我被‘乘客’打劫了?”<br/><br/>“我就是知道。”<br/><br/>“我们不该谈这个。”<br/><br/>“我对被附身的人没有任何偏见,”我告诉她,“星期二下午的时候我也被‘乘客’打劫了。它昨晚才走,具体时间不清楚。”<br/><br/>“我对被附身的人没有任何偏见,”我告诉她,“星期二下午的时候我也被‘乘客’打劫了。它昨晚才走,具体时间不清楚。”<br/><br/>“我想我的大概是两小时前离开的。”她的脸颊涨得通红,似乎对她而言,讨论这种话题需要很大勇气。“我在星期一晚上的时候被附身,这已经是第五次了。”<br/><br/>“我也是。”<br/><br/>我们静静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即使不用语言交流,气氛也开始慢慢变得融洽。最近经历的和“乘客”有关的遭遇,让我们找到了彼此的共同点,纵然海伦仍没有意识到在那段过去中我们曾是多么地亲密。<br/><br/>闲谈中,我了解到海伦原来是橱窗玻璃设计师。仍是单身的她,在距离这里几个街区以外的地方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套房。说到这儿,海伦不禁问起我的职业。“安全分析师。”我告诉她。对方笑了,露出洁白无瑕的牙齿。接着我们又点了两杯。现在,我更加确定她就是我在被附身期间领回家的姑娘了。<br/><br/>希望的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在我们迷迷糊糊地分开后,能够这么快重新再在一起,这是多么幸福的缘分,也是一个能将萦绕在我心头的美梦碎片重新编织在一起,实现梦想的机会。<br/><br/>我们共同拥有某样东西,谁管它究竟是什么,至少它留在我心中的那段鲜活回忆为我带来了这份天赐良缘。现在我要靠我自己的意志让她回想起我们的过去,重建我们的关系,让我们的感情成为现实。这或许不合适,因为与她共度良宵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沾了“乘客”的光而已。但我需要她,我渴望她。<br/><br/>我们共同拥有某样东西,谁管它究竟是什么,至少它留在我心中的那段鲜活回忆为我带来了这份天赐良缘。现在我要靠我自己的意志让她回想起我们的过去,重建我们的关系,让我们的感情成为现实。这或许不合适,因为与她共度良宵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沾了“乘客”的光而已。但我需要她,我渴望她。<br/><br/>她似乎也需要我,尽管还不知道我是谁。只是恐惧让她驻足不前。<br/><br/>我很害怕自己会吓到她。我也尽量不将自己的优点过早展露在她面前。或许一会儿她会带我去她的公寓,或许不会,但不管怎样我不会先开口问的。喝完酒,我们约定明天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再见面。我几乎忍不住想要上前拉住她的手。随后,她走了。<br/><br/>当晚,家里三个烟灰缸都被我填满了。我一遍遍审视自己此刻正在做的事情。为什么不让她一个人待着?我根本无权跟着她。打从世界改变那天起,独自生活才是一个人最好的选择。<br/><br/>然而,每当我想到她,那些不完整的回忆便像尖刀一样扎进我心里:台阶后痛失的良机、二楼走廊里孩子似的欢笑声、偷吻、蛋糕与红茶,这些仿佛灯光打出的迷离幻影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想起那个头戴兰花的姑娘,衣服上挂满亮片的姑娘,还有那个长了张娃娃脸却有双成熟眸子的姑娘。很久很久以前认识的人,最后全都离开,全都走了。于是我告诉自己,这次我一定不会失去心中所爱,我不会让任何人把她从我身边带走。<br/><br/>天亮了,一个安静的星期六早上。我回到图书馆,几乎不期待自己能再遇到她,然而她却出现了,就在约好的台阶上。看到她,我忽然有种被判死缓的庆幸。我们一起沿着第五大道散步。她走得离我很近,但没有挽住我胳膊。我看得出,她的步伐轻快、短促而又紧张。<br/><br/>天亮了,一个安静的星期六早上。我回到图书馆,几乎不期待自己能再遇到她,然而她却出现了,就在约好的台阶上。看到她,我忽然有种被判死缓的庆幸。我们一起沿着第五大道散步。她走得离我很近,但没有挽住我胳膊。我看得出,她的步伐轻快、短促而又紧张。<br/><br/>我想提议去她家,而不是再找间鸡尾酒吧待着。趁我们都还自由,应该迅速推进两人的关系。但我知道把这种事情当做战术来采用本身就是个错误。欲速则不达,或许最终我等来的只是一场露水情缘,激情过后,只剩麻木和空虚。而她,似乎无论处于何种情况,都不对未来抱有太大的希望。我看着她,想着小提琴的琴声和飘落的雪花,而她则在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br/><br/>她说:“任何时候,我都感觉它们在看着我。就像盘旋在头顶的秃鹫,等待,等待,随时准备突袭。”<br/><br/>“可还是有办法打败它们的。我们可以在它们没看我们的时候争取属于自己的小块人生。”<br/><br/>“问题是它们总在看。”<br/><br/>“不,”我告诉她,“它们没那么多人手去干这种事。有时它们也会去看看别的。而相爱的两个人正好可以趁这个空当走到一起,共享温存。”<br/><br/>“可那有什么用呢?”<br/><br/>“你太悲观了,海伦。有时几个月过去它们也不会理睬我们一次。我们还有机会。我们有机会。”<br/><br/>然而我的话依旧无法打破她用恐惧筑成的外壳。她的感情已经被周围的“乘客”麻痹,她的内心因害怕受到伤害而不愿开始任何一段感情。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她住的公寓楼下。我多希望她能敞开心扉邀请我上去。有一瞬间,她动摇了,但只有一瞬。她双手握住我的手,露出会心的微笑,而后笑容散去,走了,只留给我一句话。“明天图书馆见。中午。”<br/><br/>就这样,我一个人冒着严寒走回家。<br/><br/>那晚海伦悲观的情绪似乎感染到我,仿佛无论我们如何努力挽救,结果都将毫无意义。不仅如此,我深感自己将她找出这一行为的恶劣,并为自己在被附身时还给她一份迟疑的爱感到羞愧。在这世上,我告诉自己,我们应该和其他人保持一定距离。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在自己被控制、被附身时伤害到任何人。<br/><br/>于是第二天早上,我没有去见她。<br/><br/>我坚信,这是最好的选择。我无权玩弄她的感情。我默默想象她一个人在图书馆前的样子:不解我为什么会迟到,渐渐变得生气,失去耐心,最后恼羞成怒。她或许会为我爽约的事情生气,不过等她气消了,大概很快就会将我忘得一干二净。<br/><br/>转眼又是星期一,我继续回到公司上班。<br/><br/>一切一如既往,没有人谈论我过去几天的缺席,仿佛我从未离开过。早上市场开市平稳,工作依旧极具挑战。直到上午前,我都不曾想起海伦。可一想起她,我就再没法思考别的事情了。我害怕站在她面前。星期六晚上那些孩子气的消极念头早已烟消云散。我为什么要对命运的安排如此被动?为什么要投降?我想战斗,立刻!我想做出一个足以对抗“乘客”的保护罩,并莫名地深信自己一定可能将它完成。毕竟这样,“乘客”就再也无法打扰我们两个。星期六那天,她在她住的公寓外露出的微笑是多么的灿烂,那一瞬间她身上的光辉是那么耀眼——其实从那一刻起,我就应该意识到在恐惧的背后,她也和我抱有相同的希望。她在等我引领她前进,可我却选择待在家里。<br/><br/>午餐时间,我赶去图书馆,想要确定我所想的一切其实毫无意义。<br/><br/>然而她在那儿。她在台阶上来回踱着步子,纤细的身体任凭冷风吹打。我走到她身边。<br/><br/>沉默片刻,最终,海伦说道:“你好。”<br/><br/>“昨天的事,我很抱歉。”<br/><br/>“我等了你好久。”<br/><br/>我耸耸肩。“我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来,但我又改变主意了。”<br/><br/>她极力想让自己表现得很生气,但我知道能再见到我,她其实很高兴——不然的话,她今天为什么还要来呢?她无法抑制想要见我的心情,我也是。我指了指街对面的鸡尾酒酒吧。<br/><br/>“要来杯台克利酒吗?”我说,“作为我爽约的赔罪。”<br/><br/>“好吧。”<br/><br/>酒吧里人不少,但好在我们还是找到了一个小隔间。海伦的眼中闪烁着我此前从未见过的光芒。直觉告诉我,她心中的壁垒正在塌陷。<br/><br/>“你总算不是那么害怕我了,海伦。”我说。<br/><br/>“我从没怕过你。我害怕的是我们冒险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br/><br/>“别担心,别担心。”<br/><br/>“我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别害怕。可有时候事情看起来真是毫无希望。自从它们来到这里……”<br/><br/>“我们仍旧可以努力过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br/><br/>“或许吧。”<br/><br/>“我们必须如此。答应我,海伦。别再沮丧,别再担心那些只存在于可能中的不幸。好吗?”<br/><br/>半晌,一只冰冷的手握住我的。<br/><br/>“好。”<br/><br/>喝完酒,我掏出自己的中央信用卡买单结账,然后和她一起走出去。我一直希望她对我说,忘了下午的工作,跟我回家。如今总算让我等到这一刻,现在她来邀请我只是迟早的事,而我希望越快越好。<br/><br/>一个街区走过,她没开口。我感受得到她内心的挣扎,所以我也在等待,等待她不受我的影响,自己作出决定。又一个街区走过,海伦的手臂已经挽住了我,但她还是只谈工作、天气。我们虽在交流,内心却仍旧疏远,有距离。下一个路口,海伦突然转弯,背对着鸡尾酒就吧,朝远离她家的方向走去。我没吱声,极力对她保持耐心。<br/><br/>一个街区走过,她没开口。我感受得到她内心的挣扎,所以我也在等待,等待她不受我的影响,自己作出决定。又一个街区走过,海伦的手臂已经挽住了我,但她还是只谈工作、天气。我们虽在交流,内心却仍旧疏远,有距离。下一个路口,海伦突然转弯,背对着鸡尾酒就吧,朝远离她家的方向走去。我没吱声,极力对她保持耐心。<br/><br/>我告诉自己,不必急于求成。她的肉体对我而言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我们的关系从发展的一开始就是颠倒的,先做、爱后谈情。所以现在我们需要时间走完那段更为艰难的路,就是有人称之为爱情的路。<br/><br/>当然她还不知道我们是通过那种方式认识彼此的。冷风将飞舞的雪花吹打到我们脸上。冰冷的刺痛唤醒了我心里的坦诚。我知道我必须说出来,我必须放弃自己在这段感情中所占有的优势,否则,那不公平。<br/><br/>我告诉她:“上星期在我被‘乘客’附身期间,我曾带一个姑娘去我家过夜。”<br/><br/>“现在为什么说这些?”<br/><br/>“我必须告诉你,海伦。你就是那个姑娘。”<br/><br/>她愣住了,转头看着我。街上的行人匆匆从我们身边走过。海伦面色惨白,两侧的脸颊变得通红。<br/><br/>“这不好笑,查尔斯。”<br/><br/>“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从上星期二晚上到星期五早上,你一直和我在一起。”<br/><br/>“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些?”<br/><br/>“我知道,真的知道。我记得很清楚。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确实记得。你整个人我都看过了。”<br/><br/>“够了,查尔斯。”<br/><br/>“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我说,“我们一定曾令附在我们身上的‘乘客’欣喜万分,因为我们是如此契合彼此。再次见到你——就像从梦醒之后,发现美梦成真一样,我所爱的姑娘就在那儿——”<br/><br/>“不!”<br/><br/>“去你的家吧,我们重新开始。”<br/><br/>她说:“你是故意来恶心我的吗。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你根本没有理由要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或许我之前和你好过,或许没有,但那都不是你会知道的事情。就算你真的想起来了,你也应该把嘴闭严——”<br/><br/>“你身上有块硬币大小的胎记。”我说,“大概在你左胸下三英寸的地方。”<br/><br/>海伦抽泣着扑向我,就在大街上。她修长的银指甲抓伤我的脸颊,接连打个不停。我抓住她的手,她就用腿踢我。没人理睬我们,那些路过的人都以为我们被“乘客”附身了,默默转开他们的视线。海伦彻底发怒了,整个人暴跳如雷。不过因为我的手臂已经像铁链一样将她锁在怀里,所以她只能愤恨地干跺脚。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我感觉到她内心的痛苦,感觉到她在我的怀中渐渐平静,不再暴躁。<br/><br/>海伦抽泣着扑向我,就在大街上。她修长的银指甲抓伤我的脸颊,接连打个不停。我抓住她的手,她就用腿踢我。没人理睬我们,那些路过的人都以为我们被“乘客”附身了,默默转开他们的视线。海伦彻底发怒了,整个人暴跳如雷。不过因为我的手臂已经像铁链一样将她锁在怀里,所以她只能愤恨地干跺脚。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我感觉到她内心的痛苦,感觉到她在我的怀中渐渐平静,不再暴躁。<br/><br/>我压低嗓音急切地问:“我们会战胜它们的,海伦。让我们一起走完这段刚刚开始的感情。不要抗拒我,你没有理由抗拒我。我知道,能够记得你完全是个意外,可如果你愿意答应我的话,我保证我们会永远在一起。”<br/><br/>“走——走——”<br/><br/>“求你。求你。我们为什么要把彼此视作仇敌?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我爱你,海伦。还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吗?相爱这种事根本没什么不可以。我办得到,你一定也能行。十六七岁的时候,恋爱就像谣言、密谋——一切都是逢场做戏。但现在游戏结束了,我们都不再年轻,经不起相互戏弄和不断地追逐。我们自由的时间有限——我们必须相信,敞开彼此的心扉——”<br/><br/>“这样不对。”<br/><br/>“不。因为两个人是被‘乘客’撮合到一起,所以不能再见面这种规定只在太愚蠢了!我们根本没必要去遵守。海伦——海伦——”<br/><br/>我的话打动了她。她不再挣扎,僵硬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她抬头开着我,脸上糊满泪水,眼睛都被浸湿了。<br/><br/>“相信我,”我说,“相信我,海伦。”<br/><br/>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总算露出会心的微笑。<br/><br/>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自己后脑一阵冰凉,仿佛有根硬针直扎进我的骨头里。身体猛然变得僵硬,手臂也从她身上滑下来。接着眼前一花,我失去了意识。等到再次清醒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br/><br/>“查尔斯?”她喊道,“查尔斯?”<br/><br/>她害怕得用手捂住了嘴。我看了她一眼,无视这个女人,转身重回到鸡尾酒酒吧。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坐在吧台前。乌黑的头发上润发油闪闪发亮;可爱的脸蛋细嫩光滑。接着,我们视线交会了。<br/><br/>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帮我要了杯酒。互相都没开口说话。<br/><br/>随后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没再松开。酒保过来送酒的时候看到我们这副样子虽然面有怒色,但也没说什么。我们就这样一口口抿干杯里的酒,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br/><br/>“我们走吧。”青年说。<br/><br/>我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开了酒吧。<br/><br/>符瑶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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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5006    3185006 15楼
2013-07-02 10:54:12

这个老实说翻译的还不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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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5015 ● - rtrtrtrtrtrtrt 14字1楼 风雨如晦 2013-07-01 21:22:45
3183008 ◆ - 沙王 1 17573字2楼 风雨如晦 2013-07-01 21:30:18
3150016 ◆ - 沙王 2 18981字3楼 风雨如晦 2013-07-01 21:34:50
3146010 ◆ - 寂寞漂流碟 10569字4楼 风雨如晦 2013-07-01 21:39:24
3185004 ◆ - 机器人之梦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 4910字5楼 风雨如晦 2013-07-01 21:41:01
3150017 ◆ - 神的九十亿个名字 5924字6楼 风雨如晦 2013-07-01 21:44:32
3150025 ◆ - 这也叫大师的盛宴。。话说在某些情况下,“盛”和“剩”是通用的。 31字29楼 大雷神 2013-07-05 00:25:53
3147023 ◆ - 你这句话我倒是同意。至少一大部分。但是绝对不同意你关于《黑暗的左手》的看法。大部分选的都有问题,我觉 67字30楼 coolchinese 2013-07-05 00:51:46
3149020 ◆ - 前面说不经大脑,说的是这篇《那些离开奥梅拉斯的人》。《黑暗的左手》的内容我早忘了,只记得文字风格大概也是这样,完全读不下 62字31楼 桃花仙 2013-07-05 09:19:31
3158011 ◆ - 把ursula归为科幻作家我觉得是个天大的误会,她的所有作品,都没有丝毫的科学依据,但是她在社会学,心理学,伦理学,宗教 101字32楼 coolchinese 2013-07-05 12:17:10
3154010 ◆ - 先别说《左手》了,就说这个《那些离开奥梅拉斯的人》,你怎么看? 31字33楼 大雷神 2013-07-05 20:41:23
3186013 ◆ - 如前所述,Le Guin的作品其实不能被归为科幻,因为它们其实缺乏科幻的内核。这篇《奥梅拉斯》,和其 773字35楼 coolchinese 2013-07-06 02:59:48
3150032 ◆ - 我的看法:牺牲一个人的正当权利而保障他人的幸福,这样的题材已经老得不值得关注。即使讨论,也应该将之放 263字36楼 大雷神 2013-07-06 10:56:05
3187004 ◆ - 什么样的题材没有被重复过呢?关键在于怎么样去表现,但是科幻作品如果只是为了表现出奇的点子,其功用还不如一篇枯燥的论文。顺 1067字37楼 coolchinese 2013-07-06 12:05:04
3146017 ◆ - [quote]什么样的题材没有被重复过呢?关键在于怎么样去表现[/quote]不错,这是我见过的最笨 407字38楼 桃花仙 2013-07-06 13:12:24
3153031 ◆ - 如果你認為這個主題過於淺薄,那麼我要告訴你,所有的主題都可以用類似的簡單句式來表達,而且往往是越深刻的越表達簡單。比如丹 422字40楼 coolchinese 2013-07-07 00:02:21
3150037 ◆ - 我不欣赏王小波,也不想尝试博爾赫斯。小说大多是虚构的。只不过有一些虚构得精巧、细致、可信、感人至深, 132字41楼 桃花仙 2013-07-07 00:14:55
3143039 ◆ - 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选择而已:一边是美轮美奂但须损人利己,一边是前度荆棘但是摒弃迫害。假如只有这样的信息,你选哪个?[ed 57字42楼 coolchinese 2013-07-07 01:33:36
3191001 ◆ - 你这种描述已经高度抽象化了。人作选择考虑的依据不但是定性的,更是定量的。脱离了细节谈性质就会走向扣帽子、打棒子,意义不大 212字44楼 桃花仙 2013-07-07 12:00:04
3196001 ◆ - "在奥梅拉斯某幢华美的公共建筑下方,又或是在一栋宽敞私宅的地窖中,有一个紧锁的房间。房间没有窗户,不知道从地窖上方哪一个 880字46楼 coolchinese 2013-07-07 21:44:52
3195002 ◆ - 没错,原文给出了孩子受难的细节,但缺少其它细节。例如,孩子的受难与其他人的幸福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这种联系可否打破?&lt;b 176字47楼 桃花仙 2013-07-07 22:00:22
3179009 ◆ - 除了上帝,沒有誰是全知的,所以沒有什麼決定是在知曉了一切信息后做出的。實際上,小說之區別於故事之處就是它的結構和發展空間 141字48楼 coolchinese 2013-07-08 13:00:23
3147031 ◆ - 或许应该这样理解,三体这部书中,负责转承起合的都是“点子”,而不是一般文学作品中的情节桥段。 46字39楼 风雨如晦 2013-07-06 21:00:15
3188001 ◆ - 对于这种文学作品,我挺想看看拼音输入法的看法,他的态度一般很靠谱。不过好久没见过这id活动了,是不是挂了…… 54字43楼 风雨如晦 2013-07-07 06:48:25
3192001 ◆ - 去年秋季 djdq.co.cc 挂掉之后,拼音就殉情去了。 29字45楼 桃花仙 2013-07-07 12:07:14
3147018 ◆ - 黑皮肤,黄眼睛 雷·布拉德伯里 8792字7楼 风雨如晦 2013-07-01 21:56:57
3143020 ◆ - “忏悔吧,小丑!”嘀嗒人说 12954字8楼 风雨如晦 2013-07-01 22:27:56
3147019 ◆ - 我可以帮忙贴原文或者是英文的,如果有人要的话 22字9楼 coolchinese 2013-07-02 05:52:16
3143021 ◆ - 鸭梨很大。。[em13]贴些短小、经典的来看看吧。 35字10楼 大雷神 2013-07-02 09:50:47
3150018 ◆ - 为什么贴不上去啊 8字11楼 coolchinese 2013-07-02 10:18:38
3149013 ◆ - 太长了吧,我昨天贴沙王分开了两份才弄上来 20字12楼 风雨如晦 2013-07-02 10:40:01
3149015 ◆ - 每一帖的长度限制是,,,记不太清了,至少是两万五千字,换算成单词大概五千? 37字26楼 大雷神 2013-07-02 12:41:56
3151018 ◆ - 那些离开奥梅拉斯的人 8004字13楼 风雨如晦 2013-07-02 10:42:22
3185006 ◆ - 这个老实说翻译的还不错哦 12字15楼 coolchinese 2013-07-02 10:54:12
3151020 ◆ - Ursula LeGuinThe Ones Who Walk Away from 17292字18楼 coolchinese 2013-07-02 11:06:34
3148012 ◆ - 这个中文版是书上的版本,贴的其他文章有的是有的不是。ls英文中文都读一遍么? 48字20楼 风雨如晦 2013-07-02 11:19:16
3153019 ◆ - 读了一大半把SandkingsThose Who Walked Away Fro 150字21楼 coolchinese 2013-07-02 11:30:43
3143025 ◆ - Le Guin的文笔是公认的好,哪怕在纯文学界也是如此 所以那个版本能翻成那样真是花了心思的 46字22楼 coolchinese 2013-07-02 11:33:31
3147020 ◆ - 你的审美偏文学方向。我比较喜欢的是沙王寂寞漂流碟 54字23楼 风雨如晦 2013-07-02 11:55:29
3183011 ◆ - 其实这份榜单大有水分比如说heinlein 现在看来就有点滥竽充数的感觉 前瞻不如clarke 广泛 113字24楼 coolchinese 2013-07-02 12:09:14
3146011 ◆ - 另外 我强烈建议不要读编这本书那个哥们的作品 特别是回家系列我读完后都快吐死了 死摩门 53字25楼 coolchinese 2013-07-02 12:13:53
3149017 ◆ - 几个听了几百遍的科幻大师的名字,被你一用英文就一个不认识了……寂寞漂流碟符合我个人对科幻的定义,终极 257字27楼 风雨如晦 2013-07-02 13:48:06
3149019 ◆ - 这就完了?我看不懂。十多年前没能耐着性子看完《黑暗的左手》,现在仍是不喜欢她的风格。感觉好像说话不经 65字28楼 大雷神 2013-07-04 00:25:12
3153015 ◆ - 乘 客 16170字14楼 风雨如晦 2013-07-02 10:54:03
3143023 ◆ - 熊学会用火 [美]特里·比森 8850字16楼 风雨如晦 2013-07-02 10:56:03
3147026 ◆ - 记得当初有人把这篇的题目称为《熊熊欲火》。 21字34楼 大雷神 2013-07-06 00:14:19
3150019 ◆ - 异星歧途(The Road Not Taken) 21584字17楼 风雨如晦 2013-07-02 11:00:11
3151021 ◆ - 空战游戏 19454字19楼 风雨如晦 2013-07-02 11: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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